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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蓝:大地之歌(20首)(2)

 置身于宁静 2020-01-02

    一个傻子在小区里打电话

  每天上午这个时候,总能看见
  一个傻子站在树下打电话

  一个穿邮政工作服的绿傻子
  一个对着手机嘟嘟囔囔的男傻子

  打着打着他哭了,声音也高了
  鼻涕被另一只手抹到了衣领上,闪闪发亮

  这是上午阳光最好的时候
  这是幼儿园大喇叭开始播放儿歌的时候

  每个人都远远躲开他,像躲开一句诅咒
  ——戴眼镜的教授、买馒头的老太太
  收废品的三轮车猛地拐弯
  一对说笑着的情侣突然闭嘴——

  仿佛那傻子是个天才,是个道德家
  让所有人都变得沉默、惧怕
  让所有人的快乐变得尴尬

  但走远后的教授,重新昂起了头
  挽着胳膊的情侣,又开始打情骂俏

  那傻子就是阳光下一段漆黑的夜路
  那傻子就是一张唱片被禁忌消了磁

  哎,一个傻子在小区里边哭边打电话
  一个写诗的人死死盯着他,忘了出门要干什么

  这个时候是伟大首都最忙碌的时候
  这时候一只蜜蜂正拎着一小罐花粉回家

  一个疯子在小区里奔跑

  鉴于保命的可耻爱好,每晚我都在
  小区里奔跑。每晚都会遇上另一个奔跑的人

  她忽前忽后,在我左右
  她旁若无人,嘴里的词儿滔滔不绝
  比疾奔的双脚还要押韵

  有一天她嘟囔着一句话——太高兴了!
  就这么她一直说着——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我也差点喊出来——是啊,太高兴了!
  我跟着她紧跑慢跑,像在追赶高兴

  更多的时候她嘟囔的话听不清
  我的耳朵像先进的火控雷达,瞄准了她

  但有一天她开始大声嚷嚷,带着哭腔
  ——别打我呀,别打我!

  半个多小时,她一直边跑边嚷——别打我呀!
  我小心翼翼拉开距离,像一条狗看见高举的棍棒

  等她颠儿颠儿消失在楼洞里,我忽然怒气冲天:
  ——为什么不说高兴了?你这个女疯子。

  汽车站旁的神经病不见了

  他比谁都快乐,那个神经病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靠拣垃圾吃活命的神经病

  睡在一棵杨树下面,五冬六夏
  盖一件破烂不堪的大衣,要是下雨了
  就躲进候车室屋檐下,站一整夜

  咧着大嘴笑,不管面对半块馒头
  还是一口浓痰。笑起来还挺好看
  大眼很亮,双眼皮很深
  挨打时,只会嗷叫着抱头鼠窜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不见了。
  ——那就不见了呗

  几年后弟弟忽然说:还记得汽车站那个
  神经病吗?他死了。被人杀了

  我震惊,嘴张得能吞下一本社会学词典。

  “凶手是个推销员。杀了好几个疯子、傻子。
  他说这是为民除害,说这些人不配活在世上。”

  加里·基尔代尔的弟弟

  大夫敲门的时候,天闷热得邪乎
  门开了,小伙子露出清爽的笑容

  “……我就是加里·基尔代尔的弟弟
  那些清华的自大狂,有几个能写出这样的程序?”

  他讲解着计算机的奥秘,逻辑严密
  还打开电脑,向我们演示

  这个瘦高的小伙子,帮我组装第一台电脑的人
  教会我上网、聊天,注册第一个E-mail

  他年迈的父亲的腿一直在打颤
  他慈祥的母亲不敢作声

  三天后他被送进精神病院,据说率领众病友
  一举占领办公室,赶走大夫,扯下了锦旗

  几个月过去,他平静地回家
  带着一本英文词典——倒背如流

  这个小地方来的大男孩,如今在北京创建公司
  一个女研究生被他迷住,共结连理

  祝你幸福,亲爱的小伙子
  你的确是基尔代尔的弟弟,即使曾被一群白痴羞辱

  (注:加里·基尔代尔,(美国),电脑软件开发的先驱。)

