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甘琳 1994年对导演昆汀异常重要。在欧洲,他导演的第二部长片《低俗小说》获得戛纳金棕榈大奖;在好莱坞,独立气质的《低俗小说》与主流制片厂出品的《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一同角逐当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最终好莱坞用最佳原创剧本大奖拥抱了昆汀,未来属于昆汀。 《低俗小说》 1969年对好莱坞异常重要。《毕业生》和《邦妮和克莱德》代表的新好莱坞已获得第一轮胜利,新生代抽着未来牌香烟,丢掉老式西部电影里的老怀表和旧皮鞋,就在他们像梦一样迎接新时代时,比弗利山庄的一场血案让新世界的到来不再那么暖洋洋。 《毕业生》 1969年8月8日,好莱坞新宠导演波兰斯基的妻子莎朗·塔特与四位友人在家中被曼森家族残忍杀害。 理解了这一点,你也就能理解《好莱坞往事》的伟大之处,属于现代性的昆汀最终选择了1969年而不是对自己及其重要的1994年当作《好莱坞往事》的节点,是有着特殊意义的。 《好莱坞往事》 在这个「任何三年前大热的东西,此刻看起来都无可救药的过时」的1969年,《好莱坞往事》也用两个无可救药的主角的故事,让自己成为了一个节点。 肯定有很多人会不喜欢这部电影,甚至包括很多昆汀的影迷。但昆汀并不在乎。作为深受那个时代影响的一代电影人,他在乎的是如何将好莱坞历史与美国时代中的这种历史拐点,以及这个历史拐点在时间上的辐射性整合进自己的作品里。正是这样的年代造就了昆汀等一系列电影人和他们的作品。 昆汀就像《低俗小说》里把流弹当成神迹的塞缪尔·杰克逊一样——「神把不可能的事变成真」,拍出了一部跨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流浪电影。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部带有深厚迷影情结的电影,说的并不是迷影本身,而是在试图去延续一个已然逝去的神话时代的生命力。 中国观众更宁愿把它称作傲慢的私人电影,因为代表亚洲之光的李小龙在影片里近乎以傲慢无礼、武艺不精的形象出现,布拉德·皮特饰演的特技演员一拳就能把李小龙干翻在地。在这个关于好莱坞历史、名人文化和电影业神话的故事里,表意上,李小龙成为了仅供玩乐的注脚。 「观众不需要理解我所说的一切」,骄傲的昆汀坚持不删减李小龙的戏份,虽然失去了中国市场,但他安心在自己的审美快感里。当然这不是对黄祸论的审美快感,而是昆汀对自己拿手的现代「互文电影」的坚持——「我会抓住隐喻,但我认为我甚至不相信隐喻」。 而在这种傲慢之下,是昆汀作为一名现代电影作者对于时代节点的敏锐嗅觉,从划时代的经典作品改变电影史的意义上来说,我们当然不能说如今是新时代的1969年或者1994年,但从主流电影的攻城掠地,斯科塞斯对主题公园式电影的批判来看,我们毫无疑问正站在电影史的奇点,而《好莱坞往事》,便是在这奇点不知道会往何处发展之前,对于那造就了伟大电影人的伟大电影时代的挽歌。 现代电影是什么?欧洲人可以用手指加脚趾数出太多圣坛上的现代电影导演,而美国人只需自豪竖起一只中指——不在圣坛而在中指上的昆汀。是昆汀让美国人意识到,不够深沉、不够宏大的雅俗共赏的疯癫也可以比肩各种晦涩难懂的哲学发问,因为现代性就是解构、自反和互文。 从处女作《落水狗》开始,昆汀每次创作的电影都像俄罗斯套娃一样需要层层拆解和排序:永远不可能是传统意义上的线性叙事,多线折返的叙事结构让观众的观影快感不仅仅来自感官视觉上的冲击,也来自解谜的满足感。