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下）：补

作者

水溶

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平儿经手了三次盗窃案。无巧不巧的是，这三桩盗窃案都和宝玉有关联。一是虾须镯失窃，偷镯子的坠儿是宝玉房里的小丫头；二是彩云偷拿玫瑰露，是宝玉帮着背了锅；三是柳五儿被冤，那所谓的“赃物”其实来自怡红院。

虾须镯自然是件价值不菲的首饰。“究竟这镯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说的，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罢了”——平儿一句“还罢了”，轻描淡写，不愿意显摆而已，看话里的意思，这镯子是凤姐赏的。烤鹿肉的时候褪了下来，自然是怕那烟熏火燎的，可见平儿也颇爱惜这镯子，所以也给了坠儿偷偷拿走的机会。

当时并无外人进大观园，是家贼无疑了，而且必定是当时在场的人，所以凤姐当时就说不用找，不打草惊蛇之意。失窃案果然破得非常顺利，坠儿那倒霉孩子只知道偷，不知道藏好或转移，可见不是个偷惯了的罢，而且怡红院平时也没见丢过什么。小孩子家一时眼热，也是有的。这事儿若被宋妈直接告发到凤姐面前，只怕坠儿还有些罪受。

小厮兴儿曾说过“平姑娘为人很好，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她去就完了”——这说出了平儿一贯的为人处世：聪明而且善良。虾须镯既已找回，就当没丢过好了，找个理由打发坠儿出去，不显山不露水，大家都好。想当年巧姐出花儿时，贾琏书房里那一缕头发，平儿也是这么息事宁人的。那件事若不是平儿瞒了去，当时便会搅乱一池春水。凤姐太烈，幸而有平儿横挡竖遮的中和着，李纨就曾说凤姐“她不是这丫头，就得这么周到了”，殊不知这丫头的周到周全处，珠大奶奶最多只晓得七分，还有三分是她没见到的呢。

荣国府像一幅积年的旧绸缎，一年有一年的破损。从大处讲，凤姐总想着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无以为计。从小处讲，家有千口，总难免各种漏洞和瑕疵。前八十回平儿处理了三件盗窃案。虾须镯案只是第一件，但每一件的处理风格都这么温和妥帖，平儿不肯伤害，得饶人处且饶人。她一直在补，在处理家事上，她也是一个会界线的人。就虾须镯这一件事的处理，平儿便补了三处缺损：一是想着凤姐，瞒过去免得孕中的凤姐添气添烦，劳神处理；二是对坠儿的香火之情，同是下人奴婢，平儿自然知道小小年纪被人使唤着的不易，一旦挑明偷窃，坠儿下场堪忧，何苦来哉，她于心不忍；三是为宝玉，这点也许是最主要的——“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的”，“偏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这真的是体贴了。

宝玉曾经替平儿洗过手帕上的泪痕，曾经为平儿落下几点痛泪，“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帖，今儿还遭荼毒”——这世上还有人这样心疼过她，平儿从来都不知道。她所记得的宝玉的好，也不过当时那一句玩话般的替赔不是，和那一枝簪于鬓上的并蒂秋蕙罢了。平儿也不知道她今儿为宝玉的这一番心意，其实都被宝玉听了去。后来过生日行礼，宝玉让过凤姐，还特特的转告，向平儿一礼，那是宝玉久藏心底的一份敬重。

作者写人写事都喜欢两两对比，这一回把平儿和晴雯放于一处，也是在做一种比较吗？论权力，平儿自是比晴雯权力宽多了，但书中几时见过平儿骂小丫头子了？而作为丫鬟身份出手打人的，晴雯只怕是唯一一个。晴雯之烈，和凤姐有一拼。晴雯拿一丈青戳坠儿的手，和第四十四回凤姐拿簪子戳小丫头的嘴，真是同一样的画风。都说香菱有小蓉大奶奶的品格，那晴雯从烈性到美貌，都颇有琏二奶奶的品格。是谁说晴为黛影的？能把人冻破皮的大月亮冬夜，穿着小衣就跑出去吓唬人的晴雯，哪里像流泪葬花的颦丫头呢？倒是和敢一竿子撑开船的凤姐儿，岂不更像些？

对坠儿，平儿和晴雯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平儿是失主，宽容那是人家好说话，肯高抬贵手，大人有大量。但晴雯是窃贼这一边的人，她的愤怒是因为觉得丢脸，觉得怡红院的人不争气。因所处位置不同，两人的心性并不能从这件事上比出来，而是平时的言行举止。

平儿的温润是跟着凤姐打磨出来的。经过的事情足够多，心胸才会足够大。平儿跟着凤姐料理家事这几年，在万般事，千样人的磨砺下终于百炼成钢。凤姐秉持着金刚怒目，平儿却练就了菩萨低眉，凤姐要平儿这两只膀子才好举 千斤鼎，平儿若不是跟着当家奶奶历练，也达不到如今的眼界和格局。所以有其主自有其仆，什么样的主子成就什么样的丫环。

晴雯若一直跟着贾母，她的结局会完全不同。她的性子多一半是宝玉惯出来的，或者说，跟了宝玉才会越来越没约束。假若她一直是老太太的丫头，偶尔跌折了扇子骨，被贾母骂几句，她又怎会哭闹一场，并最终再撕上几把扇子?好模样，好针线，机灵爽利，这是入得老太太的眼的，若一直在老太太身边，几年下来，性子也会渐渐平和了，只怕老太太疼她和鸳鸯一样也未可知。但就因为她优秀，才会被给了宝玉，或者说，正因为她好，才会落得那不好的结局，都是优秀惹的祸。