  去西藏

  他不说话。不说话。
  他用眼睛戳编辑部的墙,戳天花板
  戳一切看上去能被戳穿的东西。

  现在,他瞄准了我:
  “——去过西藏吗?”
  我头摇得软弱,像欠了他的钱没还。
  “为什么不去?你还是个
  诗人吗?”他愤怒得大义凛然
  我窘迫得无地自容,如纸老虎被戳穿。

  第二次他来,眼神更凌厉:
  “西川,住在一间靠湖的草房里
  这个你知道吧?”
  我瞪大眼睛,没敢笑:
  “不是吧……他怎么可能住在那里?”
  “他从不用电,只点油灯和蜡烛!”
  接下来,他给诗人们安排了可怜的食物
  浪漫的情事,以及发疯自杀的结局。

  望着他傲然离去的背影,我为自己
  住在楼房、不会种菜
  并且还要写诗、没胆量跳楼
  感到羞愧……羞愧不已。

  失语症

  已经有很多天了……她在屋子里
  盯着墙壁。有时低下头
  盯着手里的杯子。无论如何
  要记下很多天里没有发生的事情
  就像她一遍遍摩挲着茶杯
  直到它变凉。

  这事情如此重大,以至于她不知怎么表达
  所以继续倒进开水,等它们变凉
  那滴留在杯口的水珠
  慢慢变成几乎看不出来的水渍
  就要隐去在暮色中,像那些
  忘了何时写在照片背后的字
  那无意义的、颜色消褪的、不可能
  与回忆对称的笔迹。

  土豆来了!

  一封信来了!
  主任收到来自东北某农场的投稿
  里面夹着一张玉照——
  “男人们为我疯狂,他们叫我农场之花。”
  我瞥见这行字,对主任竖起大拇指

  她的诗写得深奥难懂,这令我多少有点惭愧
  主任回了信,内容不得而知
  和他相比,我更觉自己时常无礼

  据我观察,他们的通信来往了几次,
  主任讳莫如深,而我
  为自己的好奇心感到可耻

  “——来了,来了!”某天早晨
  他惊慌失措闯进办公室
  手里挥舞着来自农场的电报
  我快活得几乎要跳起来——
  “场花要光临敝社?”

  “——明日发往你处两车皮土豆,命令你
  立即就地销售!”主任念出电报内容
  并对这一新职业深感惊恐
  为坚拒这一伟大任务,他匆匆赶往邮局

  我幻想的美景差一点就实现——丰收的土豆
  两车皮壮观的圆滚滚土豆
  蹦跳着,骨碌碌堆满办公室
  淹没楼梯、楼道,伴随着
  收账的农场之花高跟鞋动人的敲打:
  哦,迷你版政治,小号乌托邦
  ——土豆来了!
  
  录抄一首
  
——来自某医院病案复印件

  救救我,别把我活埋……

  不要使劲儿踩我的手
  它正紧紧扒着曙光的窗台

  祈求这块松动的砖头
  不要突然断开——

  不要猛踢我的脸
  递给我一个绳结
  ——让我活下去吧!

  在我面前,恐怖裂开了大峡谷
  在我脚下
  海浪贪婪地伸着舌头

  发动机停了。四周多么安静。
  我的心
  请你再跳一下

  医生,我记得我有名字……请你
  再叫我一声

  啊,就要消逝在天际的晨曦
  我不是你的一颗星星——
  请不要把我收走

  救救我,让我活下去吧
  如果你不愿意,
  壮丽的大地——就让我停止挣扎

  用你永恒的伟力
  让我安静吧——。

  棉衣

  一颗受过脑炎细菌侵害的花白的头
  在灯下低垂。

  它苦恼地计算孩子们肩膀的弧度
  衣袖如何舒适,如何拆完后
  再缝好那些正确的针线。

  人们在雪地上打闹,未来的诗人试图
  在冰凌里印上自己的脸。
  雪花飞舞,寒风强劲
  这一切多么适合抒情。

  而我信任那受过伤的大脑的痛苦:
  一个母亲身边的剪刀、线团
  以及冬天里一动不动的耐心——

  它不是别的——
  它是所有艺术的秘密。所有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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