流行文化的借用和自反,让电影成为文化意义上的填字游戏,背着文化而不是端着爆米花去看电影。 《落水狗》 《低俗小说》开始,塞缪尔进屋大开杀戒前向特拉沃夫塔科普了什么叫试播剧(pilot),同样地,《好莱坞往事》里小李子饰演的里克也在影片片头向阿尔帕西诺饰演的经纪人诉苦,自己已经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以反派形象出演了许多试播剧。 试播剧被砍的新人女演员最终成为黑帮老大的情人,过气电视男星靠在试播剧里演大恶棍支撑职业生涯,多次出现的「试播剧」梗成为昆汀在自身文本以及他人文本之间互相提拉的张力,它告诉观众:怎么用「试播剧」的梗得看我的理解,你可以化简为零去理解我的故事,也可以互相指涉去探索。 并且,这种互文指涉又是人为性的,而人为性就具有欺骗性,在一个梗指涉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无休止的意指早就失去了本来的意义,原本的真和假就变得不那么重要。 《低俗小说》里塞缪尔杀人前的圣经独白只有最后两句真正出自圣经,前面都是瞎编,这瞎编的圣经也不是昆汀独创,而是取自千叶真一1970年代主演的美国日本武士黑帮片《保镖》(Karate Kiba)的台词。多次交叉和反复使用,昆汀选择「主动误取」互文元素的实在意义,让圣经变得不再是圣经。 ![]() 《保镖》 在《好莱坞往事》里,历史事件作为虚构人物故事的背景,更加强调了互文指涉的人为和欺骗性,李小龙在此层面上的意义等同于试播剧,观众每一次观看都会在圆心周围产生不同的体验。 被克里夫一拳飞出几米开外的李小龙和《杀死比尔》里穿着李小龙标志外套的新娘是昆汀为观众制造出来的「模糊时刻」,如何解读「李小龙是否抗打」或者「昆汀是否在贬低李小龙」的问题,是虚构作品中无限制嵌入现实的轮回悖论问题,而不是文化自信的危机问题。 60、70年代好莱坞里的李小龙不仅仅属于华人世界,也被镶嵌进美国流行文化,流行文化的拼贴与主动误区可以将杀人犯包装成大众情人(《极端邪恶》),也可以将功夫巨星改装成满嘴跑火车的动作指导。 在电影院杀死希特勒的颠覆不需要对真实、历史和观众负责,而冒着对真实大众偶像,尤其是备受华人期许的李小龙的「重写风险」去烘托克里夫这个虚构角色的人物弧光,是昆汀在现代性的有限创作维度里,关于电影本性里关于真实与虚构的拿捏,当然,这份拿捏,像《八恶人》最后政治正确地诵读林肯信函一样,是基于美国而非华人观众的文化底线。 ![]() 《八恶人》 说完了令人「不适」的李小龙,昆汀又用另一个让人不适的段落再次劝退了非真爱粉的观众。 整部电影有许多致敬旧好莱坞的戏中戏场景,向好莱坞致敬的主要叙事部分是变形镜头拍摄的2.39:1画幅,而仿效老电视节目的黑白段落则是球形镜头拍摄的1.33:1画幅。站在1969年的节点上,昆汀从形式到内容来来回回把旧好莱坞呈现了个透。 里克在西部片场两段累计持续了11分钟的戏中戏段落,没有趣味性的话痨,也没有暴力美学加成,所有故事都是属于50年代西部观影经验的日常:酒馆沙龙门外的左轮手枪火并,室内正反派的终极对峙。观众没有获得半点昆汀擅长的二次创作的叙事惊喜,没有不详、紧张和期待,观众就像跟着讲解员昆汀老老实实参观了一个西部片电影博物馆。 大概很多人都不能接受这个博物馆讲解员昆汀,就像《低俗小说》最后特拉沃尔塔无法接受特拉沃尔塔塞缪尔不再当杀手而要做个流浪汉的打算。 自以为看到神迹就决心「Walk the earth」的塞缪尔完完全全就等于花了五六年拍出《好莱坞往事》的昆汀,他们都很偏激、肆意和自恋,影迷无法相信,这么多年的迷影互动,当自己把迷影认同完全献给昆汀时,他怎么就拍出了这么没有新意的玩意儿? 