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我 的 大 哥

 开信有益 2020-01-05

                                我 的 大 哥

                                         ——大哥四十周年祭



自小,我不怕鬼、不拜神、不信邪。但是,我和大哥之间发生的一些”心灵感应“,匪夷所思,我至今不得其解。使我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无神?

四十年前,我的大哥喝农药自杀,殁年只有28岁。

28岁,风华正茂的年纪,我的大哥却因为我至今不知道的确切原因,撒手人寰,走完他短暂而苦命的一生。撇下年轻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儿子。
我的大哥叫丁玉年,不是我的胞兄。他是我叔叔的儿子,在他七八岁的时候,他的母亲活活饿死,他的父亲上吊自杀,他便成了孤儿。于是,就被收留到他的大伯家,也就是我家。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大哥比我大十一岁,自出生一落地,就命运多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又早早成为孤儿。更为悲剧的是,他的父亲曾经是生产队队长。那时候,生产队队长是土皇帝,他父亲又是火爆脾气,动辄扣人工分、扣人粮食、甩人耳光、捆人游斗,积怨成祸。不久,村里人群起攻之。我叔叔便自缢而亡。由此,村里人对我早早成为孤儿的大哥绝少同情,反而唾弃,甚至憎恶。而我的父母,对他们的这个亲侄子,也不待见。特别是我出生后,我大哥的日子就更艰难了。所以,我的大哥自少年时代,就注定写就的是心酸血泪史。
但是,从我三四岁记事起,我就感觉我的大哥视我为他的亲弟弟,甚至比亲弟弟还亲。他处处维护我、呵护我,只要和我在一起,他就进入“无我”境界,他的所思、所为,全是我这个弟弟。
我四五岁的时候,看到大哥放牛,便想骑牛。大哥怕我从牛背是摔下来,不让我骑。他趴在地上,让我骑在他背上,他在地上爬来爬去,膝盖都磨破了。可我嫌他装牛装的不像,因为我手中没有牛绳可牵。大哥便将牛绳衔在嘴里,由我牵着、拽着,时间长了,他的嘴角磨出了血,而我却乐此不疲,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
我六岁时,有一次从高处跌下,腿骨折了。大哥背着我,小跑着,一口气跑了两个多小时,到四十多里地的县城医院。他不肯歇,也不要别人背。那时,他也只不过十七岁。
我七岁时,有一天晚上在外面玩到十点多还没有回家。他非常着急,到处找,边找边焦急的喊我小名:小蚌。。。小蚌。。。,小蚌,你在哪里,快回家。。。,母亲上去,就打他一个嘴巴————母亲迷信,说半夜野鬼多,他这样直呼我的名字,被鬼听到了,会把我的魂勾了去。大哥捂着脸说,记住了。并且按照母亲提出的补救措施,在茅厕里用肮脏的茅草檫自己的嘴,一遍又一遍,是那么的虔诚。从此,只要天黑下来,他要叫我时,从不叫“小蚌”,而用“小宝‘代之,以致于他的儿子出生时,他顺口取名为“小宝”。
我对大哥做的最愧疚的一件事,发生在我八岁那年冬天。那时候,社员铲出草皮,堆成土堆,之间夹杂些枯草,点火使它燃烧,烧过后的土就成了肥料。这燃烧的土堆就成了天然的烤箱。大人小孩常常将红薯埋在火堆里,两个小时后取出来,又香又甜。我那天照例埋了两个红薯,然后去玩了。过了一个时辰,我估计红薯应该烤熟了,就来到火堆前,在我之前埋的位置掏红薯,可掏出来的红薯不像我之前埋的,而且是半生。————怎么可能?一定是有人掉包了。我大声呼叫:谁把我的红薯掏走了。有人告诉我,是我大哥拿走的,大哥还说,没事,我弟弟的我先吃,待一会这两个就烧好了。我拿了一根树枝,就去找大哥。大哥正在地里赶牛犁地,我问大哥是不是吃了我的红薯,大哥说,我早上没吃饱,中午又没吃,实在饿极了,就先吃了你烧的红薯。不过我换了两个大的,一会就好了。我大声说,不行,我就要现在吃,你赶紧把我的红薯还我。大哥抱着我说,对不起,小蚌,大哥马上去烧大火,马上把红薯烧好。我说,不行,谁让你没有经过我同意,吃我的红薯?我要打死你。我拿起赶牛的鞭子,使劲抽他,他一动不动,任由我发泄。傍边一个老人,过来夺过我手中的鞭子,指责我太过分了,扬起手来要打我。大哥一掌把老人推开,说我和我弟弟做游戏,我要弟弟解气,你不要管。我这才罢休。他赶紧拉着我说,我去帮你到小河去逮鱼。我们到了河边逮鱼时,他脱下衣服,看到他身上一条条伤痕,我才意识到我的错误。我摸着大哥脸上的、身上的伤痕,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睡一觉就好了。再说,是大哥的错。
