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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读顾随札记|新批评 · 作家眼

 明日大雪飘 2019-12-25

顾随先生是一代学者、哲人,一生著述颇丰,对诗词曲皆有独到见解。本期《新批评》作家眼栏目,我们邀请了作家潘向黎品读顾随。

读此文,需先静心,然后跟随作家仔细体味——你会发现传统诗词究竟如何承载人生至味,并支撑起一代代文人的赤子之心。

“读顾随,方读得五体投地,他又亲切地将你扶起来;才忍俊不禁,他又使你肃然惕然而深思。”

读顾随札记

读顾随,断难保持仪态。时而拍案大呼,时而喟然长叹,真是冰炭置肠,百感交集。

读顾随的书,讲义,散文,小说,给朋友的信,他的博学和活泼泼的心性,不要人折服,只要人喜悦赞叹。

他的诗人情肠可以解释何为“赤子”,他的见解足为“独到”二字作笺注。

顾随(1897年-1960年)

顾随有几点真正了不起。一是打通古今,说古人如今人,如平辈朋友,爱而知其短,知无不言,简直将一个个古人说活了;二是打通中西,不为炫耀更不是罗列,就是一种全世界往来纵横的大视野大通感;三是打通了作诗、作文、做人的界限,将其中不同处与相通处都讲透了,对读者、听者的写作有用,生活更有用。

先生真大学问家,大诗人,大智者,更是大仁者。

读顾随,方读得五体投地,他又亲切地将你扶起来;才忍俊不禁,他又使你肃然惕然而深思。

我觉得:如果在年轻的时候遇到这样一位老师,我的人生肯定会不一样的。但是又想:也许现在遇到更好,免得年轻草率懵懂,万一没有理会,反而错过了,岂不成了此生大憾?

偶尔会想起同样博学而有趣的钱锺书。

但是两个人非常不一样,顾随的心肠热。

顾随提出,伟大诗人必须有将小我化而为大我之精神。

怎么化?一个途径是对广大的人世的关怀,另一个途径是对大自然的融入。

第一个途径的代表是“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杜甫《登楼》)。

第二个途径的代表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

说得何等明白易懂,何等生动贴切,而眼界自是开阔,气象自是不同。

真正写得“大”的诗,读诗的人也要有“大”的眼界和气象,才能读得进去,读得透彻。

“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元好问论诗绝句中的一句),叶嘉莹用来评价顾随讲课时的联想和比喻的丰富生动。

虽然无缘亲炙,但读完《中国古典诗词感发》,也确确实实体会到了“一波才动万波随”的妙处。

正文第一页,就看到一句令人大惊奇的话——

意在救人尚不免于害人,况意在害人?

文艺创作,天下事业,莫不如是。

“诗根本不是教训人的,是在感动人,是‘推’、是‘化’——道理、意思不足以征服人。”

然则文学本就不想征服人。

“做人、作诗实则‘换他心为我心,换天下心为我心’始可。”

作为写作者,闻此言感愧交并。

“与花鸟同忧乐,即有同心,即仁。”

难怪我只要遇见喜欢花草和小动物的人,总觉得可以放心接近,原来他们都是仁人。

“自得与自在不同,自在是静的,自得是动的。自得,非取自别人,是收获而能与自己调和,成为自己的东西。”

自在和自得都是平和的,但自得的价值更饱满。

如今许多人,不但不能自得,连自在都做不到,天天好大的不自在,然后闹腾得别人也不自在,真是何苦来? 

顾随认为王维的“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四句,不如王绩的《野望》中的一句“猎马带禽归”。

不同意。虽出自顾随先生亦不能赞同。若在课堂上,肯定举手与之争论。

“韵味有远近,气象有大小。凡一种文体初一发生时皆有阔大处。五言诗之在汉,七言诗之在唐,词之在北宋,曲之在元,皆气象阔大,虽然谈不到细致。”

往往熟了,就精巧,就圆润,但是也失去了初始的充沛元气和阔大气象。

一个写作者的创作历程往往也如此。

鲁迅

从气象入手,顾随对鲁迅这样评价:

“鲁迅先生作品亦然,凝炼结果真成了一种寂寞,不但冷淡是如此,写热烈亦然,终不能阔大,发皇。”

说鲁迅气象不阔大,真是独具慧眼。

也不必为鲁迅打抱不平,因为和唐人比,顾随对宋人诗都一律嫌“小”,连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样的句子也不例外。

“宋人能不如唐人莽,宋人深不如唐人浅;宋人思之深而实浅,唐人诗思浅而实深。”

这真关乎气数。就像一个人,到了中年,自然失去了年轻时的莽和浅,也失却了那背后的元气、率真和开阔,却也只能努力变得“能”和“深”,不然,岂不一无是处?