任何不需要解释的情况本身即是一个亟待解释的事实,仔细看这段戏中戏的调度,昆汀设置了有意为之的解读裂缝。在里克和对手戏演员坐在桌边表演谈话时,一开始是正常的正反打镜头,而当里克便秘一样的脸部表情告诉我们他快忘词时,西部电影里最普通不过的正反的镜头被随之而来的移动镜头代替,镜头慢悠悠拐了弯、转了个圈落到里克脸上。 ![]() 这段穿插在大段枯燥戏中戏里不易被察觉的间离是博物馆讲解员昆汀唯一的私货,昆汀把问题直接抛给了这个墨守成规、有点更不上时代的旧好莱坞过气男明星,他不像史蒂夫·麦奎因、克林特·伊斯特伍抓住了时代机遇从过气电视明星一跃成为新时代的电影偶像,他能否完美处理自身的职业焦虑并不是昆汀致力要表现的,他在意的是这个1969年的大时代状态。 小李子和昆汀讨论里克一角时,曾质疑昆汀对角色的把握是否过于悬空:「是的,昆汀,你可以引经据典说这个家伙是谁、他的事业和经历如何,但我必须得有一些可表演的东西。你跟我说的我没法演。那是很好的故事背景,告诉了我这个人是谁,但现在我是谁,我要怎么做?我必须要有一些能演的东西。这家伙现在怎么样了?」 能给小李子发挥表演层次的地方只有枯燥戏中戏里的那个转弯点,弯道超车之后,痛定思痛的里克很快清醒且发愤完成了中断的拍摄并最终获得全剧组的赞美,紧接着他立刻听经纪人的意见去意大利拍通心粉西部片,开始了新的故事征程。 在结构上,转弯镜头正好发生在2个半小时电影的正中间时段,前半段是里克职业生涯的焦虑,后半段是里克未来职业的曙光。这一次,昆汀用隐藏的形式而非招摇过市的噱头轻轻点拨了人物转折的节点。 于此同时,与里克戏中戏交叉剪辑的克里夫在曼森牧场的片段也正在上演着一段有趣的「回避」。克里夫没走到乔治床之前,昆汀用西部片的悬疑感为观众营造了一种巨大的不详,观众、嬉皮士和克里夫都不知道走进乔治的房间到底会发生什么,是诡异、可怕的尸体还是人去楼空的恍惚,危机叙事箭在弦上的一刻,里克突然发现,乔治还真的好端端躺在床上睡觉。 ![]() 昆汀一直擅长用反类型去超越类型,类型叙事被另一种调侃叙事溶解、打断,特拉沃尔塔和乌玛·瑟曼本来要发生的偷情事件被吸毒过量的事件打断还能吸引观众是因为口吐白沫的女神倒也制造出了荒诞不经的喜剧感。但躺在床上的瞎眼乔治并不是观众缘满满的乌玛·瑟曼,《好莱坞往事》完完全全用真正的日常叙事打断了悬念叙事的链条,和转弯镜头里的里克一样,这一次的反类型同样干得那么隐蔽和私人。 ![]() 《低俗小说》 但不要会错意,超越这个词对于昆汀来说实在是太平常到有些老生常谈。《好莱坞往事》丝毫就没有把超越和反叛这件事放在眼里,因为超越和反叛总是要基于某种主流,再去挑衅些什么的,但《好莱坞往事》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只是把那些片场日常、1969年的氛围与时代气质、明星的侧面生活当做了它要讲述的底色,在这底色之上,他以里克和克里夫的故事,一个未能参与到那个时代中的迷影者的视角,描绘了同属于那个时代的一个平行世界。 这是完全属于昆汀自己的年代记录史,它在承认神话存在的同时,又看到了它背后那些狭缝中生存的神话外的人,并以自己的方式,也邀请他们进入这段历史,赋予他们参与这段传奇的权力,而在这之前,他们都是被传奇抛弃的那批人。 不管是对于电影史还是对于好莱坞年代史而言,昆汀都打破了那种神话的光晕,以一种追忆黄金时代的梦幻般的影迷笔触,从私人的和凡人的视角,来让这个神话永远延续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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