无论我多么不懂事、多么蛮横,大哥对我从来是逆来顺受,呵护有加。他上山劳动总是给我带些野果,到集镇总是给我带一块干子或者一个包子,还时常捕鱼、打鸟给我,而他自己从来不吃,给我独享。
十四岁那年,我考上了宣城师范,方圆几十里,我是第一个跳“龙门”,家里人个个欢欣鼓舞。大哥自然也不例外。他千方百计找到好木料,求人给我打了一只书箱,既能装书,又能收纳日用品。又到十几里地外的亲戚家,要来六根笔直的竹竿,亲手用砂纸打磨的铮光镜亮,给我做蚊帐杆。
开学那天,他送我去宣师,说好的我们一同坐车到学校。到了车站,他不愿意花车票钱,借口说蚊帐杆在车上容易挤断,坚持挑着我的书箱等行李走到宣师。————那可是四十多里的路呀。我拗不过他,只好随他意。
我到了学校,办好入学手续,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他才满头大汗的挑着行李赶来了。我让他歇一下,去倒点水给他喝,他不让。催着我带他去宿舍。把我的蚊帐支好,行李收拾妥。他起身便走。我留他吃饭、歇一会。他坚决不愿意。我知道他怕给我露怯、丢面子。可他是我大哥呀,又饿着肚子挑着担子走了近五十里路,我怎么忍心?但他终究不愿意,匆匆走了。我追过去送他,要给他一点零钱,让他路上买点东西吃。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望着大哥远去的背影,我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我想起朱自清的《背影》。可是望着大哥的背影,我的心酸、亲缘要十倍百倍于《背影》。
大哥因为从小营养不良,加上从小就肩挑背扛,像一架永不休息的机器,被活生生压弯了腰,形成驼背,本来1米65的身高看起来只有1米55,村里人几乎没有人叫他大名,都叫他“驼子”。连我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都叫“驼子”,他也欣然应答。
在我十七岁那年,我和大哥以及大哥的发小一道去集镇办事。路上发小对我的大哥说,你看,你弟弟马上要工作了,是公家人了,连个手表都没有。我要是他大哥,偷,也要偷一块表给弟弟。大哥望着我,我没有吱声。他觉得我是默认了。其实,在内心我当然希望有块手表,那个时候,手表是奢侈品,日常也需要。但是,我知道家里的条件、大哥家的条件,觉得没有可能,我也就没有说什么。谁知,让大哥误会了,也因此埋下了祸根。
我们村上住着由原来的部队转换过来的工程兵,在执行一项不对外公开的勘探任务。大哥瞄上了那些放在露天的钢管和他认为无用的设备,半夜去偷。谁知被值班人员逮住。大哥偷的可是战备物质,这还了得?当晚,就被送到公安局看守所,在审问时,他只说偷东西换钱给小孩买吃的。
我知道大哥是想给我买表铤而走险的,十分内疚。我几经周折,找到他关押的地方,他正在吃力的挑着重担,原本的驼背,更佝偻了。我含着泪,走上前轻轻的叫了一声大哥。他看到我,一愣,随即坚定的说到,你是哪个?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大哥。我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我抓住他的扁担大声说,大哥,我是小蚌,你怎么不理我?!他使劲推开我,说,我不是你大哥。随即又轻轻的像是自言自语的说,我不配是你的大哥。然后又大声说,你认错人了,我要干活了。我走过去,把一袋子包子、馒头递给他。他坚决不要,连声说,你认错人了,你认错人了。我把包子、馒头放在一个土坎上,告诉了他。他望了望,没有吱声。我走了一段路,回过头,他没有拿。一会儿,其他几个关押的,跑过去,互相抢起来。大哥一动不动。
