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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小蝉儿的自述

 少读红楼 2020-02-11

我叫小蝉儿,她们也叫我蝉姐儿。我老娘姓夏,人称“夏妈”。我老娘还有个妹子姓何,她老姊妹两个年轻的时候是贾府里演学过歌唱的。据说当年也兴过一阵子的,可是一朝到了岁数儿,都草草配了小厮,倒跟不上初时那些个丫鬟有体面了。

我老娘只得我妈一个女儿,我妈早早死了,便是老娘照看我。我老娘那个嫁了何家的妹子,更是早早守了寡,带着两个女儿过活。

我们这一大家子,没有男人撑门户,家计自然是艰难的。好在贵妃娘娘省亲,盖了这个园子,因采买了十二个小戏子,要她们拜干娘以求照应。我老娘和何家老娘因学习过歌唱,就成了藕官和芳官的干娘。

如此一来,不但有了差事,两个小戏子的月钱都归她俩拿着,也赚下了不少柴米钱。我又被分在了三姑娘的屋子里,虽说做的是粗活,可是到底是拿月钱,有个进益。再则,三姑娘屋里的人行事痛快,言语爽利,我又时常与她们买东西,呼唤人,因此她们都和我好,有好东西也想着我,有好事也想着我。

二姑娘屋里的小莲花儿与我也好。我老娘时常教导我,说我生得姿色平平,将来就是个配小子的命,不如早早认命,勿要痴心妄想。

我们三姑娘,自然是好的,虽是姨娘生的,可是谁又敢小瞧了她呢?别说老太太、太太疼她,便是琏二奶奶亦让她三分,更别说宝玉了,时常差人看她,送东西,寻常日子里兄妹两个也比别人亲厚些。

因三姑娘可疼,琏二奶奶身子不好,太太还特特地托了姑娘与珠大奶奶、宝姑娘管家呢。要说有什么苦恼处,那便是三姑娘的生母赵姨娘不省心,动不动就要寻些事端,给三姑娘添堵。

那日,宝玉屋里的春燕急急地跑来回三姑娘的话儿,说是赵姨娘在怡红院跟芳官等小戏子打起来了。三姑娘不免生气,只得约了珍大奶奶、珠大奶奶两个亲自前往怡红院。听老娘说,因宫里一位太妃薨了,凡有爵位的人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从老太太到太太,每日入朝随祭。

这还不算,请灵入先陵,还要安放数日,须得耽搁一月光景。姑娘刚走,翠墨便叹道,此刻家中无人,想来这赵姨奶奶不免又要生事。我听了不以为然,赵姨娘诚然着三不着两,那芳官等人岂是省油的灯!

也因宫中之事,府里解散了戏班子,开恩放她们十二个家去。谁料只有四五人愿去,太太只好把余者分散在园子里使唤。那芳官指给了宝玉,藕官给了林姑娘,我们三姑娘得了艾官。这些女孩子们,仗着会两出戏,狂得不像样,整日家挑衣挑食,一个个牙尖嘴利,我打心眼里瞧不上她们。

别的不说,单说这芳官,原是认了我那何家老娘作干娘的,可是她心高气傲,眼里哪里有干娘!娘两个竟是天天惹气生。再说那藕官,前日里她作死在园子竟烧起纸来,恰被我老娘看见,回过了管家娘子,原指望好好教训一顿,也趁机出口恶气。谁料宝玉偏见了,拦在头里,生生将我老娘派了一场不是。

老娘气得了不得,我也气。三姑娘屋里那个艾官,平日里也是掐尖要强,我看她不惯,可从三姑娘起,这屋里没人为难她,我气也气不得。

再说这春燕,是我那何老娘的亲女儿,大我几岁,我该叫声姨妈的。她现在宝玉的怡红院,差事比我好,月钱比我多,宝玉又疼她们。可我老娘说,那春燕偏不随她娘的心,私底下跟芳官倒好,真个不识好歹。唉,有道是打狗看主人,怡红院的奴才也是高人一等的。

那日,三姑娘好半天才回来。说是有人调停挑唆了赵姨奶奶,这才闹出这一出子来。三姑娘生气,命人查是谁挑唆的。谁知那艾官便悄悄回了三姑娘,说我老娘造谣生事。这话是翠墨告诉我的。

