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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登波│汪家小楼:告别的最好方式

 大可不必好了 2019-12-29


图/文    汪登波




500 Miles Noon - Best Audiophile Voices V

老家在苏北黄海边的陈家港,镇子西边是一条大河,奔腾着直通黄海。河的名字很多,当地人称大潮河,写文章做报告的往往称之为灌河或者灌江。前几年,灌河汇入黄海的河口,建起了大桥,大桥的名字叫灌江口特大桥,据考,吴承恩《西游记》中二郎神杨戬的老家就在这个灌江口。

小镇在二十世纪初开埠,广袤滩涂,盛产淮盐,以盐兴镇,繁盛一时。镇上的居民以移民居多,小时候听祖父讲,我家就是那个时候从灌云过来的,算到今天,都有百多年了。民国、抗战,乃至解放战争时期,小镇都是敌我双方反复争夺之地,原因在于谁占有了淮盐,谁就掌握了经济命脉。两淮盐业之最,首在陈家港。张爱萍率领新四军攻占陈家港的时候,就曾经写下“红旗首扬陈家港”的壮丽诗篇。

建国后,由于地处黄海前哨,驻军很多,灌河里停着成排的军舰。每天早晨,海军的炊事员骑着三轮车到菜市场买菜,看好就买,都不怎么还价,是最受商贩们欢迎的。陆军的炊事员推着平板车买菜,斤斤计较,没少被商贩们揶揄。后来才明白,海军的伙食费比陆军高多了。整个六七十年代,是陈家港镇的黄金年代,因为镇上的居民都是定量户口,也就是城镇户口,在计划经济时代,是个实惠的金字招牌。别的不说,初中、高中毕业直接分配工作,没有苦读跳龙门之虞。当然,现在的读书风气比那个时候好多了。


祖父属于饱学之士,读了十多年的四书五经,但在解放前那个动荡的岁月里,似乎也派不上什么用处,为了一大家人的生计,书生变成了海货店的老板,做了一辈子海货生意,未见发达,勉强度日而已。祖母的娘家是船主,解放后被定为地主身份,这也导致了父亲政治进步上受到影响,一辈子都没能入党。

父亲有姐弟各一,姐弟三人文化都不高,大概都是读到三四年级就辍学了,祖父当年顽固的认为,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不如学手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于是,父亲十六岁就当起了学徒工,主学木工,兼学瓦工,略学机械,三十出头就当上了建筑施工队长,最让工友们佩服的是,父亲通过培训、自学能看懂施工图纸,指挥工友们按图施工,这在当年就很了不起了。为此,建县的时候,计委调父亲去,父亲考虑计委工资低,会影响一大家人的生活,就放弃了。后来,父亲还有一次机会调连云港市工作,当时已经在连云港借用工作了两年,办调动手续的时候,父亲又犹豫了,最终还是没有去。父亲在临终前,和我谈话回忆了他一生这两个重大事项,父亲说,为了家人,有遗憾,不后悔。

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那年,祖父决定分家,将家里的十多间老屋平均分给父亲和叔叔,叔叔家当年就将分的房子拆了,盖了六间两层楼,当时镇上楼房很少,叔叔家的楼房很气派。母亲比父亲小两岁,是父亲的远房表妹,是个能干又要强的人,家里大事小事都是母亲做主。叔叔家房子落成的时候,母亲对父亲说,我们把老房子也拆了盖楼,父亲点头说好。母亲后来回忆说,其实家里当时也没有多少钱,反正是下决心要盖楼。在盖楼最困难的时候,父亲把他的永久自行车转让给了朋友,那是辆崭新的自行车,买来一年多,父亲一直舍不得骑,平时骑的是旧车,终于,那辆新车被父亲的朋友骑走了。

在上世纪八零年盖楼,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建筑材料特别是钢材难买,多亏了大姐单位领导的支持。更难的是缺钱,母亲为了缓解盖楼的资金缺口,找了镇上开照相馆的刘老板,协商将来我家楼房盖好,出租给刘家开照相馆,因为我家当年处于全镇最好的市口,母亲一提出建议,刘老板满口答应,预付了我家两年的租金。千难万难,在父母的努力下,我家的三层楼房终于建成了。一楼租给商业公司开商店,商店顺风顺水的经营了三十多年。二楼租给了海滨照相馆,当时到海滨相馆拍照片,就成了镇上少男少女的绝好去处,如今提到海滨照相馆,仍然是镇上不少中年人的青春记忆。

汪家小楼就是我们幸福的港湾,姐妹们从这里喜气出嫁,兄弟们在这里娶妻生子,然后散枝开叶,各奔前程。最近十多年来,只有年迈的父母守在小楼。父母在,家就在。随着镇中心向东慢慢迁移,小楼前的人民路也慢慢沉寂了下来,不再有人声鼎沸的农贸市场,不再有熙熙攘攘的过往客商,银行、学校、医院都搬到新城区了,老街只剩下太多的老房子,斑驳的黑瓦砖墙,诉说时代的变迁。父母这几年身体每况愈下,为了就医方便,也便于我们照顾,在县城弟弟、妹妹家中轮流住,但仍时不时回老家小楼转一转,和老街坊们坐在楼下,喝着茶,叙叙旧,拉拉呱,晒晒太阳,直到夕阳落进灌河里,才在我们的催促声里,恋恋不舍的踏上回县城的路途。

今年实在是暗淡的年头,耄耋之年的父亲、母亲相继离世,想起春节还和父母喜气洋洋的合影,大半年时间就阴阳相隔,恍然如梦。没有了主人,小楼变得空荡荡的,楼后平台上花园的腊梅,天井里的盆栽,还顽强的生长,在冬日里依然保持融融的绿意。冬至这天,给父母烧纸,兄弟姐妹们走进小楼,楼上楼下的转,东摸摸西摸摸,默默无语,惟有泪眼婆娑。返程的时候,我从父母卧室的写字台上,拿起了一只闹钟,上了几下发条,闹钟滴滴答的走了起来。这只闹钟是我刚参加工作时,父母送的礼物,他们当年对我说的话,仿佛还在耳边:上班不要迟到,影响不好。

前几天,镇上的朋友打电话给我说,老街要拆迁了,不知道是否拆到你家的楼。我们寻求的发展,是否都要拆旧建新,我实在搞不太明白。现在的镇区已经是企业云集,高楼林立,老街终将不复存在,汪家小楼亦如是。但是,不管岁月如何变迁,父母辛劳建起的小楼,我们永远都不会忘怀,因为它已成为我们心底的烙印,痛彻心扉,徐徐回望。

写于2019年12月22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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