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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笛|在成都,当一个人情绪不好,会去哪儿

 hercules028 2019-12-27

本文原标题:《成都茶馆的形象塑造:著名作家的妙笔生花》

在晚清民国时期,茶馆可以说是成都日常生活和小商业的代表,许多四川乡土作家和到成都的著名作家,都留下了他们关于茶馆的记忆,这些记忆,便成为我们今天重构茶馆历史的重要依据。

文人所描述的成都人对茶馆的依靠

李劼人在《暴风雨前》所描述的晚清成都,便表明了市民对茶馆的依靠:

下等人家无所谓会客与休息地方,需要茶铺,也不必说。中等人家,纵然有堂屋,堂屋之中,有桌椅,或者竟有所谓客厅书房,家里也有茶壶茶碗,也有泡茶送茶的什么人;但是都习惯了,客来,顶多说几句话,假使认为是朋友,就必要约你去吃茶。
李劼人
 

吴虞在1915年3月的一则日记里写道,他雇了一乘轿子到城郊一个叫龙桥的乡场,在那里过夜。第二天早饭后,到熊定山茶铺喝茶,等着开市。然后又与朋友“至彭大旗铺内吃茶”,在那里与佃户见面,讨论佃金的事。

吴虞

这个日程显示一个学者怎样度过他的一天,我们发现他经常在茶馆里见客和处理日常事务。

小说家张恨水在他的《蓉行杂感》中,写下了1940年代他在成都的经历,深刻感受到茶馆之于成都的重要意义:

北平任何一个十字街口,必有一间油盐杂货铺(兼菜摊),一家粮食店,一家煤店。而在成都不是这样,是一家很大的茶馆,代替了一切。我们可知蓉城人士之上茶馆,其需要有胜于油盐小菜与米和煤者。

茶馆是可与古董齐看的铺,不怎么样高的屋檐,不怎么白的夹壁,不怎么粗的柱子,若是晚间,更加上不怎么亮的灯火(电灯与油灯同),矮矮的黑木桌子(不是漆的),大大的黄旧竹椅,一切布置的情调是那样的古老。在坐惯了摩登咖啡馆的人,或者会望望然后去之。可是,我们就自绝早到晚间都看到这里椅子上坐着有人,各人面前放一盖碗茶,陶然自得,毫无倦意。有时,茶馆里坐得席无余地,好像一个很大的盛会。其实,各人也不过是对着那一盖碗茶而已。

作为一个外来人,他为成都人勾画了一个准确生动的轮廓,抓住了成都人日常生活最突出的特点。从他的描述,我们可以想象茶馆里简陋而热闹的气氛。

张恨水一家

以写四川乡土故事而著名的作家沙汀对茶馆更是了解深刻,他在1934年写道:

除了家庭,在四川,茶馆,恐怕就是人们唯一寄身的所在了。我见过很多的人,对于这个慢慢酸化着一个人的生命和精力的地方,几乎成了一种嗜好,一种分解不开的宠幸,好象鸦片烟瘾一样。

当然,这里沙汀是以批评的口吻来描述茶馆的,这可能是由于他新知识分子的身份和反传统的世界观使然,但他对茶馆的重要性和吸引力真是刻画得入木三分。成都茶馆营造了一种热闹的气氛,追求休闲生活的人们在那里真是如鱼得水。

沙汀
茶馆是自由的世界

李劼人的《暴风雨前》描写到:人们喜欢到茶馆喝茶,还因为那里真是一个自由世界,无拘无束。人们可以“提高嗓子”地畅谈,不论是“家常话,要紧话,或是骂人,或是谈故事”,可以“不必顾忌旁人”。

虽然是公共场所,在茶馆里似乎没有什么礼节可讲,比如夏天燥热,“喜欢打赤膊”的顾客“只管脱光,比在人家里自由得多”。

茶馆一般都提供理发服务,茶客可以理发、喝茶两不误,而且经常就在茶座上进行,“哪怕你头屑四溅,短发乱飞,飞溅到别人茶碗里,通不妨事”。

茶馆还有修脚匠,尽管把鞋袜脱了,“将脚伸去登在修脚匠的膝头上”,也无伤大雅。

而且买上一碗茶,顾客可以随便呆多久,任意加多少回水,堂倌从不会因此给你看脸色,甚至顾客茶吃到半截,如果有事要办,“可以将茶碗移在桌子中间,向堂倌招呼一声:'留着!’隔一二小时,你仍可去吃”。

