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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手记( 散文百家)(黄加芳)

 阅读美丽星空 2019-12-24
2019-12-20 06:12:40 散文百家 2019年12期

黄加芳

多年以前,我曾临湖而居。日日面对一潭如镜的湖水,如今想来,实在是造物莫大的恩惠。

湖终年澄澈、温和,沉默地卧着。无风晴朗的日子,安详而平静,将一派明媚天光都映照得清晰,世界显得更明丽了;和风细雨的时节,也并不坏,牛毛一般的雨丝拂过水面,形成了一道柔和的白线,只一忽儿,这白线就悄悄地移到另一片湖面上去了。雨丝像在和湖水玩捉迷藏的游戏,鬼头鬼脑的;而湖却一如既往地宽厚,也不怒,也不恼。

最可喜的,要算是春日午后的湖水了。这时阳光温柔,带着暖意,照在人的身上,是一种痒酥酥的感觉。同样,湖水也最乐意迎迓这时的阳光。微风总是称职地吹送,一刻也不曾懈怠。微风中的湖水泛起细小的皱褶,正是袁中郎笔底“温风如酒,波纹如绫”的景象。此时,阳光就像细碎的白金一样流淌着。我仔细地观察过,阳光下的湖水常常形成一道光带,由近及远,一直伸向湖的彼岸。其中每一条水波,都有无数亮光殷勤地闪烁,仿佛成群顽皮的孩童聚在一处欢腾着,让人隐约听到那快乐的嬉笑声。整道光带好比苍穹中的银河,又比银河不知璀璨几许。我常想,能够领受这样辉煌景致的人,无疑是幸福的。这幸福,藏于无声处。

湖心是一块不大的沙洲。沙洲上长满离离的乱草,那草有极浅极浅的,也有高可半米许的,都在为湖上生活的水禽提供栖息的居所。这里面有一种比小鸭略大些的水鸟,最是招人喜欢。它们在水面游玩的时候,不喜呼朋引类,而是各行其是,俨然湖上的独行骑士。不知什么缘故,当它们浮游水面,总能将身后的湖水弄出巨大的折扇形来。而它们的游速又颇快,这样,那折扇形的水波就源源不断地生成。从远处看,它们就好像一只只装了马达的微型汽艇,在湖水当中横冲直撞。它们还有一招“绝活”——凫水。凡水禽大约都能凫水,但它们的表演又极富特色。在水面折腾够了,它们就一头扎向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你千万不要把目光停留在它遁去的地方,苦苦等待——那样注定是徒劳的。过了一刻钟,它还不从水面出现,你开始为它担忧了:它不会早已淹死了吧?又过了一阵儿,它从距离原处很远的湖面调皮地探出小脑袋——它在逗你玩兒呢!至于它这样长久地潜伏在水里,究竟玩了什么样的把戏,你一点儿也猜测不到。它浮出水面时朝你做了个鬼脸,你大概注意到了吧?

水鸟们嬉戏累了,就到沙洲上休息,偶或也会到近岸的草隰中探头探脑。但它们是不会到岸上来的——它们还不曾跟人类熟悉到那种程度呢!

岸上是一片肆意延伸的原野。春天,原野醒来了,贴地生长的小草绿得一塌糊涂,提示你也该从漫长的蛰伏中苏醒了。佛洛斯特著名的小诗《美景难留》中说,“大自然的初绿是黄金”,正是在谈眼前的一切。而韶光易逝,我就这样眼睁睁坐到了秋天,看到草地任其枯黄,好似披上一袭灰黄色大氅。季节的嬗递更迭,身在其中的人,常是浑然无觉的,而当面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彩的变迁,人们才切实地感受到了自然这双巨手的神通广大。当然,自然还有另外一个助手,那就是风。没有在原野上居留过的人,对于“原野上的风”这一概念的感受是模糊的,及至身临其境,甚至连同看到了岁月的轮转。原野上的风似乎是永不枯竭的,你猜不出它的源头是在哪里。你只能凭面颊去体验:春天的风是暖湿的,裹挟着粘稠的花香,使人沉醉。黄山谷不是说了吗?“花气薰人欲破禅”——大约花香不但引人愉悦,简直要让人欲罢不能了。秋天的风则干燥了,非但干燥,从原野上吹来的风正如远游归来的旅人,同时也带给你豪情:“断雁叫西风”,不只是感伤的,那中间不也囊括无穷悲壮的况味么?

在这岸上,四季都有人支起遮阳伞,冷静地垂纶。有年轻的人儿相互依偎着,热烈地恋爱,而湖水只默默地看着、听着,送走旧的又迎来新的,却从不吐露半点消息。湖水从来都是睿智的。

湖水背倚一串蜿蜒的山脉,莽莽苍苍,葱葱茏茏。它们与湖水常年作伴,将自己的身影永久性地寄存在湖水那里,从不打算哪天取走。清晨,山坡上水汽弥漫,草木犹如酣睡在梦里。那是湖水的馈赠,赖此馈赠,群山得以更加葱郁了。待到夕阳衔山,山的轮廓被一圈光晕笼罩,空前明晰,草木都影影绰绰地生长到湖里去了。若是大雨过后,山上一水儿的黛色,湖里也是一水儿的黛色,山容水意,与米家的水墨将要没有分别了。

对了,还有月。月夜的湖是美妙绝伦的。晴好的夜里,万里无云,月亮就整个儿倒映在湖水里。湖水反射着皎洁的月光,像极了大银盘中装着小银盘;有云就更好,月朦胧,水也朦胧,缥缥缈缈,逗引人无尽情思。整个画面,恰恰好就是俄国画家库茵芝笔下《第聂伯河上的月夜》的现实翻版,水是眼前的水,而月,仍是那一轮月。望着这样的月,我总不禁想起诗人布罗茨基献给洛尔迦的那些句子:

在一个月夜

再看长影

树木及人们所落下的

在一个月夜

再看河流凝重的潮水

闪闪发光如磨旧的

长裤

……

在这样美好的晚上,湖仍旧是缄默的,一如智者;山也依然宽博,宛若仁人。月自多情,专心投怀送抱;水鸟更兴奋得睡不着觉,絮絮叨叨地讲述它们白天的自由与欢乐……这些,湖与山自然也是听得懂的,它们只顾倾听,偶尔荡一荡水波,摇一摇草木,权作应和。它们的窃窃私语,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明明白白。我很清晰地知道,这是命运赐予我的一段美好时光,它让我安安静静地坐对江山,看所有一切有序地生了、灭了,好像时光也如这所有的一切,不断地来来往往着,那样有条不紊,又那样不管不顾。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年,然后,在收获了心魂最大的满足之后,我离开了那里。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而今我已被生存的汩汩洪流彻底淹没了,当我回头,发现早已回不到那时的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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