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酒香·心香

 赵小册 2020-01-04

酒香·心香 

江南的冬天总是来得不彻底。香樟是满眼的绿,银杏的叶子也有几片黄黄的在枝头招展,总也不肯落下。

越靠近古镇,桥越多,在起起伏伏的道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在这些车辆中,有一辆白色的车像小银鱼一样随着车流上桥、下桥、等红绿灯、转弯。

开车的是陈凡,三四十岁的样子,小麦肤色,国字脸,眼睛清亮,眉头隐隐地挤了几道小小的竖纹,就像冬天的天空一样,化也化不开似的。

陈凡这次来是找张爷爷的,张爷爷是外公的挚友。据说外公在战争年代救过张爷爷的命,张爷爷一直感念。从陈凡记事起,每当外公快过生日的时候,张爷爷总会捎来他自酿的陈年老酒。

五年前外公过世了,张爷爷还是照例在这个时节给家里捎酒。陈凡的父母也曾经婉拒过,可张爷爷还是坚持。

今年是第五年了,张爷爷这次没有捎酒过来,而是跟陈凡的父母打电话约好,让陈凡亲自来取。陈凡这段时间正诸事不顺,事业也陷入停滞期,想着趁这次去古镇逛逛,散散心也好。

车子一直往前开,然后右转,穿过一大片锦绣如茵的绿色田地,又开过一个小小的石桥,就到了停车场。

陈凡把车停好,从后备箱拿出一个绯红色古典风礼盒和一个凯司令西点的袋子。礼盒里装的是一套天青色的酒具,袋子里装的是张爷爷最爱吃的点心,外公以前念叨过的。

陈凡拎着东西往里走。阳光斜斜的照着白墙灰瓦的小镇,不仅小镇,就连从小镇里走出来的三三两两的人也像镀了一层金色的光一样。

陈凡踩着铺满阳光的小道走到一个拱桥边。拱桥边是一栋二层的白墙灰瓦的房子,因为年深日久,白墙上都有一些岁月的痕迹了。这房子上下两层都是一色的朱红色窗子,只有二楼的一扇开着。从那扇窗里飘出来有人唱歌的声音,歌声不是很好听,但唱的人却很陶醉。

陈凡伴着这蹩脚的歌声,走到桥上往东一望,东边还有几个拱桥,拱桥本来是半圆的形状,跟半圆的倒影合到一起,恰好组成一个圆形。阳光斜斜地一照,更觉梦幻。“电影的构图也不过如此吧”,他想。

这时有一只游览的小船刚好从桥下过,桥的影子就荡漾着化开来。河边有一对情侣拉着手向那边走过去,对过有几个人说说笑笑地走过来,河的上空有一只小鸟扑棱棱地飞过。

陈凡像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划了划看了看,又低头仔细辨认了下桥的名字。只见桥正中用行书写着“访月桥”三个字,上面的金漆都有一点脱落了。

陈凡摇摇头,下桥,顺着河边的商店一直往前走,河边都是琳琅满目、细致精巧的小店,过了一个桥,又过了一个桥,走到最边上才终于找到“印月桥”。

桥边有一个亭子叫“印月亭”,亭子的柱子上写着幅对联:“月恋水水怀月水月同辉,光依影影曳光影光共醉”。对了就是这儿,他以前见过张爷爷在这照的照片,当时还特别注意了一下照片上的对联,就是这儿了。

他回头往对过一看,果然有一家小店,上面黑底红字写着 “天长酒坊”几个大字,地上还竖着一块“纯手工老酒”的牌子。牌子刚好沐浴在阳光里,微微地闪着光,就像冬天晒太阳的人一样慵懒舒适。

当时店里没有顾客,就见台子上从低到高放着几排酒,大部分都是黑漆大肚的罐子,罐身上用红纸贴了个大大的酒字,上面用红布包着的盖子盖着。旁边有几个青花瓷的酒罐,写着桃花酒、桂花酒、桑葚酒、野生青梅酒。

在这些酒罐后面,有一位老人在出神的坐着,个子不高,眉毛胡子有点花白,脸上的皱纹就像雕刻刀刻的一样,眼角满是慈祥。陈凡轻轻的问:“请问是张爷爷吧?”

老人晃了晃神,朝陈凡仔细辨认了几秒钟说:“哦,你是小凡吧。”张爷爷忙把陈凡拉进店里。陈凡把手里拎的东西放到一边的桌子上,张爷爷一边说着:“瞧你这孩子,还买东西”,一边给陈凡倒了杯茶。

张爷爷感慨地说:“小凡哪,我第一次见你,还是你刚满月的时候,那时候你小胳膊小腿胖胖的,躺在床上划来划去,就像游泳一样总也不闲着。那时候你也不哭,见了我就咯咯咯地笑。一边脸上还长了小酒窝,可爱极了。”

陈凡握着茶杯,一边喝茶,一边笑。和老人家聊天,聊来聊去无非是一些陈年旧事,张爷爷讲的也有外公说过的,也有外公没说过的 。不知道为什么,陈凡总觉得跟张爷爷聊天像极了小时候陪外公聊天的感觉,鼻子里不禁有点发酸。

