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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入山林 | 袁道一

 向度文化 2020-12-17

青山若梦,为欢几何?多少人在苍茫的时间里有去无回,毕竟人生只是一趟单程,永远没有回程。



融入山林

文/袁道一

在长沙这座湘江之滨的大城里,我所幸还能坐拥一座原生态的山林,名桃花岭,绵亘于我栖身的小区背后。

桃花岭系岳麓山余脉,逶迤而行,林子贴在其腹。山不高,林却深,各类树木竞相青翠、空濛如梦,藤生、蔓生植物各自施展本领、狭缝求生。上山的路有人工精心修葺的台阶,有涂抹红色如飘带的跑道,当然还有无数隐蔽的小径。平素里走台阶或跑道的人影憧憧,一座山林总是不可避免地博得世人青睐。久被车水马龙城市围困,空气里充盈灰尘味,偷得半日闲,逃离喧闹与繁杂,散居四方的市民纷纷到得这山上,呼出浑浊,吸入清新,这等快意真是黄金都换不来。

得地利之便,去得多,越发觉得山林无俗声。山林里有密集的鸟鸣,此起彼伏,声声清亮,声声传情,把每一棵树从朝霞里从梦境唤醒,而把每一棵树带入深沉的睡眠的,却是那些无数不知其名的小虫,它们热情地使出浑身的力气鸣叫着,把树们的瞌睡一点一点细细地“磕”出来。偶尔猫头鹰的一声咳嗽,测量出虫鸣的辽阔。我喜欢这些自然的天籁,它们也有吵吵嚷嚷,但它们绝不会分出胜负,不计较谁输谁赢。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的沉默顿时被刺破,发出一声声口哨,模仿鸟鸣。可惜我无法成为通鸟语的人,山林里那些高贵的精灵根本不理会我的“雕梁小技”,自顾自高声长鸣,持久的热度不减,我片刻间丢盔弃甲败下阵来,再无力发声。有时候它们被我打扰,一个个飞往更深处的林子里,声声悠长递到我的耳畔,让我享受免费的音乐盛宴。

万物生长靠太阳。一缕日光,需要走大约一亿五千万公里的路,大概八分钟才能抵达这片山林,而第一个接受这种恩宠的树,该是怎么样的一种荣光。这棵树本可以炫耀,如某些山林之外的世人,或言不由衷地表达四面八方的感激,或喋喋不休地表示夙兴夜寐的勤勉。然而,它什么也不说,在日光里静默如昔,生怕一开口道破神的旨意。因为它很清晰地明白,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最终都只是时间先后,没有什么殊荣,这是日光的浩大和无私,在日光之下,万物都是不会被遗忘的孩子。

青山若梦,为欢几何?多少人在苍茫的时间里有去无回,毕竟人生只是一趟单程,永远没有回程。可山林呢?在地壳运动再度演绎之前,和诸多无穷的时光会依然在这里。它们毋须去争辩什么,去说明什么,一旦去试图证明,自失一座山林的胸襟和分量。

一片山林,也不是每一棵树都能茁壮成长,也会有受伤和苦痛,譬如被无情的雷电击中,被可恼的蚊虫蛀蚀,甚至被人为地故意折摘,袒露着伤口,弥漫忧伤的木香。而木纹作为一棵树体内神秘的符号,又传递何种讯息?对于这些,我是一无所知的。正如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相似的一处迦南地,我们穷尽一生,东奔西突,不知倦怠,但也无法预知明天会有什么最先到来。也许,同行的人比要抵达的地方更重要。可人到中年,同行能有几人,走着走着分道扬镳了,走着走着各自天涯,我更觉得一片山林比同行更为重要,它可以接纳你一切的美好和不堪,从不会露出蔑视的神情,更不会吐露一个字的嫌弃。



  

年少时候,总是向往大海,无惧惊涛骇浪,海的辽阔让我心生艳羡,哪怕是费尽周折、九死一生也要勇往直前,于是,在人群中喧哗,积极主动地和这个世界进行一切可能的交流和互动,听取良言谋取捷径以期事半功倍。恍然间人到中年,越来越退回到自我的小天地,经历了颠沛流离和曲折起伏,积累了几分沧桑不堪的阅历和不可言说的经验,忍不住热心去指引后来者,往往换来白眼,只缘自身资历终究浅薄,好为人师是自讨无趣,他人跌得头破血流是他自己的抉择,旁人又管得了几许。 

不再热心接受他人的所谓良方,更不喜所谓的教训之言。时日更替,越发沉默,不想说话。从社交圈里渐渐淡出,不再热衷于论长短,很多的路必须自己去走,而不是被提前告诉路上的风景和风雨,很多的道理也得自己在深夜痛苦之后,撕裂伤口去领悟。从应酬的酒桌上慢慢退出,偶尔不得已的出席,不再高谈阔论脸红耳赤地喝酒,对虚假的辞令不予说破也不放心上,打着哈哈在夜色里消遁,偶尔在城市里重逢亦是陌生人。

