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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球人物》记者尹洁女士对赵德发的专访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19-12-18

赵德发,书写中国乡村40年《经山海》

         赵德发(口述)

  本刊记者 尹洁(采访整理)

              刊于《环球人物》杂志2019年第24

日照市的海有种独特的美,包含着农业文明的安宁,也夹杂着工业文明的野性。海湾里有手工业时代的木船,也有科技时代的游艇。但无论贫穷还是富有,这片土地总与文化相伴。齐鲁大地孕育了中原文化的精髓,在生生不息几千年后,依然展示出一种静默而坚韧的生命力。

“我认为,人有两次诞生。第一次,是生理学意义上的;第二次,是社会学意义上的。”这是作家赵德发写在自己的非虚构作品《1970年代:我的教师生涯》开头的话。上世纪70年代,他是山东省莒南县西南部山沟里的一名小学教师,经过多年不懈的努力,克服了今天的年轻人难以想象的困难,成长为一名作家,2001年以代表作《缱绻与决绝》《君子梦》获人民文学奖。2019年,他的新作《经山海》因其反思性和现实性再次引发关注。

见到赵德发之前,《环球人物》记者有些好奇他为什么在日照一待将近30年。与他长谈之后,记者找到了答案。赵德发谦逊地说自己当年教书时文化水平不高,“误人子弟”,记者却联想到另一位作家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乡村教师》,讲述的是一位贫困地区的乡村教师,在临终前拼尽全力将力学最基础的三大定律教给4名学生,结果在无意中拯救了整个地球文明。

知识和文化背后是一种信念,为更美好的未来而奋斗。信念所产生的力量改变了赵德发的命运,也让中国农民、中国农村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书虫”的毅力

我出生在山东省莒南县一个山村。1958年吃公社食堂的时候,我三岁,我弟弟两岁。听母亲说,当时饭越往后越不够吃,我弟弟饿得眼皮都睁不开。她去生产队谷场干活时,就悄悄割下一个谷穗,用手一搓,吹掉浮尘,趁别人不注意,连皮带粒地塞在我们嘴里。

到了1960年,没有粮食了,人们就把所有能吃的都磨成粉——庄稼秆、地瓜秧、花生皮……当然很难下咽,我和弟弟一边哭一边吃。这些事都是后来家人告诉我的。

因为每到春天就青黄不接,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为了一家人吃饭愁眉苦脸,我们情绪也很低落,我就觉得春天是一个让人痛苦的季节。直到17岁那年,我去县师范学习,才吃到了白面馒头,顿顿好饭好菜。一天晚上,我走在校园里,明月当空,教室里传来琴声和歌声,我才第一次感觉到春天的美好。

当时我已经当了两年民办教师。说来惭愧,我文化底子很浅,30岁前没有任何学历,不用说高中、初中,连小学文凭也没有。因为小学还没毕业,“文革”来了,学校停课。后来我读了4个月初中,因为学校与我向往的样子相差甚远,便辍学了。

15岁时,我本来跟着大人在生产队粉坊干活,做粉条卖,突然有天晚上,我父亲说:“你去当老师吧。”原来村里小学要扩班,老师不够用,村干部觉得我头脑聪明,家庭成分也好,就选中了我。

我挠着头皮说:“我这点文化,怎么当得了老师?”父亲说:“反正要比小学生识字多。现在各村都缺老师,都是识仨教俩。”

识仨教俩的意思就是让认识三个字的人去教认识两个字的人。其实我当时的人生终极目标是当上大队会计,但想到能回到学校,亲近书本,就答应了。

为了弥补文化水平的不足,我从1970年冬天开始到处找书看。我姥娘(外祖母)家有很多书,其中不少是民国时期留下来的,包括《阿Q正传》,我一有空就去姥娘家,像只“书虫”一样在书堆里乱拱。后来这些书喂不饱我,我又骑着自行车跑了40里地,到县图书馆去借。第一次就借回四大本《红楼梦》,我点着煤油灯看了一通宵,鼻孔熏得乌黑。这样如饥似渴地读了3年,直到我被调到外村任代课教师,才恋恋不舍地交出了借书证。

