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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紧闭的156班教室

 布鲁斯邓bdtcis 2020-01-03

世间一条路

心中一条路

此路,彼路

茫然四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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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320国道还是黑黑的、亮晶晶的柏油马路,就像台湾歌手郑智化在他的歌曲《水手》里唱的那样: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迹。

在天气最炎热的七、八月份里,太阳把柏油马路晒软了。踩在热气腾腾的柏油马路上,你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浪,还有脚底下似乎有点儿软软的感觉。

柏油马路是我接触的第一个文明的象征,与我走过的泥土路和石板路不同,走在柏油马路上,无论在晴天还是雨天,都不会弄脏鞋子、打湿裤脚。我们试过光脚踩在柏油马路上的感觉,用脚底板触摸现代文明,脚底板踩得黑乎乎的,也毫不在乎。

不知道是哪一年,或许是2001年左右,柏油马路都被改成了混凝土路面。

当我们在只够一辆车单独通行的狭窄泥土路上,七弯八拐,穿过了一片村庄,绕过几个水塘,再穿过一片农田,就到了320国道。在这个路口,混凝土浇筑的路面,碎成了一块块,暂时还不影响通行,却确实要重修了。

我们沿着320国道行使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路过了双峰二中,但我们要隔一天才再来这里回访。到第二天,我会去看大门紧闭的156班和它空荡荡的教室。

沿着320国道再往西,朝邵东县的方向开过去,大约20来分钟,我们停下来了。虽然十六年过去了,可这条街道两旁的房屋没怎么变化,各家各户都很容易辨认。我们要去的是那家土砖房、深灰色门板的药房。

一进门,那位个子小小、步履蹒跚的老人,带着她那惯有的迷人微笑,朝我们迎上来。这是一位惯于用笑容迎接所有人的慈祥老人。

姨外婆,我们来看望您了。我最先喊出来。

老人先是一愣,然后笑容更灿烂了,招呼我们坐下,给我们泡茶。桌上摆满了瓜子、花生和苹果、橘子等水果。桌子下方是电烤炉,围着桌子坐,全身都暖暖地。这个冬天本来就不太冷,特别是在上午十点钟到下午三四点钟之间,太阳晒得所有人都特别舒适和惬意。

大堂左手边是曾经的中药铺,密密麻麻的柜子还在,柜台也还在,药铺却是早几年前就不开了。大堂后面的墙上,挂着还算年轻的罗医生的黑白遗照,这照片应该是罗医生去世前几年拍的。

十年前我来这里,就没有再见到罗医生,只剩下姨外婆独自一人,那时她还一个人撑着这间药店。姨外婆一辈子跟着罗医生,学他把脉看病,抓药。晒药材、切、捣、称、包装,嘱咐来看病的人如何煎服。

药苦,记得配砂糖。她一般会这样叮嘱病人。

久了,姨外婆也会看病了,普通的感冒、风湿、骨折,都会看。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不再经营了。大概年纪大了,眼睛有些看不清楚,手脚也不那么利索了,于是干脆把药店关了,租给别人做其它营生。现在是一家裁缝店,有人在裁剪布料,做衣服。

罗医生,出生年月不知(我也没有打听),大约逝世于2005年至2006年之间。听母亲说,罗医生去世前,生了一场大病,治疗费大概花了二十来万。

罗医生有一对儿女。

罗医生作为医生,很注重养生。他是名传统的中医师,手艺估计传自于他的父亲。罗医生有一次叮嘱我说,要多吃豆腐,豆腐是有利于养生的好东西。说这话的时候,也是这么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也是春节期间,不过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具体来说,至少是二十年前。

你可怎么办才好呢?光是成绩好,恐怕还不够。你要上大学么?你那家庭怎么能去上大学?罗医生叹了口气后,继续说道,要么你能搞个什么重大发明,那还差不多。

听了罗医生这话,我心中隐隐地不安起来。那时我正走着这条唯一的路,不知道将来会怎样。罗医生却直言不讳地告诉我那样做是行不通的。可我除了这么做,还能怎么办?我还没有成年,凭这瘦弱的身体,去工地上做苦力活,也不会有人接受。

