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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妈妈,我希望你们不再活得卑微……

 见素抱朴780 2019-12-21



作者:雾清

配图:网络

1

去年过年回家,我突然发现爸爸的牙齿快没了,就像电视剧里装扮的那样,原先门牙的位置一片空洞,其他牙齿也几乎不见踪影。当我跟爸爸说起在学校发生的趣事后,他做出了一个憨憨的笑容,露出大片的凄凉与滑稽,我才注意到。

我最先忍不住笑了,又很诧异,问我爸发生了什么,毕竟他才四十多岁的年纪,牙齿怎么也不至于自然掉光。我爸说,前几年夏天时吃冰棍,他吃得急了,一口吞下,结果牙齿在瞬间受了冻,落下病根,这两年开始陆续脱落,一颗接一颗,现在大有“全面溃败”的趋势。

我心里涌上同情,爸爸这两年吃饭说话不方便,想必不好受。另一方面也很担忧,牙齿要掉光了怎么行呢?我劝他说,一定要去医院补上,不然不仅生活不便,出门见人这形象也不雅观。

我爸听着很上心:“那肯定啊,过段时间就去补牙,等过段时间手头宽裕了”。

因为我是学医的,平时在校也听过很多相关信息,知道看牙不便宜,就随口补充了一句:“现在看牙可贵了,爸你这个情况可能要花一两万,毕竟是补一整口牙呢。”

没想到这句话成了整件事的转折点。我爸明显犹疑了一下,态度开始微妙转变:“这么贵啊,其实我这牙还剩了几颗,现在习惯了,对日常生活也没多大影响。那过段时间再说吧。”

他所谓的过段时间,便是一直拖延到如今。在此期间,不论是我妈,还是我和妹妹,或者是别的亲戚,都反复劝他快去把牙补了,依旧无果。我爸的借口永远是,等他所有牙掉光了再去医院。但我和我妈都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他舍不得花这笔钱。尽管现在我们家经济条件好了很多,完全可以承担起补牙的费用,但我爸还是固执地不愿意。

换句话说,我爸认为他自身的形象和便利,还没一两万块钱有价值。

2

我爸出生于74年,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然而,在那时的农村,人们往往连饭都吃不饱,所以作为家里的老幺,爸爸不仅没有受到特别宠爱,而且小小年纪就要充当家里的劳动力,每天放牛、赶水,挨打、挨饿都是家常便饭。

我爸和二伯一起上学,但可想而知,连基本衣食都缺少保障的年代,教育更加苍白无力。作为家里的一份子,最重要是为家里的生计做贡献,早上必须先上山放牛后,才能去学校,至于书读得如何,没有家长会在意。

我爸跟我提起往事,说我二伯从小脑袋瓜聪明,读书也很用功,有一天,二伯正站在火炉前的凳子上炒饭,边炒饭边读英语,我爷爷过来了,他听不懂二伯念叨些什么,性子又急,就一巴掌呼过去,大骂儿子干活不认真,只会瞎念经。

这事现在回想起来,更像个笑话。当年,在那样的环境下,我二伯后来仍然成为了整所初中唯二考上高中的学生。

农村孩子参加中考,考上的人就去念高中,没考上就乖乖回家务农,我爸爸就是后者其中之一。

才十几岁,我爸就脱离了学校,不知道今后应该干什么。在那个时候,一个人只要除了种田外,还会其他的技能,就足够挣钱糊口了。我爸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喜欢武术,于是向爷爷提出想去报名文武学校。但是,读文武学校需要一笔报名费,虽然不多,家里条件确实特别艰难,爷爷一口回绝了。爷爷自己没读过书,也不懂什么职业规划,只叫爸爸别整些没用的。

爸爸的唯一理想破灭了,只好跟着姐姐开始学做生意。因为我爸年纪最小,我姑姑那时早已成家,见身边人开始兴起做小生意,她天生有生意头脑,便在菜市场批发大量的蔬菜,然后自己摆摊以稍微高一点的价格卖出去,从而赚取中间的差价。我爸跟她做了几年生意,就到了成婚的年纪。

大概是因为从小吃不饱,营养不良,我爸很矮小,只有1米58的个子,到了适婚年纪,越发自卑焦虑,害怕没姑娘会看上自己。后来在相亲介绍下,他认识了我妈。那时人们家庭条件普遍不好,所以家里穷倒没关系,主要注重人品和相貌。我妈1米63,眉目清秀,不知道怎么就看上我爸了。后来她告诉我,爸爸虽然矮了点,但是人很老实,对她也很温柔,最重要的是,我爸长得很俊俏。