当时我刚扫完个大园子,腰腿生疼的,翠墨姐姐在家看屋子,叫我去吩咐小幺儿买糕去。我推辞了半日,她笑道:“你趁早儿去!我告诉你一句好话。你到后门,顺路告诉你老娘,防着些儿。”我听了忙说:“这个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诉去。”说着便起身出来,至后门边。

我老娘正在说闲话呢,我命一个老婆子去买糕,对我老娘说:“艾官那小蹄子在三姑娘跟前下了话儿,把你老人家给告了!说赵姨娘便是你挑唆着才去怡红院找芳官闹的。”她一听,又气又怕,便欲去找艾官问她,又欲去三姑娘前去诉冤。我忙拦下她,说:“你老人家去怎么说呢?这话怎得知道?可又叨登不好了。说给你老,防着就是了。哪里忙到这一时儿。

正说着,那芳官偏来了,只见她扒着院门,笑向厨房中柳家媳妇说道:“柳嫂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柳家的笑道:“知道。今儿怎么遣你来了告诉这么一句要紧话?你不嫌脏,进来逛逛儿不是。

我一见,气不打一处来。谁不知道这柳家的,专会溜须拍马,把这起小戏子服侍得比主子还舒服呢。尤其是芳官,眼见是宝玉屋里的,仗着宝玉疼她,连我那何家老娘都被她压倒了,柳家的焉能不趋奉她?

更何况,我听说柳家的有个女儿叫五儿的,因身子弱没得差使,却不安分,一心要攀高枝儿,怕是要靠芳官鼓捣着宝玉给要到怡红院去当差呢。怡红院的丫鬟自然是惹不起的,可我就看不上芳官那轻狂样子。

一时我差的老妈妈回来,手里托着一碟糕,芳官便大喇喇地道:“谁买的热糕,我先尝一块儿。”我急了,一手接了道:“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希罕这个。”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喜吃这个,我这里有。才买下给你姐姐吃的,他不曾吃,还收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呢。”说着,便拿了一碟出来,递与芳官,又说:“你等我进去替你顿口好茶来。”一面进去。

芳官便拿着那糕问到我脸上说:“希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顽罢了,你给我磕个头我也不吃。”说着,便把手内的糕一块一块的掰了,掷着打雀儿顽,口内犹笑说:“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

我气得怔怔的,瞅着冷笑道:“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不打这作孽的!他还气我呢。我可拿什么比你们,又有人进贡,又有人作干奴才,溜溜你们的上好儿,为的帮衬着说句话儿。”众媳妇都说:“姑娘们罢呀!天天见了就咕唧。

有几个见我们对了口,怕又生事,拿起脚来各自走开了。当下我也不敢十分说他,一面咕嘟着去了。可是我心里不服气!一样是奴才罢咧,她凭什么这样欺压着我们?那柳家的更是势利眼,拿着官中的钱与她们做这做那。

那日下午,小莲花儿来找我说话儿,也骂柳家的势利得忒不像。原来是为着司棋姐姐要吃个炖鸡蛋,那柳家的就东拉西扯说上一车话,把莲花好一阵说,饶是鸡蛋没吃上,还受了她一顿歹话。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二姑娘性子好,主子好欺负,奴才自然也就更不受待见了。可惜柳家的不知,那司棋姐姐可是烈性子,听了小莲花的话,二话不说,带了人把她小厨房砸了个稀烂。柳家的无法,只得蒸上了送去,却被司棋泼了。小莲花儿一行跟我学,我一行笑个不停。

说说笑笑不觉已是黄昏。我俩携手准备各自回房,不料到蓼溆一带,看见林大娘带着几个婆子正问柳家的女儿五儿话儿。我也没听真,就见林大娘说道:"这话岔了。方才我见你妈出来我才关门。既是你妈使了你去,他如何不告诉我说你在这里呢, 竟出去让我关门,是何主意?可知是你扯谎。"可知是起了疑心。

小莲花儿才受了柳家的气,见状哪有好话?她便说道:"林奶奶倒要审审他。这两日他往这里头跑的不象,鬼鬼唧唧的,不知干些什么事。 "我自恨芳官、柳家的一气,便帮腔道:"正是。昨儿玉钏姐姐说,太太耳房里的柜子开了,少了好些零碎东西。 琏二奶奶打发平姑娘和玉钏姐姐要些玫瑰露,谁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寻露,还不知道呢。"莲花儿听了便笑道:"这话我没听见,今儿我倒看见一个露瓶子。"林大娘,一听此言,忙问在哪里。莲花儿便说: "在他们厨房里呢。"