而凭我这样的一副头脑,有没有可能搞个什么重大的发明创造?我打心底怀疑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

我必须承认罗医生的先见之明,他说得对。虽然事情不完全如他所想的那样发展,但也差不多。在他的建议和我对自己的认知之间,我直接在心里说出了不太可能这个定论。如果我是他孙子,可能会得到更多的指导,或许他会继续鼓励我,让我不要对自己失望。

罗医生的儿子比我母亲小大概十来岁,那时已经结婚,也又有了孩子——罗医生有了孙子。罗医生的儿子——我可以称之为“舅舅”的那个成年男人,大概很是令他失望,于是所有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孙子身上了。

在我的意识里,罗医生至少要活到八十岁以上,因此,当母亲告诉我罗医生生了一场大病,而且是不治之症时,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如果一名医生都这样,那么我们普通人,要怎么办才好?

可不管我相信还是不相信,罗医生就那样因病谢世,享年六十有余。

我的外祖母,我们通常叫外婆(北方称姥姥,这是有区别的),共有至少三个兄弟,三姐妹,外祖母是三姐妹中最大的那一个。开中药铺的这个妹妹,我叫她细姨外婆,罗医生是我们的细姨外公。细,是最小的意思。

大概从1994年开始,每年春节,我们三个孩子都要翻山越岭,走七八公里路,到这个细姨外婆家里来。那时还没有电话,只靠人带话。大概也是在那一年之前的一年里,细姨外婆托人带话,让我们过春节的时候去她家里,于是我们就去了。后来,每一年都去,直到我离开家乡去上大学。

每一年,我们都要在姨外婆家里停留半天。待用过午饭,大约下午两点钟左右,姨外婆用瓜子花生和苹果,塞满我们的口袋,再将一张五十元的绿色钞票塞进我手里,微笑着送我们离开。

明年再来。

离开的时候,姨外婆叮嘱道。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总共有六七年,每年我们都去她家里,让她看看我们长高了没有,学习成绩怎么样。

我小学毕业了,上了初中。初中毕业了,上了高中。后来,高中毕业了,又要上大学了。那个暑假里,我一个人又去了她家里。

什么大学?没听说过。不是名牌大学?罗医生连连叹气。

你要怎么去上大学呢?罗医生又问。

当我大学毕业归来,再也没能见到罗医生,只见到墙上他那副黑白照片。

十年后再来这里,姨外婆并没有显得老太多。那一年,她差不多六十八,还不到七十岁。在我眼里,却矮小了许多,大概是人老了。

我们在屋里聊了半个多小时,然后就起身告辞了。

不吃了中午饭再走么?