我看爸妈的结婚照,确实,我爸是个浓眉大眼,面容清秀的帅小伙。可是现在,我看着他没有门牙的笑脸,总是暗自倒抽一口凉气。

3

结婚后的第一要务是脱贫,那个时代几乎每个家庭都这样认为。然而我家可以说是道路坎坷,发展曲折,直到去年才实现了这个近20年前的目标。

刚结婚不久,我爸尚且年轻气盛,有野心想法。他不甘于种农田,而是通过各种途径学习,最后决定和我妈一起栽培平菇,因为当时平菇的卖价很可观。尽管栽培成本较高,程序繁琐,他俩迎难而上,在第一年就幸运地获得了成功——平菇长势好,市场需求广,他们赚了人生第一笔大钱。

然而上天却跟他们开了个巨大的玩笑。第二年,因为蒸汽过程出现问题,几乎没有产量,一大笔钱全赔了。此后几年,我爸妈忙碌操持,但挫折不断,家里财政可谓风雨飘摇。我出生后,爸妈先后奔赴广州打工,在那边无法适应,又回到老家,重拾旧业,情况却没有任何好转。

我小时候,最深的印象就是爸妈总是在忙,总是没时间照看我,家里总是出现一些陌生面孔与我爸妈交谈,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也是做平菇生意的人。

我对贫穷的感知,是随着年岁增长而缓慢累积的。

小时候,家里什么玩具都没有,我闲着无聊了,就在表姐表哥家里蹭动画片看,或者和他们一起去田野里“打仗”,那时候觉得理应如此。直到表姐表哥们开始买溜冰鞋、滑板、自行车,同龄的我却一无所有,我才觉得不对劲,跑回家要求我爸也给我买,得到的只有敷衍推脱。

上小学后,每年寒暑假,我待在家里打发时间,还以为其他人的假期都是这样,后来我表姐跟我提起,她暑假和她妈妈去了海南,一个我从未听闻的地方。她们坐了飞机,看了人妖秀,吃了椰子。以后每年,我都能听到表姐和她爸妈到处旅游的故事,那些经历对我来说是全新未知的神奇世界。我好奇又痴迷地听,开心地翻看他们拍的纪念照片,同时感到疑惑,为什么自己家里是那么死寂,我和父母除了每天围着饭桌吃饭,几乎没有别的共同活动。

后来读中学后,我终于有了金钱的概念,才明白为什么我家的氛围是那样的。因为贫穷。

因为穷,我爸我妈日夜操心,想努力改善条件。我记得家里院坝总是堆着一大堆木屑和棉籽壳,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拌料,装袋,蒸汽......然而好运并未眷顾这对夫妻,他们从踌躇满志的青年人,熬成了满腹哀怨的中年人。

4

平菇栽培没赚到钱,家里财政状况岌岌可危,有时甚至揭不开锅。我妈想放弃这门生意,我爸直冲冲地嚷着不同意,他们经常因此吵得不可开交。我那时上初中,已经懂事了,深深体会到什么叫贫贱夫妻百事哀,什么叫生活的无奈。

争吵过后,我妈有时气得跑回娘家,我只能惴惴不安地等着爸爸去接她回来。看到妈妈回家了,我才重新有笑脸。然而,回到家中,一切还是老样子,一直衰败,一直凄凉。

大院里的熟人个个都挣了钱,陆续铲平以前的老瓦屋,修建了宽敞明亮的平房。有的特别富裕的人家,甚至修了三四层楼房。逐渐地,那些漂亮精致的现代化房子围住了我家的石棉瓦房,它那么丑陋低矮,无声地垂头站立。

我爸不在家的时候,我妈经常去三伯家的楼顶,因为三伯一家在广州打工,房子就空着,允许我家过去堆放菌袋。我和妈妈常在楼顶玩,她总是手扶着围栏,看着周围拔地而起的大房子,对我感概,“你看,现在全院子的人家都有大房子了,我们家还住得破破烂烂,那地方连房子都称不上。嫁给你爸这么多年,我们也在努力做事,就是老天爷不赏脸,这么多年不知道怎么才熬过来的,以后更不知道怎么办……”

这些话她从来不敢当着我爸的面讲,我听了只想哭,我想抱着妈妈安慰她,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

后来家里的生意越来越艰难,他们终于放弃了平菇生产。那时我们院子里有人生发豆芽菜赚了钱,爸妈开始学种豆芽菜,然后批发出去,或者自己去菜市场摆摊卖。刚起步时,豆芽菜生得多,卖得少,经常成堆丢弃,但所幸还能勉强维持生计。靠着这,我们家一直撑到了我读高中和我妹妹读初中。

读书是件很花钱的事。我从小成绩好,中考的成绩也很优异,就选择去了县城的一所民办高中,因为那里可以给我免学费,而且每月还有几百块钱伙食费补助,我就可以基本不问家里要钱。妹妹也很懂事,努力学习,好几次拿到了学校的奖学金。就这样,我爸妈仍然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两个女儿将来要读大学,未来有数不清的花钱时候,他们不得不咽下更多的苦,付出更多的努力。