看淡和退出,退回到一本喜欢的书,退回到一部好看的电影,退回到沉默不语的山林。人生就是这般富有戏剧化,我耗尽前半生的心血,逃离山林之下的小村子,兜兜转转数年之后,后半生却只想重返山林。从原点出发,经过很多的江河和城市,回到原点,一圈成圆。山海之间,心境迥异。诸多滋味和唏嘘无法一一道出,宛若风吹山林,窸窸窣窣,再多的声响最后都归于沉寂,步入深邃之境。

人类从山林里走出来,繁衍生息至今,人与树就是一部社会文化史。每一座山林都无法抹去时代的印记,哪怕是我曾经最想逃离的乡下山林。贝尔托特.布莱希特早在1938年《致后来人》里痛心疾首地呼吁:这是什么时代,当谈论一棵树几乎是一场犯罪,因为它关乎恶行,却隐含沉默。无独有偶,著名生态文化学者徐刚在其诗性和史性兼具的森林文化史《大森林》中写道:“人类从森林中得到了野性和理性,大森林始料未及的是,当人类野性无存,而理性的旗帜日渐高举时,作为森林自然综合体的一员、森林生命之网最大的受益者,却成了森林群落里最具破坏性、最典型的恩将仇报者。”远的姑且遑论,我那偏远的湘西南山区里树们在上世纪末期和新世纪前十年遭遇浩劫,全部不分大小砍伐被送往山外,或作为矿木或碾为纸浆,甚至连不通毛马路的山也难逃被“剃头”的厄运,一棵棵连人声都没听闻过的树被砍为一截截,用骡马驼运出来,在村口的水泥乡道上用大卡车拉走。

这种蒙昧和无知的时代总算过去,旧的不必去,新的可以来,发展与保护本不是死对头。桃花岭这片地处城市边缘的山林何其幸运,划为公园保护林,它无需人工的护理和滋养,它只要拒绝刀斧的进入,慷慨地成为纯净氧气的“供给者”,成为一座城市的“绿肺”。


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坐拥一座山林,我无法效仿阮籍率性而为,清新脱俗,但也时不时突发奇想,总是喜欢不走众人踩踏得光溜溜的寻常路,而反复寻觅野径独行。所谓野径大多无人问津,两旁的枝叶密实,偶尔旁逸斜出牵扯裤腿。野径亦是幽径,费力穿越,除了踩在腐殖土上的脚步声和激烈的心跳,让山林更深地沉入寂静。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这终究是陶潜的过人之处,作为我等庸碌之徒,不在蝇营狗苟里交易自持高贵的灵魂,不在炙手可热的名利场上兜售虚情假意,还得靠身远。只有身远,才可心静,心静则心清。在一条条野径上,看似潦草纷乱和无序,清风不减,日光侧落,一切的秩序都在井井有条里。我不经意的路过,好像一朵小小的蒲公英,不留一丝风吹草动。即便是这样,我觉得很好。真的,很好了,我乐此不疲。博尔赫斯曾说:时间永远分叉,通向无数的将来,而梦不过是另外分岔的映像。我执拗地认为,在山林的野径上行走,每一个路口都同行无数种可能的未来,这就是梦境里神谕一般的启示,也一次次催促我前行。

山川面目,多为图经志籍所蒙。面对一片山林,尽管我无数次涉足和置身其间,看过无数新枝老叶,听过无数鸟鸣蝉噪,想过无数梳理不清的心事,写过无数殚精竭虑的文字,可是岂能真实地描摹和展现它的深邃和广远。一个字落到纸上,山林的神韵顿失一分。原来,世间诸多事物,如这片山林,可以与之呼吸相伴,可以与之默然相视,唯独无法将其用另外一种方式搬迁,哪怕是最神奇的文字,哪怕是最最美妙的音符。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面对草木,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怀抱平实的尊崇和朴素的敬意。向每一棵树学习,向每一棵树致敬,树的坚贞和美德无须多言,它从不会逃逸、变节和叛离。生于一地,无论贫寒,无论富足,矢志不渝地把根深扎,它们的的灵魂和肉体不分,一起生,一起死。只是一棵树远比人类幸运和幸福,即便死去,它的风姿还会在另外一些繁衍的树上一一呈现,几乎不差毫厘。以这样的方式,树木、山林于历史之中,既代表了流变,又意味着永恒。

积德累功,慈心于物;昆虫草木,犹不可伤。草木有本心,是一颗不为外物所动的禅心,有风则摇曳,有雨则润泽,有霜不畏,有雪不惧,且把霜雪敷在身上,权且当一件白色外套。在光阴的变换里,在时序的更迭中,荣也罢,枯也好,枯荣自在,冷暖自知,从不抱怨,从不失意。山林自成一个自然生息的循环系统,内里一时之小变,不足为外人道也,整个的风物、风貌展露在世人眼里的却是亘古的大不变。知晓变与不变之道,不囿于城市,不困于斗室,不耽于声色,不拘于世俗,在山林里,我越来越习惯于失语,选择把身影更深地融入。

本文原刊发于《散文百家》2019年12期



袁道一,现居长沙,作品刊于《青年文学》《散文》《散文选刊》《湖南文学》等,出版有散文集《被雨水淋湿的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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