无论是民办教师还是代课教师,待遇都和公办教师不一样。在食堂吃饭时,大家都在一个桌子上,公办教师同事吃食堂师傅做的白面馒头,我只能吃自己带的大煎饼,好在炒菜是共享的。

那时我最怕食堂做面条,因为每次做面条就不单独炒菜了,我只能干嚼煎饼。炊事员看我可怜,给我盛了一碗面条汤,让我泡着吃。这样吃了几次后有人提意见,让我交一两粮票。可我哪里有粮票啊?

这件事对我刺激挺大。改变命运的念头在心中涌动,我下决心要参加1978年的高考。从那天起,除了完成学校工作,我把所有能利用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

我的短板是数学,就找来初中课本自学。一开始觉得像天书一样,英文字母、公式、定理让我如坠五里雾中。我只能苦苦钻研,不懂就问同事,一本一本硬啃。有几次痛苦得把课本摔到一边,觉得太难了,转念一想,你连中学都没上过几天,更要比别人付出百倍的努力!于是又接着看下去。

就这样学了一章又一章,一本又一本。突然传来一个消息:山东省要招收1万名公办教师。我马上报了名,几天后就去考试了。那次全公社有几十名民办教师去考,最后只录用了三人,我是第一名。

记得那天办完转正手续,我马上就去公社粮管所办“城乡非农业人口粮食供应证”。拿到那个盖了莒南县粮食局大红印章的小本,我用指头连连点着那个“非”字,心里念叨:从今往后,我可以凭粮票吃饭了。

不回头的作家梦

1979年,我萌生了当作家的念头。那年夏天,公社教育组让我到古城学区做负责人。秋天的一个夜晚,我看到《山东文学》刊登了一位业余作家的故事,讲他是怎样走上创作道路的。我怦然心动,他能当作家,我能不能?这个念头决定了我之后的人生。仿佛宿命,或者我内心的呼唤,我就要当作家,那是值得追求的一件事。

现在看,这个梦想也是有时代背景的。1978年改革开放后,迎来了文艺的春天,许多优秀作品引起轰动。作家成为社会上一个很重要的群体,广受尊崇。

对当时的我来说,有这个梦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我没什么文学素养,连小说和散文都分不清楚。但我就凭着一股愣劲儿写起来了。第一篇小说叫《烦恼》,8000字,寄给了《山东文艺》。我还找了个日记本做投稿记录,并在扉页上写下一句话:理想之花最终将在不怕碰壁、永远上进的人手中(绽放)。

这样连续写了几篇,都失败了,但我还是锲而不舍地写。大多数作品都被退稿,偶尔发一篇也是肤浅之作。

1981年,我担任了公社党委秘书。当时正在推行农业联产承包责任制,我想创作一部反映农村变革的作品。白天,我勤勤恳恳地工作,晚上9点之后就是写作时间,每天写到深夜一两点。半年后,我完成了9万字的一个大中篇,寄给了一家全国著名的文学刊物。

过了十来天,我收到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不用拆就知道是退稿,完璧归赵。这个打击太大了。我身心俱疲,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脑后还出现了两块斑秃,明晃晃的像两只愤怒的眼睛。

痛定思痛,我意识到还是自己底子太差了,必须扎扎实实地打基础。1982年春天,山东电大中文专业第一次招生,我用16天看完21本中学课本,在全县200多名考生中考了第一。之后3年,我真是拼了,利用业余时间把所有知识整理成题目背下来。别人都是60分万岁,我是为了给写作打底子,拼命多学东西。3年后,我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成绩在全县80名电大毕业学员中排第一;在《山东文学》《青年作家》等刊物发表了10多篇小说,加入了山东省作家协会;1984年被提拔为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第二年被任命为县委组织部副部长。