我读高中时,有一年的时间里,我家的豆芽持续烂掉,爸妈一直找不到原因。豆芽种不起来,我们又要陷入财政危机,我从来没有在父母身上体会过那种绝望的感觉,家里变得异常冰冷。直到某天,邻居发现有人在我家供水的水井里下草甘膦除草剂,那人就是最开始我们院子里靠生豆芽发家致富的人,因为我们家也开始卖豆芽,他害怕我们家竞争分羹,为了垄断市场,于是出此下策。他持续一年多时间在水里下药,被下药的水井供几家的水,最后几个受害家庭决定把他送进监狱。

因祸得福,这件事反而成了我家命运的转折点。因为最大的竞争者不在了,水源恢复正常,我家成了县城里豆芽的主要供给方之一。爸妈前半生的痛苦终于画上了句号。

现在,我爸妈每天凌晨12点起来洗菜、装运、到城里菜市场批发,然后早上七八点回家睡觉,到了下午三四点才开始一天里剩下的活动,这样的劳作日复一日,不敢耽搁。

5

我试图重新打量父母的人生。

未成立家庭前,他们碍于贫穷的出身,没办法追寻梦想,只能考虑最现实的生存问题。十几岁时,他们就当上了菜市场的小摊小贩,为了一毛钱跟人讨价还价,没有精力去做其他打算。

成家立业后,有了我和我妹,他们又忽略了自己,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希望孩子能完成他们曾经未竟的学业。可能因为他们的人生里充满了遗憾,他们总是尽可能地满足我们的心愿,让我们安心学习成长。

小时候,我跟我爸要买自行车,他们没钱,只好搪塞我,哄我说以后再给我买。我的渴望和委屈,爸妈也都看在眼里。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久了,我便淡忘了这回事。

某天爸妈从菜市场回来,突然兴高采烈地提出带我去街上买自行车,他们说这话的的时候,还穿着早上在菜市场摆摊的雨靴。去了商店里,他们挑来选去,最终买了一辆最贵的永久牌折叠自行车给我。说实话,那时候我对自行车没有那么痴迷了,但他们表现得比我更激动更高兴。一买回来,我爸就推着我开始学骑行,他牢牢扶着后座,跟在我身后小跑。那是我这辈子在自行车上感觉最安全稳当的时刻。

我妹妹年纪小,喜欢芭比娃娃,爸妈知道我小时候没玩具,一心想补偿,都很宠着她。当时我妈一双鞋才40块钱,穿很久舍不得换新的,可是妹妹过生日时想要一个漂亮的芭比娃娃,我妈毫不犹豫地买了一个80多块的娃娃。那个娃娃现在还收藏在妹妹的柜子里。

当父母的不顾自己,只想为孩子提供最好的,好像成了天经地义。以前家里条件困难,很久才吃一次肉,每次吃肉时,我害怕妹妹不懂事,把肉全吃了,就总是在她夹肉前提醒她少夹点,不然爸妈都没得吃了,我爸反而笑着说:“你让你妹吃,又没人跟你们抢。”

大概七八年前冬天,我妈给我爸买了一双乔丹运动鞋,大概200多一点。这是他人生中第一双正式的运动鞋,别提有多宝贝了,只在重要场合拿出来穿,大概穿了四五年,最后破破烂烂的还是舍不得扔。

有次我在家里网购买了个水杯,34块,我爸看我拆快递,问我杯子多少钱,我平淡地说出这个数字,他一瞬间有点哑口无言,因为他平时在菜市场口剪头发只要5块钱。

读大学后,每次给家里打电话,他们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吃了吗?吃的什么呀?”问他们过得怎么样,总是老样子,12点起床,洗菜、装运......重复着繁琐与乏味。

因为长年在老家干活,他们哪里都没去过,对外面的世界发展可谓全然不知。今年春天开学时,我膝盖受伤动手术,花了两三万,他们掏钱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全程无微不至地看护我,毫无怨言。因为那次腿伤,我妈送我去学校,终于有机会从无止尽的劳作中暂时抽身,看到其他地方的风景。很多年没出过门,她对高铁、地铁、普通话都显得无所适从。

现在,我爸自己需要花钱去看牙医了,却固执地舍不得。我才意识到,他把自己放在一个多么卑微的位置上。

父母那一代人,有很多人都是这样活过来的。一辈子为生存挣扎,为伴侣子女奉献,不曾真正拥有过自我和自由。热血、理想、冲动,都是太奢侈太遥远的词汇。我常常想,相较之下,我们这代人也许需要面对更大的压力和挑战,但的确有了更多的选择和机遇。

我曾经问我爸,你有什么梦想吗?我爸想了好一会儿,慢吞吞说,等有足够多的钱,不用再为我们操心,就去武当山出家。我笑话他,这是什么奇怪的梦想。现在我好像明白了,或许到那时候,他才能不被世事所累,只听从自己的内心。

操劳了大半辈子,年近半百,他终于任性一回,想去寻找自己的“武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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