在1940年代初,沙汀在《淘金记》中生动描写了成都附近一个乡场的茶馆生活,可以说基本上也是老成都下层茶馆的写照:

有着上等职业和没有所谓职业的杂色人等,他们也有自己的工作日程,而那第一个精彩节目,是上茶馆。他们要在那里讲生意,交换意见。探听各种各样的新闻。他们有时候的谈话,是并无目的的,谈而无味的和繁琐的。但这是旁观者的看法。当事人的观感并不如此,他们正要凭借它来经营自己的精神生活,并找出现实的利益来。

他所描写的北斗镇很小,只有一条街,还有两条被称为“尿巷子”的窄巷,两边都是粪坑、尿桶、尿缸,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小乡场,竟然有八九个茶馆,赶场天甚至增加到十多个,因为有些茶馆只有赶场天才开门营业。

川西小镇

每个茶馆都有自己的固定茶客,这个划分是由社会地位、个人关系及其他利益所决定的,“所以时间一到,就像一座座对号入座的剧院一样,各人都到自己熟识的地方喝茶去了”。

当一个人情绪不好,他一般都到茶馆。正如沙汀所描述的一个地方士绅,“他懒懒地走上畅和轩的阶沿,懒懒地对付着茶客们的招呼。而且,坐定之后,仿佛故意要避开与人接谈,实则是想赶走那些残余的不大愉快的想头,他吩咐堂倌去找老骆来替他挖耳,借此派遣一下心里的闷气”。

彭镇观音阁老茶馆旁的剃头兼挖耳师,作者摄于2019年夏

马悦然在春熙路茶楼上的观察

1949年10月,25岁的马悦然(Göran Malmqvist)坐在春熙路一家茶楼上,用一架老式钢丝录音机录制茶馆中熙熙攘攘的喧闹声,并同时进行解说。

他这次到成都是进行四川方言研究,当时恐怕他自己也想不到,他对中国语言的研究贡献是如此的大,尔后成为瑞典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18位终身评审委员之一。

下面这几段描述,便是从他的这个录音记录和翻译过来的。这半个多世纪前对成都茶馆的真实记录:


我正坐在春熙路一个茶馆里的一张桌旁,一群好奇的人们把我围着。其中一个人问:“他在卖什么?”除了流动贩子,他们很难想象我还可能是干其他什么的。这个有点疯疯癫癫的外国人坐在那里对着一个机器在自说自话,但他们的好奇心并不因此有任何减弱。

我现在暂且不管围在我桌边的的人群,让我描述一下现处的环境。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大约有50米长,20米宽,我估计客人大约有四百多。这里有一些小圆桌,没有涂油漆,我现在便坐在其中一张桌旁,竹子编的凳子很矮,非常不舒服。这里人很多,但空气很好,靠街的一面完全敞开。我靠着栏杆,可以看到下面街上的人来人往。我可以听见街头小贩的吆喝声,黄包车夫的大喊声,我还可以看到街对面世界书局的广告。世界书局是成都最大的书店之一,那里可以买到古典和现代文学的各种书籍。

中国茶馆是一个非常好的设施:那里你可以聊天,谈论政治,或者做生意。你可以理发,或刮胡子,甚至还可以坐在位子上给你掏耳朵。在夏天的几个月,也有人一边品茶,一边洗脚。今天我没有看见任何人在这里洗脚,我想是因为秋天已到,天气转凉。

我被各种人围着:我看到商人和他们的雇员(我估计他们是雇员),围着我的人明显看得出来有贫有富。这里很少妇女,今天只看到几个,没有同男人坐一桌。一些桌子旁坐的人看起来可能是搬运重物的苦力。

……
 

从这段录音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茶馆的环境和气氛,茶客们在茶馆中的所做所为,以及人们对这个外国人外表和举止的万分好奇……

马悦然(1924年6月6日—2019年10月17日)

茶楼上真是一个观风望景的好地方。在楼上看得到什么呢?借用马悦然的眼睛,让我们看他所观察到的街景:

我坐在二楼上,面朝着街,这里描述一下街景。我看到一个人担着竹筐走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挡了他的路,骑车的是一个学生,骑的国产车,周身都在发响声。一辆载满灰砖的板车过来了,有五个人拉,轮子是胶皮的,走起来没什么声音。拉车是一件非常苦的差事,其中还有一个是女的,她拉得很吃力。这种运输方式只在华南见到。这个夏天我北行到甘肃的兰州,并不见人们像牲畜一样拉车,人们赶骡子和毛驴。这里却不见这类牲畜。

