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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潜:做人做事要学会冷静

 爱雅阁 2019-12-27

 

文丨朱光潜

要明白冷静,先要明白我们通常所以不能冷静的原因。说浅一点,不能冷静是任情感、逞意气、易受欲望的冲动,处处显得粗心浮心;说深一点,不能冷静是整个性格修养上的欠缺,心境不够平和豁达,头脑不够清醒,风度不够镇定安详。说到性格修养,困难在调和情与理。人是有生气的动物,不能无情感;人为万物之灵,不能无理智。情热而理冷,所以常相冲突。

中外大哲人如孔子、柏拉图诸人都主张以理智节制情欲,使人情欲得其正而能与理智相调和。不过这不是一件易事。孔子自道经验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短。”这才算是情理融和的境界,以孔子那样圣哲,到七十才能做到,可见其难能可贵。大抵修养入手的功夫在多读书明理,自己时时检点自己,要使理智常是清醒的,不让情感与欲望恣意孤行,久而久之,自然胸襟澄然,矜平躁释,遇事都能保持冷静的态度。

学问是理智的事,所以没有冷静的态度不能做学问。在做学问方面,冷静的态度就是科学的态度。科学(一切求真理的活动都包含在内)的任务在根据事实推求原理,在紊乱中建立秩序,在繁复中寻求条理。要达到这种任务,科学必须尊重所有的事实,无论它是正面的或反面的,不能挟丝毫成见去抹杀事实或是歪曲事实;他根据人力所能发现的事实去推求结论,必须步步虚心谨慎,把所有的可能解说都加以缜密考虑,仔细权衡得失,然后选定一个比较圆满的解说,留待未来事实的参证。

所以,科学的态度必须冷静,冷静才能客观、缜密、谨严。尝见学者立说,胸中先有一成见,把反面的事实抹杀,把相反的意见丢开,矜一曲之见为伟大发明,旁人稍加批评,便以怒目相加,横肆诋骂,批评者也以诋骂相报,此来彼去,如泼妇骂街,把原来的论点完全忘去。我们通常说这是动情感,凭意气。一个人愈易动情感,凭意气,在学问上愈难有成就。一个有学问的人必定是“清明在躬,志气如神”,换句话说,必定能冷静。

一般人欢喜拿文艺和科学对比,以为科学重理智而文艺重情感。其实文艺正因为表现情感的缘故,需要理智的控制反比科学更甚。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曾自道经验说:“诗起于沉静中所回味得来的情绪。”人人都能感受情绪,感受情绪而能在沉静中回味,才是文艺家的特殊修养。感受是能入,回味是能出。能入是主观的,热烈的;回味是客观的,冷静的。前者是尼采所谓狄俄倪索斯精神的表现,而后者则是阿波罗精神的表现,许多人以为生糙情感便是文艺材料,怪自己没有能力去表现,其实文艺须在这生糙情感之上加以冷静的回味,思索,安排,才能豁然贯通,见出形式。

语言与情思都必经过洗刷炼裁,才能恰到好处。许多人在兴高采烈时完成一个作品,便自矜为绝作,过些时候自己再看一遍,就不免发现许多毛病。罗马批评家贺拉斯劝人在完成作品之后,放下几年才发表,也是有见于文艺创作与修改,须要冷静,过于信任一时热烈兴头是最易误事的。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成熟的“古典的”文艺作品特色就在冷静。近代写实派不满意于浪漫派,原因在也主张文艺要冷静。一个人多在文艺方面下功夫,常容易养成冷静的态度。关于这一点,我在几年前写过一段自白,希望读者容许我引来参证:

“我应该感谢文艺的地方很多,尤其它教我学会一种观世法。一般人常以为只有科学的训练才可以养成冷静的客观的头脑。我也学过科学,但是我的冷静的客观的头脑不是从科学而是从文艺得来的。凡是不能持冷静的客观的态度的人,毛病都在把‘我’看得太大。他们从‘我’这一副着色的望远镜里看世界,一切事物于是都失去它们的本来面目。所谓冷静的客观的态度就是丢开这副望远镜,让‘我’跳到圈子以外,不当作世界里有‘我’而去看世界,还是把‘我’与类似‘我’的一切东西同样看待。这是文艺的观世法,也是我所学得的观世法。”

我引这段话,一方面说明文艺的活动是冷静,一方面也趁便引出做人也要冷静的道理。我刚才提到丢开“我”去看世界,我们也应该丢开“我”去看“我”。“我”是一个最可宝贵也是最难对付的东西。一个人不能无“我”,无“我”便是无主见,无人格。一个人也不能执“我”,执“我”便是持成见,逞意气,做学问不易精进,做事业也不易成功。佛家主张“无我相”,老子劝告孔子“去子之骄气与多欲”,都是有见于“执我”的错误。“我”既不能无,又不能执,如何才可以调剂安排,恰到好处呢?这需要知识。我们必须彻底认清“我”,才会妥贴地处理“我”。