吃完午饭再走,是以前的惯例。但这一次,我们不吃午饭了,还要去别的地方。

我们行程紧,不能留下来吃午饭了。我解释道。

姨外婆朝后屋走去,要拿点土特产给我们带走。母亲朝我使眼色。我跟着姨外婆走到后屋去,将几张红票子塞进了她外套的口袋里。

不知道给您买什么。我解释道。

姨外婆收下了。

我们上了车,姨外婆目送我们离开,还是那个慈祥的微笑,昭显她心底的善良和宽容。

我们沿着320国道继续往前邵东县城方向开去。母亲又开始晕车了,说她情愿走路,走路舒服些。

忍一忍,十分钟我们就到了。我安慰道。

我们到了界岭乡,就在那个熟悉的路口,停了下来。天桥底下有家商店,我们去那里买纸钱和炮仗。

我们在路口点燃了鞭炮,鞭炮声沿着小路,一路响到了大堂里。我们在大堂里点燃了纸钱和线香,对着大堂桌上的遗像祭拜。祭拜完毕,转到了隔壁的客房。

姐姐回来了。

这话是对我母亲说的。而我是谁,他们自然都不认得。

我认得她是这位老人的大媳妇。她招呼我们坐下来,给我们泡茶。过了会儿,她到后屋去找人。

母亲对这里很熟悉。家里那老房子倒坍后,母亲来这附近的老房子,住了几年。现在再次回到这里,显然有点儿激动。

有位老人从后屋走出来了,明显比以前瘦小了好多。七十多岁的人儿,步子却很稳健,还能自己干活,虽然眼睛有点儿不太好使了,精神却很好。

姨外婆。我喊道。

她却没认出我来了。十年前,当我回到这里来找她时,她不在。这次见面,已是十六年过去了,很难再认得出来。

她与母亲之间的相认没有障碍。这些年里,她一直把母亲当作自己的女儿来看待和照顾,能帮的,总是想办法帮着。

这是外祖母第一个妹妹,我们都叫她大姨外婆,刚才祭拜的那位,是大姨外公,是刚过去的那一年去世的。

跟细姨外婆家的约定,也是跟大姨外婆家的约定。每年春节,我们也要到大姨外婆家来拜年。每一年,我们的运气都不差,每次去,他们都在家。有一年,我们去了,他们刚从省城的医院回来。

大姨外公身体一直不太好,持续生病、吃药,已经很多年了。大姨外公以前是工人,后来退休了,退休工资还可以,够他每年的医药费,或许还有点余闲。

那一年,姨外婆还有一个最小的儿子没有结婚。后来,所有的儿子都成家立业了,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孙子辈们,满屋子跑,男孩女孩,怎么也招呼不过来了。两位老人都已年过六十,自然欢喜得不得了。

大姨外婆是非常细心的人。每年去拜年,她都要耐心地切满满的一碗瘦肉,为我们单独煮一碗。煮好后,香气溢满了整个房间。

“吃,多吃点。”姨外婆反复叮嘱道。

可我们只吃了几块,就吃不动了。

每次我们都不会停留太久,怕打扰了他们两位老人家。照例,我们走的时候,荷包里总是装满瓜子和各类水果。

这位姨外婆是相信上大学这条路的,她的大女儿就上了大学,毕业后当了医生,任职于长沙某大型医院里。我们之间见过一次,不过年代久远,记不起来了。

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个夏末秋初,再去了她家里,两位老人刚好都在。

什么大学?咳嗽了好一阵子后,姨外公问道。

我说了学校的名字。

哦。老人继续咳嗽。

我没有停留太久,只有几分钟而已。我是翻过那座山,走路过来的。我还着急要赶回去。姨外婆在后面追过来了,悄悄地往我手里塞了几张纸币,手有点儿抖,眼睛里有泪花。

我不忍心拒绝,默默地收了。这是多善良的老人啊,尽管她知道这不过是杯水车薪,但她愿意相信,也愿意去尽自己一份心意。

在这天地间,在这群山里,唯有这一点令我动容。

十六年后再次见到这位老人,虽然她再不能认出我来,但听说了之后,还是满心欢喜。显然,姨外公的过世,并没有让她消沉。

我们在这里停留了大概二十来分钟,就起身告辞了。我们的车在弯弯曲曲、起起伏伏的320国道上继续往前。我知道,再往前就要右拐,拐进那条以陡峭和曲折出名的乡间小道了。

汽车的后备箱里装满了衣物,非常重,在爬坡颠簸的时候,吱呀呀地响。爬完长长的坡,我们下坡。道路越来越狭窄,越来越颠簸。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们到了外祖母家里。

这一年,外祖父已经过世十七年了,外祖母也过世十年了。我们没有做太久的停留,因为还要赶回去上坟。然而,就在出门口不远处,水温忽然骤升,水温报警。我只好把车子停下来,打开前盖,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作为一个新手,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间不知所措。待汽车水温冷却了些,打开水箱盖,水是满的,水温却一直很高,一启动就报警。

能继续开,还是不能再开?

这是个问题。

这里没有汽车修理铺,最近的修理铺,也在十公里以外的地方。要把车子扔在这里么?