只不过当时他总觉得外公啰嗦,觉得那些故事都老掉牙了,都重复过八百次了。可是现在外公走了,那些不耐烦的时光却成了怎么也换不回来的梦了。

张爷爷聊着聊着,就说起小时候陈凡外公救自己的事,说当时怎么危急,外公又是怎么救的他,两个人当时又是怎么狼狈,好多的趣事。这倒是第一次听,陈凡也跟着乐。

聊了一会儿,张爷爷说:“你们年轻人听不惯老人啰嗦的哈,咱们到后面去看一看。”陈凡说:“哪里哪里,看您说哪的话。”

张爷爷于是招呼旁边店的小伙子帮忙看下店,然后就拉着陈凡进了后门。

后门是一个不大却齐整的院子,东边是侧放着的、垒了好多层的深棕色陶罐,阳光一照就像渗了蜂蜜的蜂窝一样。西边放着几口同色的大缸,旁边还有石磨、木锹和一些叫不出名的工具。

再往里走就是一个大厅,里面都是一色的大缸,比院子里的略小些,上面都盖着草编的缸盖。

走过大厅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粉墙上映着绿竹的影子,摇摇曳曳地像一幅画。对面月洞门上写着“千年酒坊”四个字,门上贴着一副写的歪歪扭扭的对联,上面写着:“似酒非酒,似有非有”。

陈凡看着“千年酒坊”几个字笑着说:“张爷爷,都说百年老店就很厉害了,您这竟然写千年酒坊……”张爷爷听了脸上的皱纹笑的更深了,说:“哈哈,这不是对外的。来,我们到里面看看。”

只见里面都是古色古香的储物格子,每个格子上都放着一小坛酒,坛身上都贴着鹅黄色的标签。张爷爷指着东北角一张雕花小几前的小姑娘说:“小凡,这是金杏。”“金杏,这是小凡哥哥。”

陈凡一看,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头发蓬松的扎着,眼神灵动。小姑娘冲他笑了笑、挥了挥手,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张爷爷说:“金杏这几天嗓子不舒服,都靠手势跟大家交流。”还说:“这边还有玉竹,在后院河边,他是金杏的龙凤胎哥哥。他知道你要来,等会打了水就过来。来,我们先看看酒。”

只见屋子里有很多雕暗花的格子,就像多宝格一样。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一个酒坛,酒坛是深棕色的,大肚小口,坛子上的鹅黄标签上都写着字。只是标签上的字陈凡不认得,看着既像张旭的狂草,又像神医写的药方。张爷爷说那是人名。

陈凡好奇地问:“难道您的酒馆是可以定制酒的吗?”张爷爷点点头。

标签上的大字看不懂,但下面的小字却认得,上面写着五年、十年、二十三年、三十六年,都是一些年份。陈凡张大了嘴巴说:“难道这是酒的年份吗?”

张爷爷说:“是的,五年就是酿了五年,十年就是酿了十年。这个架子上的可以给你闻几个。”张爷爷打开那个五年的,陈凡闻了闻,没有味道。奇怪,发酵了五年还没有味道吗?

陈凡问可不可以闻下那坛二十三年的,一打开果然芳香四溢、香气扑鼻。陈凡一边赞叹着,一边想果然是年数越高,酒越香醇。

刚好不远处有一个三十六年的,陈凡闻了闻,却没有任何味道,就像水一样。奇怪,怎么三十六年的还不如二十三年的?

陈凡又找了两坛同样是六十年的,一瓶虽然有味道,但却有点怪,就像发酵坏了一样;不过另一坛六十年的却味道香醇,清清淡淡。陈凡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时张爷爷说:“小凡,你可以自己走走看看,不过只有这个小架子上的可以动,别的都不能动哦,免得失手。你有问题的话,可以找金杏、玉竹帮忙。”张爷爷又冲门外说:“玉竹,等下你和金杏招呼下小凡哥哥,我到店里去下。”只听门外一个孩子远远地应着。

张爷爷走后,陈凡还在琢磨刚才的问题,又到刚才的酒坛前,闻了闻那坛二十三年的,的确好闻;再闻那坛三十六年的,也的确是没有味道,一点味道都没有,奇怪。

陈凡正纳闷的时候,进来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长长脸,结实的身板,担进来两小桶水。陈凡赶紧迎上去说:“你是玉竹吧,我来帮你。”小男孩羞涩的笑笑说:“小凡哥哥,不用啦,我自己来。”

玉竹把水倒在门口的一个大缸里,然后洗手擦手。陈凡问:“这水是……”玉竹说:“从后面河里担过来的,是镜河的水,要做酒必须要用镜河的水,别的水都不行的。”