时代真无奈,人生也真无奈。

“极不调和的东西得到调和,便是最大成功、最高艺术境界。”

是极!

黄山谷的“雨足郊原草木柔”,顾随评之曰——

“说的是柔,而字字硬。”

笑得我一口茶几乎呛死。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顾随说——

“此诗读之可令人将一切是非善恶皆放下。”

对一首诗,不能指望有比这个更高的评价了。

而当得起这样评价的诗,才是诗中的诗,巅峰中的巅峰吧。

顾随有一个很重视的标准:大方。大方是精巧、小气的反义词。

说初唐气象阔大,“后人写诗多局于小我,故不能大方”。

“定于一”是静,不是寂寞。

现在的人,心不静,而外面忙且迫,难怪那么寂寞。

“中国山水画中人物已失掉其人性,而为大自然之一。”

怪不得看许多山水画,人物都大同小异或者面目模糊,倒是那些山峦、那些怪石、那些树木、那些水上的波纹,甚至那些入穴出岫的云,都各有各的面目。原来是当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的时候,人的鲜明个性是要被缴械的。

举落入叛军之手而犹能作“凝碧池头奏管弦”为例,顾随说:

王维即在生死关头仍有诗的欣赏。如法国蒙德《纺轮的故事》,写一王后临死在刀光中看见自己的美。

这个联想,真是绝了。

是,王后在刀光中看见自己的美,诗人在生死关头仍看见美,看见自己的心。

说老杜时,以他的《北征》为例,发出了相似的感慨——

“大诗人毕竟不凡,大诗人虽在极危险时,亦不亡魂丧胆;虽在任何境界,仍能对四周欣赏。”

王维

说王维最是层层剥进,而层层透彻——

“王摩诘(王维)是调和,无憎恨,亦无赞美。”

“右丞(王维)高处到佛,而坏在无黑白,无痛痒。……放翁(陆游)诗虽偏见,究是识黑白,识痛痒”,“一掴一掌血,一鞭一条痕”。

“诗之传统者实在右丞一派。……中国若无此派,中国诗之玄妙之处便表现不出。”

“摩诘不使力,老杜使力;王即使力,出之亦为易;杜即不使力,出之亦艰难。”

说到中庸——

“缺少生的色彩,或因中国太温柔敦厚、太保险、太中庸(简直不中而庸了)……”

其实“中庸”不是温吞,讲的是恰如其分,而多少人不明白,或者“装睡”,假中庸之名,不中而庸。

不中而庸者,实众。

“中国君子明于礼义,而暗于知人心。”

可正是这个话。所以中国人看欧洲电影、美国电视剧,往往被扑面而来的、茂密幽深的人性丛林惊呆了,中国的古训、家训、圣人之训都是扁平的,根本不能应付。

孔子“见贤思齐焉”,顾随的理解是“积极与禅宗同,而真平和,只言‘齐’,‘过之’之义在其中”。

要和自己追慕的贤人“齐”,或者还要超过他。这真好。

可惜今天的少年,多的是见贤思“弃”,一“弃”,似乎就自然“过之”了。

如何使生的色彩浓厚?顾随说——

第一,须有“生的享乐”。第二,须有“生的憎恨”。第三,还要有“生的欣赏”。

“不能钻入不行,能钻入不能撤出也不行,在人生战场上要七进七出。”

在风格上,顾随承认很难两全——

比如神韵与力。“写什么是什么,而又能超之,如此高则高矣,而生的色彩便不浓厚了,力的表现便不充分了,优美则有余,壮美则不足。”

