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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长篇拉力赛揭晓:《非常兄弟》获文艺组季军和互动王两项大奖

 琴昂 2020-01-03

第一章 星离云散

多年以后,母亲要儿子沙鸥改名。从扬子江畔滨江市到入海口大都会海上市,拥有多家公司的沙鸥,乖乖立在一旁,静静地听。他留心端量母亲一阵,态度坚决,看上去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就像沙鸥十七岁时,在那个遥远的夏天,母亲突然拉起他的手,第一次要他与弟弟互换姓名时一样。本来还要争辩,想要表达。当他看到惨淡的灯光打在母亲脸上,愁云密布的神色。一句“你想把妈妈逼死吗?”,让他心里觉得一紧。母亲一直偏心弟弟,后来知道真相泪奔。

那一年那一天的中午特别热。尤其当父亲坐船远行的时候,仿佛空气里添加一把柴火,烧到喉咙似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显得更加闷热。

三伏天的城市街道上,人烟稀少,骄阳似火。晒得滚烫的地面上升腾起一层一层热浪,似云非云,似雾非雾,低低地浮在空中。沙鸥驮着红白蓝三色加厚特大编织袋,俗称蛇皮袋。装有扎紧的铺盖、外套内衣,以及父亲要带走的一大包家当。他顶着烈日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从城东走到城南的大南门。豆大的汗珠,滚落到红肿的脸颊,汗腌得嫩皮火辣辣的痛。不敢用手去抺汗珠,抺一下脸更痛。手像是变成一把钢刷在脸上刷掉一层皮那样疼痛难受。

途中,父亲看不过去,喊弟弟搭一把手。长到沙鸥耳朵高的弟弟,噘嘴摇摇手中的卡片。母亲指责父亲视而不见,戴着木头眼镜,别打岔弟弟背英语单词。

湿透的蓝白两色条纹海魂衫,已经贴上沙鸥脊背。脚蹬箭牌白色回力鞋,走到后来,一直坚持没有减速,还是很神气。小城有小城的好处。弹丸之地,稍微狠点心,可以走完半个市区。如果再咬咬牙,就可以走完市区。沙鸥没哼一声,一肩扛到码头。他眺望停泊在远处江面上的江申1号大客轮,朦胧得像是海市蜃楼。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城乡经济百废待兴。滨江市大客轮码头好似一幅《清明上河图》那样繁忙景象。一改七十年代萧条凋敝境况,焕发出少有的热闹。孔雀东南飞,成千上万的人怀着发财的梦想,一批又一批涌向南方经济特区和东部沿海发达城市。

父亲双手接过沙鸥扛着的一大包,压在不太宽阔的肩膀上,弓起背,身体向前倾斜,走上晃悠悠的跳板。蜂拥而上的旅客太多,父亲踉跄几步,左腿一软,屈膝半蹲,差点栽跟头翻入江中。父亲倔强地挺住一会,慢慢站起,随人流蹒跚着跨进船舱。不一会,父亲从船舷窗冒出头,隔着水喊:“听妈妈的话,都好好的。”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一片手的海洋翻动。迷蒙的烟雾系不住过往的飞鸥。快速行驶的江申1号大客轮留下一道白色的浪花,渐渐远去,连同父亲那身褪色的绿军装,那熟悉的手势,消失在蓝天的尽头。沙鸥依然伫立在江边,从此生活有了远方。他的心仿佛被什么揪了一下,感觉忽然间长大,再也不是一个单纯的小男孩。

每当沙鸥想起他们家的故事,想到从那个中午开始,他们这从未分离过的一家人分开了。他真希望,即便过去多年以后也是如此,父亲不曾离开,不曾工厂倒闭下岗外出打工。在这之前,家里一切井然有序:父母每天早晨出门上班。沙鸥兄弟,和肉联厂宿舍大多数人家的孩子一样,得去上学,家家户户过着差不多的生活。