我往水箱里加了冷水,继续往前开。不停地报警的水温,令我很是烦恼。我一边烦恼着,一边继续开,将车一直开到了家门口。

明天去修车。

没有任何奇迹,第二天刚启动车,水温就报警。我让母亲自行安排走访亲戚,自己开车沿着乡间小道,到镇上去找修车铺。

一路上,我心情烦躁,全没了走亲访友的心思。我们开得很慢,执着地寻找修车铺。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挂着汽修的铺子,却是大门紧闭。现在可是正月里,还没出正月初五呢。

我们又绕到了320国道,到了双峰二中附近。将近中午时分,我们把车停好,走过去。这里修了不少的高楼,有些变化,但总体上没太大变化。道路两旁照例是商铺和餐饮店,道路两边是卖水果和流动餐饮的小车。正月里,还在外面摆摊做生意,这是不常见的。

我们三个人每人点了一碗米粉。米粉有点儿凉,全然不是十几年前的味道了。或许是在外面生活了这些年,口味改了。慢悠悠地吃完后,我们继续往前走。我走在最前面。

我对路两旁的商铺没什么兴趣,虽然我曾经是那里面的常客,流连在样样一元两元、五元、十元的小商品之间,估计他们两个——我弟弟跟我弟媳,当然,还有那个尚在肚子里的小侄子,对这一切恐怕也没有兴趣。只我一人对路尽头那个地方有兴趣。

我走到了那个熟悉的校门口,一切恍若昨日。早就放寒假了,校园里空荡荡的,很难见到有人在走动。太阳很耀眼,这早春的气候令人昏昏欲睡,特别是中午时分。

主教学楼前多了一对石狮子,156班的教室就在一楼,右手边第一间。前面的大门一般不开,常年锁着。只有到了早操时间,这门才打开。

我从右手边的小路绕过去,走到了156班教室的门口。156班教室前后两扇门都紧锁着,门牌也改了,曾经的教室,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成了化学实验室。

我站在窗子前往里看,里面是整齐的桌椅,以及摆在桌子上的化学仪器:烧杯、滴管、各种颜色的液体,可能是硫酸铜、氧化铁之类。当然,肯定少不了盐酸、硫酸。

CaCO3+2HCl=CaCl2+H2O+CO2

类似的化学公式,恐怕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我的潜意识深处,如果没有选择土木工程,我也可以做一名化学家,这是极有可能的事。不过这只是猜想。

我在这里度过了自19989月到20017月之间的青春时光。我是那个敏感、害羞、多疑,每天只是沉溺于书籍中的青少年。

如果这段时期重来一遍,我要如何重新来过?我想了想,没有更好的方式。

第一年,我跟我的同伴,158班的同学,骑着自行车,沿着那条歪歪曲曲、起起伏伏的乡间小道,绕到320国道上去,再直接到学校。

自第二年起,我们每半个月才放假回家一次,不再骑车了。我们徒步翻过一座山,从界岭乡那个路口转到320国道,拦一辆过路的小面包车,交1块钱,就能坐车到学校附近,走过这段商业街,差不多到了尽头,就是校门口。

在这里,我遇到了对我严厉又失望的班主任。班主任教我们化学。我曾在这里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但后来又泯于众人了。虽然最后还是为数不多的几十个佼佼者之一,但让很多人都失望了。

我并非不努力,我确实很努力,我也没有遗憾。

我是那个所有人都寄予了厚望,而我却让他们失望的人。我的成绩远远不能令他们满意,尤其是那个对我严厉又失望的班主任。我是尖子生,但不是学霸。

班组任总认为我没有用尽全力。第一学期,我是班级里唯一一个在期中考试化学单科考了满分的人,于是我获得了奖赏,能去学校的图书馆借我想看的书。但很快班主任又警惕了,因为我曾经借了一本《聊斋志异》,而不是化学家传之类。