宝玉需要一个玩伴，需要有一个完全和袭人不同的人，不然他的怡红院就真的没意思了。就像在外面，除了稳重的李贵，还必须得有个一起胡闹的茗烟，在里面除了袭人，也必须得有这个晴雯。

晴雯可以去给黛玉私送手帕而不会多劝一句；可以撒谎说墙上跳下一个人来，让宝玉假装吓病了来逃避检查作业（真是不怕事大啊）。就像我们小时候，不是也总有那么一个玩伴？一起调皮一起闯祸，老师和家长都反对和他玩，但我们却会更亲密？

是的，就是那样的玩伴，他或许不好，或许有很多缺点，但是我喜欢，和他在一起我很开心，这就够了。

早上才穿的雀金裘，特意嘱咐“别糟蹋了”，晚上回来便烧了一个洞。小时候总是这样子的，一件东西越说别弄坏了，往往必定会弄坏，由不得大人不信任你。其实宝玉那件衣服，不补又怎么样呢？大不了几句埋怨，几句责备罢了。但是在人生的稚嫩阶段，总是不愿意面对这种失误，因为会显得自己没用，不堪大任，让大人对你的评价全部得了逞。而能够体会这种感觉的只有你那不被看好的玩伴，只有队友才能感同身受。

晴雯是见不得宝玉着急的，不管是烧坏了雀金裘，还是老爷突击查作业，她一定是比宝玉还着急的那个人。她的心只用在这些地方，不像袭人，袭人着急的是宝玉那些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比如要应付考试，若在袭人就是操心让宝玉怎样好好复习，在晴雯就是让宝玉怎样成功作弊。晴雯对别人都只是刀子嘴，只有对宝玉豆腐心。她对宝玉的爱，绝不比袭人少。“没那个福气穿就罢了!”“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温情脉脉从来与她无关，她的爱就是这么简单粗暴。晴雯平时是懒的，大热天绣肚兜的是袭人，大热天做扇套的还是袭人，她平时只负责骂骂小丫头。但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作者在此回用一个“勇”字，像千军万马中，总有一个敢于直冲敌阵的将军，愿意这么做，并悍不畏死。发着烧的她一针一线补着雀金裘，把一生的情意都留在了细细密密的针脚里。抽花签的时候没有写到晴雯，她不能是草本木本的花朵，那些花儿都懂得“草木知运，待时而发”，而她是从来没合过时宜的那个人， 芙蓉花神不过是小丫头的谎话，是宝玉自己骗自己。她只像一朵烟花，在补裘这一刻，开出她最灿烂最炫目的光华，然后夜空转黑，彩焰熄灭。

晴雯决计不会想到，在不久之后，愤怒的王夫人撵走了她，和她今天撵走坠儿一模一样。是否真的做错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觉得不可容忍或不能原谅。有时候，很多事情真的像在轮回。她的生命像烟花短暂，也像烟花一样，落在身上会烫到人，会烧出洞。那雀金裘是手炉里迸出的火星儿烧坏了的，晴雯的爆炭脾气迸出的火星儿，也已经把周围烧得千疮百孔。她能补好雀金裘，却学不会像平儿那样把人际关系织补周全。天地虽大，容不下真性情，这世界没有那么多善意，等着一个女孩慢慢成熟，慢慢学会收起所有的刺。

从回目就可以明确看出来，作者这一回是为这两个女孩量身打造的。红楼丫鬟中，平儿应该是最聪明的，晴雯应该是最漂亮的，用书中的话说，上等女孩儿，无价之宝珠。

这两个女孩像一条线段两头的点，两两相对，截然不同:最平和与最火爆，最稳妥与最冲动，最顾全大局与最率性而为。一个宽容厚道，哪怕是对坠儿这样一个可有可无并不熟络的小丫头，哪怕坠儿还偷的是她的东西。一个锋芒毕露，哪怕太太已经远远的走过来，哪怕太太最不喜张狂人，她骂小丫头还没骂完，那就照骂不误。一个是最会保护自己的女孩，为了妥善自保，她可以不在意婚姻爱情，把姨娘不姨娘的不放在心上；一个是最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女孩，凭着一腔磊落快人快语，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红楼人物中平儿应该是毫无争议的一个，读者几乎没有不喜欢平儿的，这名字也像她的为人，平静，平和，公平。曹公给了她一个“俏”字，但是贤袭人的“贤”，慧紫鹃的“慧”，她都一一当之无愧。

相比平儿，性急的晴雯像走错了片场的演员，一路快意恩仇，喊打喊杀，从江湖误入了大观园。病不好，乱骂大夫“只会骗人的钱!”，骂小丫头子“等我好了，一个个揭你们的皮!”，骂坠儿“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不如戳烂了!”，骂坠儿娘“你去老太太、太太那里告我，说我撒野，也撵我出去!”——前面我曾说，晴雯应比作烟花，却让人想到那句歌词: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而这一回中，麝月的表现可圈可点，无论是劝晴雯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哪有这么灵验?”，还是那句经典的逐客令“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麝月凭着口才实力，妥妥的成为红楼梦中最会讲理的丫鬟，在这一回，与平儿晴雯一起华丽丽的同台登场。

当初凤姐泼醋，平儿受了委屈，老太太曾误会“平儿那小蹄子，平日我看她倒好，怎么这么坏?”一句未了，众人纷纷替她解释。而后文中王夫人想要整顿大观园，还未提到晴雯，晴雯就第一个躺了枪，以至于寿夭多因诽谤生。“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正是这句俗话，平儿应了前半句，晴雯应了后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