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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从海边归来

 布鲁斯邓bdtcis 2020-01-03

到了海边的孩子,

已在海里沉睡。

未到海边的孩子,

正从海边归来。

1、从未到过海边的孩子,走向大海边

2002年放暑假之前,是我们的实习之旅,目的地有两个,先是南京汤山,再是上海。

汤山散发出熟悉的味道,对自小生活在山里的人来说,仿佛又回到了故土。没见过山的同学,尖叫着,欢呼雀跃,但很快就尝到了爬山的辛苦。而我们却不慌不忙,知道要看到山上的风景,采摘山上的花和野果,先要流尽爬山的汗水。这种经验是自小随着成长,无意间习得的。

上海却令我恐慌。身在到处都是高层建筑的街道里,很容易迷失。因为我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视线被建筑物挡住了,也还没有培养起看路牌的习惯,更不知道眼前这条路通往哪里。如果没有目的地,也不敢搭上哪趟公交车或是地铁。

你若是冒失地上车了,你想在哪里下车?到时候,又要怎样找回你的同伴?

那时,我们都还是穷学生。

学校组织的大巴车,将我们载到了陆家嘴地区。这里高楼林立,尤其是东方明珠电视塔,金茂大厦,高耸入云,特别显目。那天下起了雨,建筑物有大半截,都被笼罩在云雾里,看着很有点儿格调。登上了那楼,是否就“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之前,我们还在南京汤山。那天的行程结束后,我们乘坐绿皮火车,摇摇晃晃到了上海。我还有点儿兴奋,因为那是我第四次坐火车,再后来,就不再数次数了。

我们在汤山看岩石和土壤,再到上海看建筑。我们未来就要建造这样的房子。我们是作为接班人来到这里,观摩前辈们的作品的。

要登上东方明珠上去,你得自己掏腰包。穷学生就算了,门票的钱够一个月的伙食费。家里经济宽裕的同学只会问:哪里好玩?

你一定在某部电影中,看到过这么一个场景:主人公一气之下走出酒店,顺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司机问你去哪里,你回答说你只管开,随便到哪里都行。于是司机载着你在城市里到处漫游,或许就此邂逅了某个人——对,这时候第二个主人公出现了。

在观摩电影的时候,如果这部电影特别吸引你,那么就会将你吸进去,虽然是你在看电影,演员在扮演,可你觉得那就是你本人在出租车上到处漫游。将“主人公”说成是“你”,没有半点违和感。

但这种任性的城市生活,不属于你这个阶层。对大部分人来说,或许一辈子都很陌生。如果你在某天变成了富翁,那么你的孩子就有可能过上这种生活。

首先,你得足够富有,除了想找好玩的地方,不会再去考虑别的事;其次,你得足够年轻而任性。

对我们来说,只可能是我们的孩子才会这么做。

东方明珠塔、金茂大厦这些地方,有同学上去了。等他们下来的时候,我们分成了几组,各自自由活动,第二天再集合。我没有特别想去和想看的,如果要爬到东方明珠塔或金茂大厦这样的高层建筑上,去看整个城市的风景,我会想起小时候爬到山顶,俯视整个村庄,以及那条弯弯曲曲、在山脚下蜿蜒起伏的乡村公路的情景,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么?

站得高,看得远,这个我们都懂。

我随着他们搭上了地铁,在大雨过后,走进了世纪公园。有人说世纪公园好玩,我们就去了。偌大的世纪公园,空空荡荡,根本就看不到人,除了我们几个。对,当时是三个湖南来的学生,一个来自怀化,一个来自邵阳,一个来自娄底。一个家境还不错,一个家境一般,一个家徒四壁。

我们挨着饿,到了差不多下午两点,实在忍不住了,就走进了世纪公园的餐厅。当服务生将点菜单递上来时,我们都摸着那彩页的菜单翻过来、翻过去。那本薄薄的点菜单似乎异常地沉重。最后,其中一名同学点了份饭,我记得那价格够我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另外两个(包括我本人)各点了一份鸡翅。那是我吃过的第一份最有情调的鸡翅,就在世纪公园的餐厅里。这种经历为什么珍贵,因为这是我们这些小地方出来的人,学着融入城市生活的第一步。

暴风雨过后,公园里还是空无一人。我们在里面溜达了一圈后,又出来了。他们两个要去别的地方。当时,我们手上各拿着一份上海市地图。他们朝别的地方去了,而我,一个人走开了。

上海是什么地方?城市又是什么?要明白这些,还得耗费我几年的时间。城市里的人靠什么生活?他们不种地,不养猪,吃的粮食和蔬菜从哪里来?