30岁的时候,我拿到了平生第一张文凭。虽然是专科,也觉得有了底气。之前每次填干部履历表,在文化程度一栏填“初中”时,我总是心虚,觉得欺骗了组织——你初中只上了4个月,也算初中毕业吗?现在,可以挺直腰杆了。

有一年半的时间,我每到星期天还要回家干农活,因为妻子和女儿还是农业户口。每次干一整天重体力活,我再骑自行车回到单位,缓过劲来继续工作、学习、写作……后来妻子的户口和工作先转了过来,女儿则直到10多岁,政策放宽了才转过来,我们一家三口才在户口本上团圆了。这个过程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很难体会了。

虽然在县委工作很顺利,我却因为作家梦尚未实现而越来越焦虑,上楼都感觉胸闷气短,去医院检查又查不出问题。1988年,山东大学作家班招生,我鼓足勇气对领导表示,自己要辞职,去专心学习创作,领导很开明,批准了我的请求。在我入学之后,焦虑症状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于我弃政从文的选择,亲友们极力反对,说你一个庄户孩子能有今天多不容易,我父亲气得摔酒瓶,一些同事也不理解。我就讲了藏在心中多年的作家梦。如果没有迷上文学,我会在工作岗位上认真走下去,当一个恪尽职守问心无愧的干部。然而文学的召唤如此强烈,我只有顺应心灵的要求,即使失败也毫无怨言。

1988916日,我踏进了山东大学的校门。在那里的两年时间里,我写出了获得《小说月报》百花奖的作品《通腿儿》,终于真正成为一名作家。

孔孟之乡创作“农民三部曲”

1989年,日照升格为地级市。一年后,我快要从作家班毕业时,有了到日照工作的想法。19911月,我来到这座城市,一直扎根在这里搞创作,直到今天。

几十年间,我写了800万字各类作品,也见证了中国农村、中国农业、中国农民的巨大变化。工业时代到来后,农民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我想写出历史的发展和进步,于是创作了“农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君子梦》和《青烟或白雾》,讲述上世纪从20年代到90年代,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变迁,以及世道人心的变化。

山东是孔孟之乡,被儒家文化深深浸染。我们小时候,如果说一个村庄落后不开化,就说那是孔圣人没到过的地方。几千年来,中国在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农耕文明,真正全面实现工业化不过是最近几十年时间。

关于中国的“三农”问题,历来有一些不同观点。有人认为这是中华民族存在的根基,也有人认为它有劣根性、局限性。在我看来,传统文化对农民的影响有两面性,积极的一面是让人们坚守道德自律,比如耕读传家、诗书济世、勤俭节约这些理念;另一面则是小富即安、封闭自守,这也是过去100多年被不断批判的。

现在,很多传统的生产方式、思想观念都被工业化、信息化改变了。物质的迅猛发展使农民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进步。城市化让村落变成社区,农民变成市民,传统的家族关系不再紧密。过去的农民喜欢串门、扎堆,现在都在微信群里分享信息。农村男青年想结婚,必须在县城里买套房子,即使不住也得买,否则找不着对象。

我有个乡亲,一个老头儿,过去在农村当媒人,业务繁忙得很,身上揣个本子,记录着各村青年男女的基本情况,整天到处跑。如今闲下来了,跟我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要自己搞对象,不喜欢媒人介绍。过去的农村一家有事,招呼一声,亲友都来帮忙,现在很多事由专业团队或公司来操作,变成经济行为了。

2018年春节后,我回到40年前任教的家乡小学参加聚会,见到了很多当年的学生。在硬件上,学校比原来漂亮多了:主路上,云杉树遮天蔽日;操场上,跑道与草坪红绿相间。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教学质量远近闻名,邻村的孩子也来这边上学,学校规模全乡第三。

当年的毕业生都已年过半百,一些人白发满头、皱纹满脸。他们绝大多数仍是农民身份,有的在外打工,有的在城里居住,但整体的精神状态让我看到了他们生命意识的觉醒。大家放鞭炮、放烟花,共同回忆孩提时代。40年前,我们真没想到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时代的前行给我和我的父老乡亲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也让我们期待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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