父母常说吃了太多没有文化的苦,所以不希望沙鸥兄弟将来重蹈覆辙。不管他们考上怎样的大学,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支持他们念下去,为了将来有个好前途。然而,父母下岗改变了这一切。

码头上,父亲残存的呼喊声,淹没于一阵叫卖零食的喧嚣中。酱黑的茶叶蛋,鲜红的卤猪蹄,净白的热包子,脆黄喷香的炸油条,纷纷迎上来。沙鸥目不斜视,一路小跑,径直往前奔,无心顾及。

一行人,挤出防洪墙闸口门墩。街道旁,卖冰棒的大妈推着一辆自行车,后架绑上藏有冰棒的箱子,在出口处转悠。

“香蕉、奶油冰棒哪——”卖冰棒的大妈拿一块木板一边拍击冰棒箱盖,一边悠长地吆喝。

笃…笃…笃…,挺有节奏,犹如迎江寺悠远的木鱼声声。吆喝韵味十足,像黄梅戏里的唱白,一词一调总牵魂。这是沙鸥少年夏天里最幸福的呼唤。对冰棒的那份热切,舔得木棍都没了滋味才会丢掉的不舍,还回味很多天。在那个消费偏低,物资贫乏的年代,大热天吃上一根香蕉冰棍就快活了,吃上一根奶油冰棒简直就是过年。

沙鸥兄弟,事先约好似的,眼巴巴地看着同一个方向,迈不动腿。

抠门的母亲今天难得大方一回。从口袋里慢慢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布包,从里面翻出一毛一毛的纸票。母亲要发给沙鸥兄弟买冰棒的钱,弟弟在沙鸥面前总是优先。母亲用爬满皱纹的手,抽出一张一毛,一边发给弟弟,一边说:“小宝一毛。”

轮到沙鸥,母亲接着说:“大宝半毛。”

半毛,即是五分钱。一毛买一根奶油冰棒,五分可以买一根香蕉冰棒。香蕉冰棒,即是盐水冰棒,因其形状如香蕉,所以叫香蕉冰棒。西瓜皮味,绿色的很好看,除了糖与水,还有淡淡的盐味,没别的东西。高级一点的,奶油冰棒,乳白色,舔一口,便有浓浓的甜奶香裹紧舌头。

母亲在布包里搜寻半天没找到半毛,也就是五分的硬币。晃一下手中的一毛,交给沙鸥前,着重说:“这是一毛的,退回半毛。”

沙鸥伸手不接,递出一个询问的眼神。母亲深深地看了沙鸥一眼,说:“困难时期要节约,一毛钱掰成两半花。”

弟弟拿走一毛,跑去,一手交钱,一手接过产自海上市的大光明牌奶油冰棒。剥下包装纸含在嘴里,美美地吮吸几口,才夸张地吐掉。然后,极度贪婪又吝惜地张嘴塞进冰棒,“吱嘎吱嘎”地嚼碎吞食。

兄弟俩从小,吃的用的,吵嘴打架,无论谁对谁错,母亲不分是非情由,就丢下一句话,你是哥哥,你应该……。沙鸥潜意识里又不自主响起这让人憋屈的声音,他半天没拿钱。

母亲眼神阴暗下来,大声责怪:“你怎么那么不懂事!”

“为什么有人不掰成两半花?”沙鸥鼓起敢于辩驳对错的勇气。他口水一个劲地“咕咚咕咚”往肚里咽,不说出这句话,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扑扑乱跳,不爽。

“手心手背都是肉。”母亲理直气壮,“你们从小我就一碗水端平,绝不会厚此薄彼。”

此刻,沙鸥咬住唇,特别想念父亲。母亲是爱他们兄弟的,但也不可否认,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的肉被牢牢保护住,却把坚强的手背交给了风雨霜雪。

沙鸥回头,看到弟弟吃完一根奶油冰棒,如不反击,当面团捏。他拉长着脸,带着正义的火气说:“我是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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