好吧,也只有我这种土包子才会不停地问这种问题。不过,当时的我并不关心这些问题。我还只是个大一的学生,还得在学校里继续停留三年呢。三年后去干什么,还来不及想——诸如此类,我与其他同学的差距,是可以看出来的,只是我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我执意要去别的地方,就离群了,脱离了队伍,独自一人游荡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上。虽然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快要17年,可我仍然记得那时的事。

我执意要到海边去。上海不是靠海的么?初一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看惯了大山的人,现在想要看海。我们这些没见过大江大海的孩子,奔波了漫长的路程,抵达学校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长江边去。长江我们见过了,现在我想去看海。我们已经在上海的东边了,再往东,不就是海边了么?如果山的那边是大海,翻过这座山就是了。同样,如果一直往东,走过这段路,就是大海,走过去就是了。我就一直往东走。

下午反倒出太阳了,沿着手中地图指示的路线,一直往东走。累了就歇会儿。翻山越岭也不过如此。对我来说,翻山越岭不是书上和嘴上说出来的成语,而是我们脚下的路。我们翻山越岭来到了这里。但我们还缺乏穿越大海的经历,所以当你说我横跨了大西洋,那多半我会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你,哥们,你真牛。但千万不要跟我说翻山越岭,我会鄙夷地看着你——“翻山越岭?我还是喜欢听你说横跨了大江大海。

然而,我越是走得久,越是觉得在那个下午的我,不可能走到海边了。起初我信心十足,但随着眼前的大海遥遥无期,而路还是那么地遥远,我渐渐地丧失了信心,在两个小时之后,我只好停下来。我还得花两个小时返回,找到我的队友,回归团队。

那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如果真的想到海边去,就需要一个年轻而任性的同路人,随手拦住一辆的士。

师傅,我们要去海边。

我完全失去了走到海边的信心之后,又沿着来的路往回走。奇迹般地,我在半途上遇到了同学。

一定要去外滩,而且是晚上去。如果不去外滩,上海就算是白来了。这同学说道。

我本来想问去外滩要门票吧

那天晚上他们去了,而我没有去。

你可以想象,我们两个班级的同学,60来号人,被大巴车载到了浦东新区陆家嘴区域,然后老师宣布解散,你们自由活动。这六十个人就分散开来,到处寻找自己的游玩地,不是某个景点,就是某个公园,彼此再次遇到的机率是很大的。

那天我心中只有一个目标:走到海边去。但我没能去成。如果去了,我能否回来?那时的我对大海的危险,可是一无所知。

******

正月十五这天,天气转晴了。之前的连续三天都在下雨,屋子里阴冷,还有点儿潮湿。但在头一天,我们决定第二天外出,不管这天天气如何。

然而,这天天气很好,只有微微的风。过长江大桥那会儿,明显感觉到江面上刮过来的横风,得把控好方向盘,才能使车身不偏离车道。所有过桥的车辆,都在减速行驶。

我没有要到海边去的强烈愿望,可如果去了,看看也行。现在是冬天,去海边太冷,最好夏天去。可夏天的时候,我们已经去过海边了。碧蓝的海水,碧蓝的天空,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海平面。在那里,海天一线不再是书本上的文字,而是我们眼前的景象。

海水随着海风微微起伏,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海水积蓄起来力量,形成了波浪,一阵一阵地拍打着海边的岩石,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海浪粉碎,水花四溅。

这就是大海。海水掩盖了一切,包括海底的浮游生物,潜伏在大海里的危险。危险来自于暗礁、冰山、海浪、台风,还有太阳落下去以后,海水的彻骨冰寒。

在海浪面前,勇敢者和恐惧者,都被卷进去了。

我们驱车一路往东,到了大海边。这里风很大,带着海水的咸味。等我们离开的时候,就会发现身上都是海水的咸味。

天在这时候阴下来。没有碧蓝的天空,也就没有碧蓝的海水,大海汹涌,在大风中波浪翻滚。带点黑色的波浪,一波接着一波,朝岸边涌过来,撞到岸边的岩石上,掀起巨大的波浪。大海通过这种方式释放积累起来的能量。

这时候的大海是危险的,处于将要暴怒的状态。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海发怒的样子,不是在书本上看到,不是在电影中看到,而是在眼前看到。大海失去了往常碧蓝而温顺的面貌,用它深沉的颜色,预告了危险来袭。

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就驱车离开了。回到车里,才发觉还是车里暖和。聪明的人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到海边来吹冷风,只有任性的孩子,才会一直朝海边走去。

我们离开了海边,进入了乡村公路。尽管离海边已经有好几公里远,但风还很强烈。我们进入屋内,关上了大门,才又觉得暖和些。

这是一座离海几公里的村庄,房子坐落在乡村公路的一旁。在这里,我遇到了熟悉的人。我们彼此寒暄,聊着工作上的事,语调轻快,屋内洋溢着热情的气息。

这房子新修的吗?这是独院别墅呀!我感叹道。

男主人笑了。

修了好几年了。他回答道。

可这装修看上去像是新的,你看这墙砖,这地板砖,这吊顶。我看着那墙壁、地板和吊顶,不停地感叹着。

“是有好多年了。”

后面可以修个院子,养鸡养鸭,养猫养狗。

还没来得及弄呢,再过两年再说。男主人答道。

我们算是忘年交吧?男主人与我父亲同龄,但我从未将他当作是长辈。肯定是有某些相通之处,我们才能聊得来。

不是因为我向往海边,所以才刻意认识了这么一位居住在海边的人。而是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我认识了这么一个人,而他恰好居住在海边。