“然事有一利便有一弊:太白自然,有时不免油滑;老杜有力,有时失之拙笨。各有长短,……”

又比如“滑”与“涩”。

“作诗‘滑’不好,而治一经,损一经,太涩也不好。”

承认难以两全,而不奢望兼顾,方是的论。看到“短处便由长处来”,“治一经,损一经”,更是高明。

李白

说李白——

“太白诗飞扬中有沉着,飞而能镇纸,如《蜀道难》;老杜诗于沉着中能飞扬,如‘天地为之久低昂’。”

比较李杜,不以偏概全。

说李白却想到古诗十九首、曹操父子,因为“汉、魏诗如古诗十九首、曹氏父子诗,思想虽浅而情感尚切”。而“李白诗思想既不深,感情亦不甚亲切”。

李白有李白的好处,是什么呢?

“太白诗一念便好,深远。”

“譬喻即为使人如见,加强读者感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皆是助人见。”

使人如见。助人见。真是纯金美玉,字字镇纸。

“诗中不能避免唱高调,唯须唱得好。”

“别人唱高调乃理智的,至太白则有时理智甚少。”

说的是。但天才创作,往往理智比较少。

论《红楼梦》与《水浒传》:“若《红楼》算能品,则《水浒》可曰神品。《红楼》有时太细,乃有中之有,应有尽有;《水浒》用笔简,乃无中之有,余味不尽。”

这是最不能同意顾随的一个看法。完全不同意。甚至以此推断先生真懂诗,懂禅,但并不是真懂小说,至少不如曹雪芹懂。

然而顾随还真是不太喜欢《红楼梦》,这对我是个打击。

“文学应不堕人志气,使人读后非伤感、非愤慨、非激昂,伤感最没用。如《红楼梦》便是坏人心术,最糟是‘黛玉葬花’一节,最堕人志气,真酸。几时中国雅人没有黛玉葬花的习气,便有几分希望了。”

目瞪口呆。

但是想到那是在国族危殆的抗战时期,又有几分可以理解。但是仍然是不赞成,不同意。

文学可以唯美,而美正不必有用,不必鼓舞志气,美令人感动,令人沉醉,已经足够了。

况且,一个真爱黛玉葬花的人,完全可以在现实中很强大,强大到保护黛玉和那些桃花。

从来没见过像顾随这样视“古之圣贤”如平辈朋友而公开质疑的,而且用的是大白话,读之如毫不避讳地当面批评,真是解放心灵,痛快淋漓——

(李白《乌栖曲》)“东方渐高奈乐何”句,不通。用古乐府“东方须臾高知之”(《有所思》),古乐府此句亦不好解。

(哈哈哈! )

“功名富贵若常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江上吟》)”太白此两句,豪气,不实在,唯手段玩得好而已,乃“花活”,并不好,即成“无明”,且令读者皆闹成“无明”。

太白诗有时不免俚俗。唐代李、杜二人,李有时流于俗,杜有时流于粗(疏)。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将进酒》)”皆俗。所谓“俗”,即内容空虚。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人读宋诗多病其议论,于苏、辛词亦然,而不知唐人已开此风。太白此诗开端即用议论,较“三百篇”“十九首”相差已甚大矣。

(李白)“凤去台空江自流”,固经济矣,无奈小气了。不该花的不花,但该花的不可不花。太白此句较之《黄鹤楼》两句,太白是“小家子”,崔颢是“大家子”。……“凤去台空江自流”,试问有何意思?

杜甫

老杜七绝,选者多选其《江南逢李龟年》一首,……此首实用滥调写出。写诗若表现得容易、没力气,不是不会,是不干;或因无意中废弛了力量,乃落窠臼。 

老杜诗有时写得很逼真,但不明是什么意思。

《长恨歌》叙事,失败了,废话多,而不能在咽喉上下刀。如写贵妃之死,但曰: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峨眉马前死。

真没劲!