林大娘听了,忙命打了灯笼,带着众人来寻。五儿急了,便说: "那原是宝二爷屋里的芳官给我的。"林大娘便说:"不管你方官圆官,现有了赃证,我只呈报了,凭你主子前辩去。"一面说,一面进入厨房,莲花儿带着,取出露瓶。恐还有偷的别物, 又细细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并拿了,带了五儿,去回我们三姑娘。

我们姑娘正洗澡,侍书便进去回。半日出来说:“姑娘知道了。叫你们找平儿,回她二奶奶去。”林大娘只得领了五儿出去,往二奶奶那边去了。我们姑娘如此精明个人儿,自然不管这事,二奶奶岂是容易搪塞的?

第二天一早,我听见我老娘说五儿被软禁了一宿。二奶奶有令:将柳家的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准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

林大娘那边分明等着平儿姐姐来了好发落了柳家的,又趁机将秦显家的派去了小厨房伺候。这秦显家的,便是司棋的婶娘。然而谁料到,平儿却说,柳家的母女原无事,那霜和露都是芳官所赠,太太丢的东西是宝玉进去拿了故意呕玉钏她们玩的,如今拿出来,一件不差。当即放了柳家母女,照旧去当差。秦显家的被退回,垂头丧气,卷包而出。司棋也气了个倒仰,却也无计挽回,只得罢了。

可是私底下我听见说,太太房里的东西分明是彩云拿了给环哥儿的,平儿必是怕伤了三姑娘的体面,悄悄告诉宝玉,宝玉与我们姑娘亲厚,自然是应下来了。只是芳官等得了意,我心中不服。不过五儿因那一夜的囚禁,回去就病了,进怡红院的事着实耽误下了。

五儿虽病着,到底是十六岁了,又有几分姿色,不少人家惦记着呢。其中有个叫钱槐的,是赵姨娘的内侄儿,他父母在库上管账,他本身又派跟着环哥儿上学。说起来也有些财势,因看中了五儿模样标致,不顾她身子弱,欲娶来为妻。

柳家的本来势利,有何不允的?争奈那五儿心比天高,执意不从。柳家的只得这一个女儿,因生得好,便奇货可居起来,竟不答应。后来又想借着芳官等人的光儿进怡红院,越发不从了。钱家见如此便罢了,怎奈那钱槐求之不得,又气又愧,发恨定要了此愿。如今五儿气病了,柳家的经此一事也不免偃旗息鼓,钱槐又按捺不住,再去求亲,听说柳家的竟允了。

后来,不知怎的,就听见说她没等过门,便一病死了。

再往后,出了件大事。一天夜里,二奶奶并几个女人进了园子,说是丢了要紧的东西,要抄检丫鬟们的东西,去去疑儿。三姑娘气得流下泪来,二奶奶也不敢多说什么,可笑那王善保家的没眼色,竟然来掀三姑娘的衣服,被三姑娘一巴掌打了,怒骂一顿。

这婆子是大太太的陪房,园子里无人待见她,这次进来了便作耗。谁知到了她外孙女司棋屋子里,竟搜出了男人的东西,当即司棋被撵出去了。听小莲花儿说,原来司棋与她表弟叫潘又安的有私情,撵出去之后,司棋她妈赌气偏不让她嫁潘又安,司棋竟一头碰死了。这是后话。

抄检之后,芳官一干人被撵出了园子,令各自的干娘带出,自行聘嫁。我老娘和何家老娘原本感恩称愿不尽,可谁料到那芳官自出去,就疯了一样,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又勾引上藕官、蕊官两个,寻死觅活,闹得不像,竟要铰了头发做尼姑去。

我老娘先没当回事,谁知越闹越凶,打着骂着也不怕。我老娘无法,只得同她妹子并蕊官的干娘一起去回太太。太太素来吃斋念佛的,那日屋里正留有两个姑子来送供尖。见听说,便拐了她三人去了。

我老娘说,那水月庵前年曾走失了智能儿,正巴不得拐了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呢。这芳官等人,落了这庵里,以后可就有苦日子过了!那时候,我自然也是拍手称愿的。可是后来贾府被抄了家,我被发卖到别家做着粗活重活,想一想那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不觉可笑起来:都是来受苦受难的,谁又比谁高贵?在我,又何必攀比?她们,又何必排挤?唉,都过去了,人也老了。

作者:

作者:杜若,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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