“知道你自己”,这句名言为一般哲学家公认为希腊人的最高智慧的结晶。世间事物最不容易知道的是你自己,因为要知道你自己,你必须能丢开“我”去看“我”,而事实上有了“我”就不易丢开“我”,许多人都时时为我见所蒙蔽而不自知,人不易自知,犹如有眼不能自见,有力不能自举。你要是一个凡人,你却容易把自己看成一个英雄;你的某一个念头,某一句话,某一种行为本是错误的,因为是你自己所想、说的、做的,你的主观成见总使你自信它是对的。执迷不悟是人所常犯的过失。

中国儒家要除去这个毛病,提倡“自省”的功夫。“自省”就是自己审问自己,丢开“我”去看“我”。一般人眼睛常是朝外看,自省就是把眼光转向里面看。一般能自省的人才能自知。自省所凭借的是理智,是冷静的客观的科学的头脑。能冷静自省,品格上许多亏缺都可以免除。比如你发愤时,经过一番冷静的自省,你的怒气自然消释;你起了一个不正当的欲念时,经过一番冷静的自省,那个欲念也就冷淡下去;你和人因持异见争执,盛气相凌,你如果能冷静地把所有的论证衡量一下,你自然会发现谁是谁非,如果你自己不对,你须自认错误,如果你自己对,你有理由可以说服人。

从这些例子看,“自省”含有“自制”的功夫在内。一个能自制的人才能自强。能自制便有极大的意志力,有极大的意志力才能认定目标,看清事物条理,征服一切环境的困难,百折不挠以抵于成功。古今英雄豪杰有大过人的地方都在有坚强的意志力,而他们的坚强的意志力的表现往往在自制方面。哲学家如苏格拉底,宗教家如耶稣、释迦牟尼,政治家如诸葛亮、谢安、李泌,都是显著的实例。许多人动辄发火生气,或放辟邪侈,横无忌惮,或暴戾刚愎,恣意孤行,这种人看来像是强悍勇猛,实在最软弱,他们做情感的奴隶,或是卑劣欲望的奴隶,自己的尚且不能控制,怎能控制旁人或控制环境呢?这种人大半缺少冷静,遇事鲁莽灭裂,终必至于偾事。

一个理想的人须是有德有学有才。德与学需要冷静,如下所述,才也不是例外。才是处事的能力。一件事常有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头脑不冷静的人处之,便如置身五里雾中,觉得需要处理的是一团乱丝,处处是纠纷困难。他不是束手无策就是考虑不周到,布置不缜密,一个困难未解决,又横生枝节,把事情弄得更糟。冷静的人便能运用科学的眼光,把目前复杂情形全盘一看,于是一切纠纷困难便如庖丁解牛,迎刃而解。治个人私事如此,治军国大事也是如此,能冷静的人必能谋定后动,动无不成。

一个冷静的人常是立定脚跟,胸有成竹,所以临难遇险,能好整以暇,雍容部署,不至张皇失措。我们中国人对于这种风格向来当作一种美德来欣赏赞叹。孔子在陈过匡,视险若夷,汉高伤胸扪足,史传都传为美谈,后来《世说新语》所载的“雅量”事例尤多,现提举数条来说明本文所谈的冷静: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色不变,谓文度曰:“晋阼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悦,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定朝野。

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遑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这些都是冷静态度的最好实例。这种“雅量”所以难能可贵,因为它是整个人格的表现,需要深厚的修养。有这种雅量的人才能担当大事,因为他豁达、清醒、沉着,不易受困难摇动,在危急中仍可想出办法。

冷静并不如庄子所说的“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但是像他所说的游鱼从容自乐。禅家最好做冷静的功夫,他们的胜境却不在坐禅而在禅机。这“机”字最妙。宇宙间许多至理妙谛,寄寓于极平常微细的事物中,往往被粗心浮气的人们忽略过,陈同甫所以有“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的嗟叹。冷静的人才能静观,才能发现“万物皆自得”。

孔子引《诗经》“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二句而加以评释说:“言其上下察也。”这“察”字下得极好,能“察”便能处处发现生机,吸收生机,觉得人生有无穷乐趣。世间人的毛病只是习焉不察,所以生活枯燥,日流于卑鄙污浊。“察”就是“静观”,美学家所说的“观照”,它的唯一条件是冷静超脱。哲学家和科学家所做的功夫在这“察”字上,诗人和艺术家所做的功夫也还在这“察”字上。尼采所说的日神阿波罗也是时常在“察”。人在冷静时静观默察,处处触机生悟,便是“地行仙”。有这种修养的人才有极丰富的生机和极厚实的力量!

本文摘自朱光潜《谈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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