下面街上的黄包车夫摇着铃铛,拉车人声音洪亮,朝着挡了道慢行的人叫嚷。一个老妇坐着黄包车过来,她膝上还坐着三个小孩。街上不少人朝茶楼上看,我看见两个穿制服的先生望着我,他们不知道这个外国人在做什么。还有一个士兵骑着自行车,肩上挂着枪,老式来复枪,可能根本就不能用了。街上经常看见军人,数量不少。

下面这个很有趣:

两个女士走在一队人前面,抬着一个大箱子,里面有一双鞋,一把椅子,椅子上有一顶帽子,各种水果等。这是送亲的队伍,也即是说是在婚礼前,是婚礼的前奏曲。新郎将礼物送新娘,新娘将礼物送新郎,等等。……

这时,街对面书店的生意也基本停顿了,大家都在看茶楼上这个自说自话的洋人。……


当坐在高高的茶楼上看着街头的人来人往,犹如在观看真实城市生活的记录片,每一分钟,每一个镜头都没有相同的,而且你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充满新奇和期望,难怪许多人可以在那里看一整天的街景。

而且有意思的是,马悦然在茶楼上看街上的人来人往,但是他却也成为街上的人们所看的景致。所以观察者和被观察者,其角色是经常相互转变的。

这个资料的发现,要感谢瑞典隆德大学沈迈克(Michael Schoenhals)教授。多年前,我们在香港开一个国际学术讨论会,聊天时,他告诉我他的老师马悦然1949年在成都的一个茶楼上作有一个采访录音,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托他帮我寻找,他不仅帮助找到这个录音,而且把录音由瑞典文翻译成英文。

沈迈克
受过教育的年轻人怎么打发时间?

我们对清末民初茶馆生活的细节所知不多,但李劼人在其小说《大波》中,描写了晚清几个受过很好教育的年轻人聚会,其中有人建议:

我们每人只出两角半钱,这比戏园副座的票价还少半角钱。我们先去劝业场吃碗茶,可以看很多女人,地方热闹,当然比少城公园好。然后到新玉沙街清音灯影戏园听几折李少文、贾培之唱的好戏,锣鼓敲打得不利害,座场又宽敞,可以不耽心耳朵。然后再回到锦江桥广兴隆消个夜,酒菜面三开,又可醉饱,又不会吃坏肚子。每人二角半,算起来有多没少,岂不把你们所说的几项耍头全都包括了?

这个建议得到大家赞同。虽然他们囊中羞涩,但作为受过教育的年轻人,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聚会,去茶馆看戏则既体面花费亦不多,然后再到餐馆享口福,也是可以承受的消费。

请注意李劼人在文中所说的是“吃碗茶”。在成都以及整个四川,不说“买一杯茶”,而说“来碗茶”。今天通常的所说的“一杯茶”,过去而是用“一碗茶”。

在这部小说的另一个情节中,故事主角楚用想找一个地方打发时间,便去了武侯祠,那里古木参天,还有一个道士开的茶馆。巨树之下,摆放着方桌和八仙桌。楚用发现方桌都占满了,客人似乎都不像喝完茶即离开的游客,而主要是避暑的小贩或手工匠,穿着短褂,吸着叶子烟。一些在打牌,一些下棋,有的甚至手上还做着活路,真是消闲和做工两不误。

成都郊区的一个家简陋茶馆,可以看到那个妇女在编草帽辫,作者摄于2003年夏
 

这里比大多数茶馆都清净,人们讲话的声音很轻。在另一个炎热的下午,由于去看戏“时间不对头”,楚用又来到武侯祠的茶馆,却发现“没有空桌子。有一张桌上只坐了两个手艺人,都戴着牛角边老光眼镜在做活路,有两方空着”,但他又不屑与他们为伍。

成都武侯祠里茶馆的演出

这些文化名人对成都茶馆的记录,是他们亲身经历的感受,虽然有些是以小说的形式表达出来,但是都是有真实历史作为依据的。总体来看,他们对茶馆是带着欣赏眼光。

虽然茶馆是成都文化的标志,但是由于过去对日常生活研究的不重视,我们对茶馆生活的细节了解甚少,这些文人的描述,给我们提供了茶馆生活的生动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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