玉竹擦好手后,走到金杏的小几前。两个人从暗红雕漆橱里取出一个大本子,翻翻对对之后,金杏就拿了一小碟胶一样的东西,用小毛笔蘸了,把几个坛子上翘起的鹅黄签重新粘牢。

接着又去第二个架子上找了坛一百零三年的酒,那坛子很有些年月了,一边还隐隐的有两道裂纹。

金杏在一个圆形靛青小盒里调好了涂料,然后拿着涂料细细的修补这个坛子,修补花了不少的时间。补好之后,罐子虽然不大好看,但里面的酒香却仍然淡淡的,很有味道。

一百多年的酒还这么有味道,陈凡有个朋友是很懂酒的,他很想给这个朋友打电话问问,可是手机却没有信号。唉,算了,那就待会再说吧。

金杏和玉竹继续忙着。只见玉竹从另一边的两个大架子上分别找到两坛酒,一个是八年的,一个是九十四年的。他们一人抱着一坛,往后门走。陈凡跟着穿过后院,到了河边。只见玉竹打开酒就要往河里倒。

陈凡着急地说:“这酒酿了这么多年,这两坛味道很好闻的。为什么那些没有味道的不扔,偏偏扔这些好闻的酒。”金杏走过来,从背后扯了扯陈凡的衣服,冲他摆摆手。这时那酒已经被倒到了河里,陈凡“哎呀”了医生,可惜地叹着。

两个小孩子都不理他。这时玉竹拿起空罐子,啪啪两声就把两个坛子都摔碎了。那声音就像摔在陈凡的心里一样。陈凡又没拦住,急的往四下里看,真希望张爷爷能过来,可是并没有,罐子就这么碎了。

金杏利索的把碎片扫了起来,放到一个类似碎纸机的大机器里,一按按钮,那些陶片碎转眼间就成了灰色的粉末。

陈凡想,这两个小家伙太淘气了,真是熊孩子,如果他们再毁,我一定得阻止他们。但玉竹跟金杏并没有,回到房里之后,他们只是把有的盖子敞开了,让味道散着;还给有些酒加了调料。

陈凡正前也不是、后也不是的时候,张爷爷进来了。玉竹、金杏领张爷爷在刚才修补过、甚至砸碎的坛子那看了看,指着说了些什么。

奇怪的是张爷爷并没有责怪他们。陈凡想:“小孩子太鲁莽,张爷爷也太糊涂。”

后来张爷爷让玉竹从最里面的锦格里抱出一坛酒,又递给陈凡一个信封。张爷爷说:“这罐酒收好,信出去了再看吧。现在时间不早了,别回去的太晚。不然我会惦记的。”

于是陈凡把信揣在大衣内兜里,两只手抱着酒坛,跟金杏、玉竹告别。陈凡跟着张爷爷又顺着来时的路,穿过“千年酒坊”的月洞门,穿过放酒缸的大厅,穿过洒满半院子阳光的小院,又来到“天长酒馆”的门面那儿。

陈凡跟张爷爷道别,张爷爷拍了拍他的胳膊说:“路上慢点。”陈凡答应着,跟张爷爷挥手,然后上桥、下桥。到了桥头他抬头看看,太阳正斜斜地挂在柳树梢头,把柳树都染成了淡金色。

陈凡把酒罐放在桥头,很好奇的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只见上面写着:

“小凡,你外公给我托梦,说你这段时间诸事不顺,三十大几岁了,但总也找不到方向,一直很着急。

可是人生就是酿酒,有的时候急不得的。人的命运就跟一坛酒一样,有的人酒香出的早,有的酒香出的晚。

比如你最先闻的那罐二十三年的酒,就是张爱玲的酒,她是少年成名,风光无限,可是后来却有些不顺。还有那坛三十六年的酒,你一直纳闷为什么没有酒香,没有味道。

那罐就是李安的酒,没错,就是拍《卧虎藏龙》、《色戒》、《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李安。他那坛酒就是三十六年都没出味,的确是让人着急,可是三十六年之后,这瓶酒的酒香却比其它的更香醇、更持久。

另外金杏、玉竹修补的那罐一百零三年的酒,那是一位百岁老人的酒;还有他们毁掉的八年的和九十四年的酒,那是因为那个8岁的孩子少年早夭,而那个94岁的老人寿终正寝。

小凡,你的这坛酒到现在还没有出味,可是不要急,因为你的酒和别人的酒不一样。每个人的酒都是不一样的。

最后想告诉你的是,我其实是司酒仙人,而金杏和玉竹就是我的贴身童子……”

陈凡瞪着信纸出了半天的神。抬头看看,小镇依然是阳光斜照,杨柳依依,桥上人流如织,笑声不断。

陈凡想马上回去问问张爷爷,于是快速跑上拱桥的台阶,正跑到一半的时候,手机响了,陈凡摸索出手机一看,原来是闹铃的声音。

他拿着手机呆坐了许久,然后才恍恍惚惚地下床、拉开窗帘,这时初升的太阳一下子把光洒进来,照到窗前墨色的书桌上。

那一缕阳光正照在他最近看着的几本书上:有李安的《十年一觉电影梦》,张爱玲的短篇小说集,还有蒋勋和木心的书。就在桌子的右手边,还有小半杯他昨天喝剩的酒。

是呀,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 End -

(本文图片来自Unsplash, Pexels or PxHere)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