老杜“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好,而不太自在。韩退之七古《山石》亦不自在,千载下可见其用力之痕迹,具体感觉得到。

(但是对韩愈用力之结果评价不低,“唐宋诗转变之枢纽即在‘芭蕉叶大栀子肥’一句”。)

老杜抓住人生而无空际幻想,长吉(李贺)有幻想而无实际人生。

长吉当然是天才,可惜没有“物外之言”。

“石破天惊逗秋雨”则费力,不懂,“隔”。抓的是痒处而“隔”,意甚好,写得不好。愈往后念,愈不可懂。(这首诗确实不好懂,而且李贺有些作品简直是修辞实验,即使全弄懂了也无多大意思,因为他的心思和力气全在修辞上,包子没肉全在褶上。)

李商隐赠杜牧诗中有一句“短翼差池不及群”,顾随说:“不可解。”

确实如此,各种解读总觉勉强。本来给杜牧评价的,不应该如“无题”那样曲折多意,如此不好理解,加之诗情也不足,因此觉得不能算李商隐写得好的。

小杜情较义山浅薄,而写自然比义山好。

一个诗人无论写什么皆须有一种有闲的心情,可以写痛苦、激昂、奋斗,然必须精神有闲;否则只是呼号,不是诗。如老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诗可以写,而太没有有闲之心情,快不成诗了。

杜牧的咏史之作,顾随认为“小杜见解不甚高,闲情又不浓厚,且稍近轻薄……”

这个看法实难同意。杜牧的咏史之作既有不同流俗之见解,又有闲情,且能不相妨害,目光如炬,笔力峭健,颇多佳作。

若令举一首诗为中国诗之代表,可举义山《锦瑟》。若不了解此诗,即不了解中国诗。

对李商隐的评价,让我心满意足,几乎想浮一大白。

认为李商隐“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是写男女二性美满生活”,“义山乃寒士,与其妻所过亦必为茅檐草屋、粗茶淡饭的生活,而义山写诗时将其美化了”。

这一段非常重要。因为《锦瑟》的题旨,向来众说纷纭,就我所见,已有八种:1)怀念一个叫锦瑟的女孩子。2)写瑟的四种声调。3)悼念亡妻。4)追念旧欢。5)客中思家。6)为自己诗集作序。7)伤唐室之残破。8)自伤身世。

看来顾随是认为此诗是悼亡之作而“不疑有他”了。

我曾“大胆猜测”——是第六种和第八种兼而有之,即李商隐将一首自伤身世的诗作为自序,或者说,这首用来作序的诗主要内容是自伤身世。

从诗里说到诗外,亦好看——

“这真苦而又有趣,凡不劳而获的皆没趣。”

“武断似乎最有主意,实则没有一个武断的人不盲从的;乃根本脑筋不清楚。”

“人最难得是个性强而又了解人情。”

“人生最不美、最俗,然再没有比人生更有意义的了。抛开世俗眼光、狭隘心胸看人生,真是有意思。”

“一个人对什么都没兴趣,便是表示对什么都感到失去了意义,便没有力量;真的淡泊,像无血肉的幽灵。我们要热衷地做一个人,要抓住些东西才能活下去。”

“一个人除非没品格,稍有品格,便知恭维人真是面上下不来,心上过不去。”

“人之所以在恋爱中最有诗性,便因恋爱不是自私的。自私的人没有恋爱,有的只是兽性的冲动。何以说恋爱不自私? 便因在恋爱时都有为对方牺牲的准备。”

“现在世界,不但不允许我们有闲情逸致,简直不允许我们讨论是非善恶。我们一个人要做两个人的事情,纵使累得倒下、趴下,但一口气在,此心不死,我们就要干。”

“世人有思想者多计较是非,无思想者多计较利害。无论是非或利害都是苦。”

“人到活不下去而又死不了的时候,顶好想一个活的办法,就是幽默。”

“诗人的幸福不是已失的,便是未来的,没有眼下的。若现在正在爱中,便只顾享受,无暇写作。”

“现在人不会享福,享福是受用,现在只知炫耀,不知享福。现在人最自私,可又不会自私。”

“吾人岂能只受罪便完了?应该要有一个好的未来。”

不避俗,而不俗,妙哉,顾随!广学问,而通人生,大哉,顾随!看到底,想得透,而不减诗心情肠,奇哉,顾随!