这天,我们先是去了海边,后来,我们来到了这里。我们从海边归来。

2、从小在海边玩耍的孩子,已在海里沉睡

我没有深入打听他这家族,是什么时候来到这海边居住的。我也没有打听过我的祖辈,是什么时候搬进山区里去居住的。可如果我的孩子问我是如何走出山区,来到城里居住的,我可以告诉她这个简单而完整的故事。我们曾经是山里人,现在居住在城镇上,因为,我在年轻时代,走出了那个小山村,就是这么回事。

如果孩子问为什么,我会回答说,因为我向往大海,于是一直往东走,希望走到海边去。我是个——曾经是——从未到过海边的孩子,于是走向了大海边。这时候,我已经成年了。

我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父亲一辈,是在海边长大的。他们还留着老房子,供奉着祖辈的牌位。这座别墅式的新房子,是在他这一辈修建起来的。

他们在海边的村子里出生、长大,经常跑到海边去玩。长大后,在这村子里成家,生了孩子,他们的孩子们也经常跑到海边去玩耍。他们肯定也知道海的温顺和海的狂暴,充满着善良和危险。千万不要在大海狂暴的时候,到海边去玩耍。这种两面性,在我们面对每一个陌生人时,在充分了解他之前,都是要慎重注意的。

我本来想跟这里的孩子谈谈“翻山越岭”的故事,可那时我只能自己去看看大海,然后想像那个“可能的”孩子,在我面前高谈阔论“大江大海”的故事。

去看海了吗?他问。

看了。很壮观,但令人心底发毛。我答道。

我从小就在海边长大,对大海很了解。他继续说道,有一次,我在大海发怒的时候去了。

为什么?

因为任性。

******

我在这座三层楼的别墅式小洋房里打量了一翻,又走到了二楼。这本来应该是那个任性的孩子的家。现在,我走在他应该走的地板上,扶着他应该扶着的楼梯,坐在他应该坐的椅子上,跟他父亲聊着、喝着酒,吃着海鲜。

我留下了能铺满半张桌子的虾壳和蟹壳,这本来应该是那个任性的孩子吃完后留在桌子上的。

我们这里什么都有。都是从海里捞上来的。海苔在这个时候最新鲜,过了这个月份,到了三月份,就老了,不好吃了。

波力海苔就是从我们这里收的原材料。每年都来这里收一次。

现在不是吃蟹的好时机,要到八月份左右,农历的八月份,中秋前后,那时候的蟹最肥。

枪虾,以前都没人吃的,现在可抢手了。这里的人吃得最多的、最喜欢吃的,就是枪虾。不过,现在枪虾价钱太大。开春以后,枪虾会掉价,那时候价钱小了些,可以多买些。

本来应该是那个任性的孩子,带着妻儿回到这里,听这两位老人聊着家常。但现在,坐在他们面前的是我。

我看着眼前这位不算太老的老人,她被糖尿病折腾得面容有些倦怠。她的讲话中有股殷切的期待和关爱。

这是一个居住在海边的普通家庭。曾经有着一屋子的欢乐,也发达过,在经济浪潮中,有过不少富裕的日子。虽然现在又复归于平淡,但也还不错,孩子们都长了,也都出去工作了。接下来,是她们自己的婚姻和孩子的事了。

在这个阴天里,四点半以后,天就慢慢地暗淡下来了。五点半,我们起身告辞。我们路过海边,跨过大桥,又迎来了早春的雨。雨一直下到第二天的下午。

我脑海中回忆起大海波涛翻滚的情景。大海广阔而深不可测。我们面朝大海,背后是大陆。当海水汹涌而来时,我们可以不停地往后退,一直退到海水到不了的内陆深处。在那时候,我们是很安全的,我们心中也因此没有任何顾虑。

可如果你离开陆地后,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到了海上,遇到狂风暴雨的天气,就会领教大海的愤怒。那时,你盼望着再次回到陆地上来。大海的深度,正是你内心恐惧的深度。大海深不见底,你在大海面前,心中的恐惧也是深不见底的——除了那些永远在大海里沉睡的人。在他们沉睡过去之前,你可以想象他们内心的恐惧和挣扎。这是人与自然的斗争,最后,人输了,自然也没有胜利,它只是释放了自己的愤怒。当它冷静下来时,呈现给人们的是一幅碧蓝的温和景象,所有人都心生向往。

大概22年前,在这个靠海的村庄里,有个十四岁的男孩,跟村里的孩子一起到海边去玩耍。

他的父母常年在外面务工,将他带在身边。只有暑假的时候,他才来海边玩耍。

他不像其他小孩,对大海的波澜壮阔和重重危险有所认知。他是在这出生的,也应该在这里成长,本来应该对大海了如指掌。

可他的父母去了上海那样的大城市,将他带进了城市的生活圈,远离了海边的生活。

22年前的这个暑假里,这个十四岁的男孩再一次去了海边,却再也没有回来。

同行的孩子都回来了,回到了他们父母的身边。只有他的父母,却只能到海滩上去张望、寻找他的身影。

那所房子里,也不再有他的身影。父母眼前也不再有他的欢声笑语、娇逸任性。

    到了海边的孩子,已在海里永远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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