后来,我辗转找到一个同学的亲戚的亲戚,他在看押我的大哥,我托他照应,并且带去包子、馒头,嘱咐他不要说出我的名字。我躲的远远的看着大哥。当那个看守把包子馒头递给他,他似乎都没有问,拿起包子馒头就往嘴里塞,一口一个,可见大哥之饿。我的眼泪又止不住往下流。我不忍,赶紧跑走。
大哥出来后,我回家看他。他低着头,不敢看我,喃喃地说,小蚌,大哥对不起你,本来想给你一点好,想不到给了这么多坏。我不配做你的大哥。以后你不要叫我大哥了,你没有我这个丢人的大哥。我大声说,大哥,你怎么这样说,你永远是我的大哥。
可是,从此以后,我叫他大哥,他基本上不答应,特别是有人的场合。有时候,他看到我,远远的就避开,仿佛他有传染病。
1980年初秋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回宣师。刚走出半里地,大哥追了上来,说,小蚌,我送送你。我觉得很奇怪,大哥除了送我开学那次,后来从来没有送过我。我觉得他肯定有话对我说,我问他,他不吱声,欲言又止。他要我把书包给他背,好减轻我的负担,我没有同意,说这点重量,怎么要你背,要你送?大哥,没有事,你就回去吧。
大哥继续陪我走,不说话,有时候拍拍我的衣服,仿佛什么有灰尘,这种细心的举动,从我记事起,好像都没有过。走了四五里后,大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我,说,小蚌,这点钱,你拿去买书吧。我怎么也不愿意接受。他没有办法,说,你要是不要,我就给你跪下,说着,真的准备下跪。我只好接过来。大哥像怕我后悔似的,赶紧往回跑。
我打开布包,里面有五分、一角、二角、五角的纸币,一共四元六角五分。我知道,这些钱,大哥也许攒了十年。我包起已经沾满泪水的钱,把他放在书包最里面。我一路走,一路流泪,一路在想,大哥为什么要给我钱?这钱怎么还给大哥。
到了学校,我把大哥的钱放在他给我的书箱的最底下。然后就照常去上课。到了星期四的晚上,我忽然觉得身上有一种莫名的难受,十点多钟的时候,胸口像针刺一样疼,持续了十几分钟。之后,突然又好了。
那几天,我心烦意乱,看书看不进、吃饭吃不下,好像预感到有不祥之事要发生。记得那几天学校开运动会,我在宣传组,无法请假。到了星期六,运动会结束,已经晚上6点了。我执意要回家,几个要好的同学,阻止我,因为没有车子了,我要走40多里路。我假意听他们的话,回到宿舍,然后偷偷的跑了。我连走带跑,40多里,3个小时就到家了。  
我一到家,母亲告诉我,你大哥死了,喝农药死的。我后来知道,就是星期四那天晚上十点多钟。村里人觉得他死的不值只为一点家务事,我却想起那天大哥送我的反常。
转身就出门,然后径直往我家后面的山上走。走了约两里地,看到一座新坟,我知道这就是大哥安息的地方。我自己不能相信,没有人告诉我,我没有走弯路,直接到了大哥坟前。更让我无法相信的是,这一堆黄土,埋的下我大哥28岁诺大的身躯么?!我哭喊着大哥,用手扒开黄土,漏出棺材。我想打开,唤起大哥。可是,无济于事。我想了想,即便打开了,也唤不醒大哥。我只能隔着一层厚板,和大哥对话。
我想起余光中的诗《乡愁》: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现在,我在外头,大哥在里头。我大声叫他,他不应我。
  
我叫着,自言自语着,一直到天亮。我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我掏出纸、笔,写了一首《哭大哥》,然后,我摸到书包里一盒火柴————那是大哥送我、给我钱后,第二天,我上街想给大哥买点什么。在百货公司,看到一种很精致的塑料火柴,是普通火柴的几倍价格。但我想大哥会喜欢,点香烟的时候,也是一种炫耀(大哥极少抽烟,抽的也是用烟叶自己卷的烟,他说,饿了,累了,抽口烟,就行了),就买了两盒。
我划亮火柴,将诗烧给大哥。把火柴放在大哥坟前。

多少年了,我还能记得诗的片断:

《哭大哥》

大哥 大哥

你是否听见我的呼唤?

几日不见

一抔黄土

居然把我们

相  隔

成    阴     阳

大哥 大哥

你是否看得见我的泪眼

仅仅是一夜

我的眼泪

已经流干

大哥大哥

你是否闭得紧你的双眼

少妻 幼子

父母双亲

兄弟姐妹

欲哭无泪

裂肺碎肝

搜索

复制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