读顾随与好友书信,发现其中多有提及花草树木的。这是一位爱花的男子,也是一位多识草木之

名的君子。

“青岛樱花,能支持一月,此刻才开,来日方长。兄几日大愈,再命驾来青,亦不为晚。幸勿以此焦急。”(1925.4.20)

哈哈。无论何处的樱花都不可能支持一个月,爱花的顾随不会不知道。

“樱花玉兰,近都已在盛开期间矣。”(4.22)

花盛开,对读书人顾随是大事情,所以在给好朋友的信中非提一笔不可。

“仅曾散步一到公园,看樱花及玉兰而已。……樱花近日开得烂霞堆锦,中国花唯海棠差胜其娇艳。而逊其茂密。我日 日往游,无间晨夕。唯近中情怀,凄凉益甚,每对好花——以及好月、好酒——辄恨无同心执友,同赏、同玩、同饮也。”(4.25)

读这一段,我也看到了花开,看到了顾随当时的孤单,更看到了文人之间的友情。真正的好朋友曾经确乎是这样的:面对所有的美好都恨不得一起分享,只要不能分享便会觉得眼前的美好有缺憾,令人起忧伤。

“此间樱花虽落,而桃花、海棠、藤萝、紫荆都在盛开之期。饭后散步,颇不寂寞。”(5.2)

无意中说了实话。也许不是无意,而是朋友不能去青岛一起赏花,花期已过,只得说了实话。

谚云:“樱花七日”。看顾随的信,20日樱花开,次月2日已落,自是常理,因此第一封信中说“能支持一月”,显然非实情,说时完全是为了让病中的好友宽心。其爱花如此,知友、怜友如此,真是赤子情肠。

“公园中樱花虽谢尽,而海棠崛起代之,令人更生花天香国之思。月下饮酒,尚未实行,会当不远矣。”(5.6)

花天香国之思、月下饮酒之想,都是浪漫积习。难怪,顾随是诗人。或者说:顾随是诗人,难怪。

“此间樱花已由盛而衰,落花满地,残蕊缀枝,甚可怜。”(1926.4.25)

顾随在课堂上还严格批评黛玉葬花一节“堕人志气”,非常酸,非常要不得,其实他自己在生活中看见花落,还不是一派伤感?1926年的春天,青岛的樱花树下,顾随若是遇见林姑娘,未必不会和她商量如何葬花。

“季弟日前来函索樱花,近中已采压数朵,尚未寄去。”(4.30)

这种事,许多人读书时好像都做过,但是后来就渐渐自己取缔了,因为要朝乾夕惕为稻粱谋了,或者不好意思再那般心思细腻了,但是顾随非常自然而然地保持了这个天真的习惯。

我很想对顾随说:这与葬花一样,一点都不酸,都很风雅,都是极好的。

“廿九日函昨晚接到。马樱花蕾大小与此间校庭中者相仿佛。弟即以此为标准,俟庭中花开时即赴京住直馆也。”(1928.5.31)

既然花开是重要的事情,不妨就指花为誓、对蕾相约:此花开日,便是你我相见之期,哦不,便是我起身去与君相见之时。

花开有期,人约有信,这方不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那么多古诗词。

“下午课罢归来,见有挑担卖花者。以洋四毛购花与草各一盆,……花西洋种,似中国之秋海棠。草似竹,弟似忆其名为‘文竹’。”(1929.11.13)

在时局动荡、生计愁苦、频遭白眼、时时病痛的情况下,顾随和他的朋友,一面深刻体悟着人生之多艰,一面仍然这样热诚而细腻地生活着,他们真是爱美、爱世间、爱人生,爱入了骨髓,并因此体会到了人生真味者。

那些口称“哪有这个闲工夫?哪里顾得上这些琐碎无聊的事?”的人,多是满身浮躁、满心奔竞,渐渐与大自然的物候隔膜,与花草虫鱼细致的美绝缘。那样的人,即使到了功成名就之后,也仍然是没有这个闲工夫,也仍然是顾不上真正享受的。即使有奇花异卉满室,甚至古树名木满园,也只不过是炫耀罢了,何尝有闲心领略? 何尝能真正受用?

'清贫之士、升斗小民即使在艰难的缝隙里都能享受到美和怡然,达官贵人和富豪巨贾在一片繁华中却往往不能,这也是上苍的一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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