你怎么能借《聊斋志异》呢?班主任质问道。

我无言以对。第二次去借书的时候,作为图书馆管理员的校长夫人,向我推荐了高尔基的《母亲》。我采纳了她的意见。可我借的这本书,里面却有令我有点儿难堪的描写。我将这本书归还后,就再也没有借过书了。

在这个除了课本还是课本的氛围里,除了头脑中的神游、各种奇怪的幻想,再没有别的乐趣可言。我并不抱怨这样的生活,因为这是我唯一要走的路。可我又不甘心只是这样。

那你想怎么样?班主任问。

我想,只要我尽到最大努力了,就算没有考上大学,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如是说道。

老天,是谁给了我这样的勇气呢?我想,是我刚出生不就,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那一道微弱的光线么?是那种所谓的“与生俱来的勇气”么?

你考个一般的大学,有什么用?班主任继续质问道,要是没考上大学,那就更不用过说了。

那好吧,只能这样了。对1999年那个17岁的青少年来说,虽然满脑子都是美好的幻想,却不可能跟任何人抗争,一旦你抗争了,你就要被放弃了。

你就按照你的希望去吧。

这是班主任最后说的话,自那以后,他对我明显冷淡了许多。

我记得我好像是哭了,小声地哭了,不一会儿又抹干了眼泪,走出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我为什么哭?为我的青春哭泣,为我的勇气哭泣,为我压抑的生活哭泣。我抹干了眼泪,默默地走回到我的课桌上,若无其事地翻开了课本。

在那种情形下,不说那话是不可能的。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有文化的成年人之间的交锋,后来,我还会有很多次机会跟有文化和没文化的成年人交锋,直到我变成了一个不那么冲动的成年人,但这期间要经历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

我无意于跟任何成年人交锋,我只是沉默。我习惯于沉默,聆听。我听着就是了,我会思考,判断,这就够了。或许总想说点什么,但最好什么也不要说。可在那些年月里,我总是耐不住性子,要争辩几句。而在这个顽固的、封闭的空间里,任何交锋,只会伤了感情,却不会让一个成年人去聆听一个青少年的真实想法。我做了很多次类似的伤感情的事,直到我明白沟通的目的在于感情,而不是思想的交锋和是非对错。

我身上背负着320过道上那些老人的期待,背着父母的期待,背着其他许多人的期待,我不能辜负这些期待。但我觉得压力太大了。我太年轻,太没见识,太没有头脑。我像是被绳子牢牢地捆住了,只能呼吸而不能动弹。

我坐在156班的教室里,听着讲课,做作业,考试,只在2000年祖母过世的那个秋天,才请了两天假回家奔丧。

而在2001年的那个春天里,外祖父过世,家里都没有通知我,待我高考结束后,才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有一次,我放假回家,母亲叫我去外祖父家里。

你外公不行了。你去一趟吧。母亲很是着急,不停地催促我,你外婆喊你去。

我答应了。可那个上午我没有动身。到了下午,母亲几乎是在吼叫了。我才终于动身。

到了外祖父家里,走进那个熟悉的房间,我看见外祖父躺在床上,喘着粗气,骨瘦如柴。他干枯的手不停地在空中划动,我以为他要抓住我的手,就把手伸过去——我第一次去抓他的手,可他放开了。原来他是难受,不停地挣扎着。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两个月前,有一天,外祖母忽然对我说,“红宝,你外公怕是快要死了。”

我只是愣了下,没有做声,只是心里有点儿伤感。

在这最后一面过后没多久,外祖父就过世了。

那位严厉而失望的班主任,在我高二时去了另外一所学校,听说是去当校长了。年轻有为的陈烨老师,时年33岁,去追寻他的校长梦想去了。

语文老师做了我们的班主任,还是在这个教室,还是156班。即使是高三文理分科,156班还是156班。158班被拆成了文科班,156班、157班的文科生,都到了158班去了。

曾经的班长,那位全校最高分的朱黎明同学,拿着全额的奖学金跟我们一起入学,到了高三,也去了158班。他是一位金庸迷。我总认为他跟班上某位同姓的女同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和情感。对已经满了18岁的青少年来说,有这样的情感也很正常,因为这是文科生的思维方式。

我情愿任何一种关系都简单明了些,因为我用的是理科生的逻辑分析。青春期的冲动,非理性、不可靠,只管淡漠之,没必要在意。一个化学公式可能更有价值。我对元素周期表了如指掌。尽管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印象深刻。

我不后悔读了理科,虽然很多年里一直深感怀疑。当十几年过后,我明白了作为一个对人世和人生有着谜一般兴趣的人,读理科并从事工科工作的必要性。

这就像是一块硬币的两面,无所谓这一面好还是另一面好。相比理科,文科更容易上手,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通过自学达到文科生的深度和广度。但理科不行,你得用逻辑思维去推导那些公式,你要明白经验在处理实际事务中的重要性。工科的工作教会了我面对现实,解决现实问题。工科让我明白,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不是空中楼阁,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要靠机械和人力,用实在的物体,用钢筋混凝土、用砖头去构建一个实在物。

对硬币的另一面,我相当熟悉,但我站在硬币的这一面。我在硬币的这一面,沿着晋升的路,一步步往上爬。我参与了实体物的构建。我甚至拿起铁锹,挖过土,也搬运过钢筋、钢管,测过定位点、标高和轴线。我用我的经验解决过工程中的实际问题。我从小心谨慎,完全遵守书本和规则,逐步积累经验,到了能够抓住主要问题,解决主要矛盾的境地。我尝试着团结一批人,鼓励一批人,朝我们共同的目标前进——我们要协同合作,一起配合完成一个项目,让每个人都赚钱,让每个人的付出都有回报——虽然有点儿理想主义,实际执行起来也很艰难,但我知道平衡的重要性。有人多一点,有人少一点,有人很少,甚至没有。没关系,下次再来。

我已经成长为一名务实的工程师。

当这样一名工程师翻到硬币的另一面时,以文科生完全不同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当我经历了那个可以称作是蓝色时期后,进入了可以称之为后现代视角的红色时期。我知道一件事是怎么做成的,要如何做才能做得成。如果换一种做法,又会如何——这可以称之为预判,或者说先见之明

当我们面对着硬币的这一面,我总会想起硬币的另一面。每次我坚持自己的意见时,我总会想,或许我错了,需要纠正。

我们不要再争论是非对错,而要争论如何才能把事情做成,如何才能达成我们的既定目标。永远也不要忘了我们的初衷,永远也不要为了我们的情绪而争吵。如果因为争吵而远离我们的初衷,又有何益处?

当我在校园里闲逛时,我内心很是焦灼不安。我担心跟在后面的两个人不愿意走动了。我还担心可能会找不到修车的地方,车子恐怕要烂在这里了。

我看着眼前熟悉而稍微有些陌生的一切,这里是操场,这里是食堂,这里是宿舍楼,这里是我曾经跟谁一起走过的地方。曾经青春活力的青少年们,在这里来来去去,度过了关键的青春时期,可那一张张稚气的脸,我再也回想不起来了。

我再次来到156班的门口,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走出了校门。他们两个对这里没有任何兴趣,早就不耐烦了。

他们怎么知道我对这里的感情呢?

我们在不远处找到了车子,启动,继续去寻找修车铺。

我们在十字路口那里找到了一家修车铺,可修车的师傅不在,走亲戚去了,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打电话问,说是一个小时后回来。

我们经过路口的时候,长长的车队,将那里堵得严严实实,几乎没有移动过,我预感到,修车师傅恐怕是回不来了。

我们在那里等着,直到天快要黑了。我们又继续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再没那个耐心了,于是不再等了。我们上了车,启动,开着水温不断报警的汽车,颠簸在乡村公路上,朝家的方向驶去。

自苏州到荆州的一千多公里的路上,车子都好好的,没出任何问题。可回到这里后,却坏了,让我焦虑不安,到处去找修车铺子,大概是为了引我回到这里来,梳理一遍在这里经历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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