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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让她有家不能回 | 工友日志

 见素抱朴780 2020-01-06

>>>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1142个作品

作者:梦雨

配图:网络

北京东北五环外,有个叫皮村的城中村,曾住着两万多名外来务工者。2017年,《我是范雨素》一文发表走红,育儿嫂范雨素所在的皮村文学小组随之被更多人知晓。皮村文学小组的成员们来自各行各业。白天,他们在工作岗位上忙碌生产,夜晚,他们开展读书会,举办文艺活动,写文章,记录经济腾飞的中国社会一角,发表属于新工人群体的声音。

「有故事的人」将不定期在“工友日志”栏目推出皮村文学小组成员的文章。这是第二个故事,来自工友梦雨。

我是个特别爱做梦的人,每天晚上都会做一些光怪离奇的梦。不是梦见我挂在飞翔的飞机下面,就是梦见我一个人被困在渺无人烟的荒岛上。但梦见最多的,还是我老家的人和事。

昨晚,我又梦见了我们村的一个女人,一会儿穿着漂亮的衣服站在村口,叫我和她一起去县城的交流会,一会儿被她的丈夫拿棍子狠狠地打,她用两只手护着头四处躲闪,哀嚎着。我想去拉开她的丈夫,却抬不起腿,想劝他不要再打了,却像是被胶带粘住了一样,怎么都张不开口……

一阵挣扎过后,我醒了过来,心跳加速,浑身冒汗。拿起手机一看,才四点多,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梦里女人的面容清晰浮现在我面前,她的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1

那时,我刚结婚四五天,村里一个女人出于好奇,趁闲来看我。

她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高挑,皮肤白净,五官端正,尤其是高挺笔直的鼻梁,看起来像外国人一般洋气,眼睛里透着点忧郁,走路姿势也有点歪斜。

我正沉浸在初婚的新鲜娇羞里,感觉一切都是美好的,很礼貌地和她寒暄了几句,只记得她眼睛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忧伤,让她跟别的农村妇女不太一样。

我向丈夫打听她的情况,他有点神秘地告诉我,听说那个女人的丈夫在她生完两个孩子后,那方面突然不行了,老婆漂亮让他疑心重重,动不动把她往死里打,有次在村口当着好多人的面,把她打昏后拖着双脚回去的。这个女人的男人长得丑,但是家里有钱,弟兄三个,个个都是爱用武力解决事情,而且爱占小便宜,不是耕地时故意多犁人家一步地,就是把自家的树栽到邻家墙边。谁要是不服气,想和他家理论,弟兄几个执着铁锨撅头就赶来了。

我听到这些,特别震惊,更对那个女人感到同情。我问丈夫,你会那样对待我吗?他说,如果你不听话,我也会那样打你的!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说,我是爱你的,怎么会打你呢?这句话让我感动了好多天。

十几年后的某一天下午,当我捂着被丈夫打坏的耳朵,听见他依然这么说,我才明白,这就是我“不听话”的后果。当初那个低眉顺眼,含羞带笑的新娘子,在生了孩子后,竟然敢瞪说话不中听的丈夫,竟然敢大声和他辩论,甚至还指出他的缺点要他改正,难道不是自找苦吃吗?

那个洋气的女人叫大梅。那时候在农村,未婚女性被称为“某某的女儿”,结婚后被叫作“某某的媳妇”,有孩子后又被叫“某某他妈”,只有关系要好的女人才知道对方的名字。在多次了解接触中,我才知道了她叫大梅,也知道了她的一些事情。

大梅的娘家在县城附近,她还读了初中毕业。原本,她可以凭借漂亮的外貌嫁到县城,但她妈生下她弟后,早早因病去世,她爸又不务正业爱好赌博,欠了好多外债还不起,这时候,大梅的丈夫因年龄大找不到合适的媳妇,就差媒人用高价彩礼娶来了大梅。

刚结婚的时候,大梅确实过了一阵好日子,善良美丽的她深得丈夫喜爱。可随着有了孩子和弟媳妇后,一大家子的生活人多嘴杂,鸡毛蒜皮盐多醋少,许多不愉快的事情难免会发生。

大梅家土地多,喂养的牲畜也多,五六头猪,六十多只母鸡。他们一大家二十几口人每天都在忙碌着,也经常伴着吵架和打闹。

性格内向老实的大梅,干活比别人多,还要受婆婆和妯娌的欺负,而丈夫又向着骨肉相连的亲人,哪还管她的感受?他不但不帮她说话,还在其他人面前教训她,大梅只能默默承受着。

有一年春节前,因为卖猪肉的钱没分公平,大梅的二弟和三弟媳由口舌之争而大打出手,导致大家庭四分五裂,分成四家,各过各的日子。这对于经常吃亏的大梅来说,其实是件好事。那时她只有一个孩子,丈夫虽然脾气不好,但也很勤劳,只是,他经常把羊赶在别人家的地里吃庄稼,忙完还顺带着把邻居家地里的玉米棒子或者菜地里的菜什么捎回家。最初大梅还一直规劝他不要这样,他当然不会听。

2

好景不长,这样的安稳日子也没过多长时间,小儿子出生了,某些微妙的事情上发生了改变。

孩子百日时,亲朋好友前来祝贺,恭喜他们家生了两个男孩,光宗耀祖。大梅丈夫心情愉快,多喝了酒,晚上上床时,不知是因为劣质酒喝多了还是别的原因,那晚没有像以前一样尽兴。后来接连几天,不但没有进展,反倒糟糕透顶,这让脾气不好的男人非常窝火,便把事情都怪罪在大梅身上。爱面子的大梅一忍再忍,不想和他吵闹,便带着孩子去别的屋住,不再理他。没想到这一举动竟让她的男人对她怀恨在心,

一个秋天的傍晚,大梅哄睡了孩子,刚喂完圈里的两头猪,准备洗衣服,邻村一个人就找上了门。原来她丈夫又把羊赶到人家地里,糟蹋了一亩还没成熟的糜子,这人就直接找到家里来讨个说法。      

大梅一听,赶紧端个凳子让他坐下,倒了杯茶水递过去,陪着笑脸好话多说,又跑去厨房把留给丈夫的饭端出来让他吃,答应他等丈夫回来了一定给说说,把损坏的庄稼赔给他。

邻村的人吃了饭喝了茶,看她态度诚恳,气也就消了,农村人都朴实,平常对她家的事也都略知一二,知道不能难为女人。“赔偿就算了,我只是想来找他说说理的,下次别再这样就行了!”撂下这句话,脚上沾满坭土的庄稼汉便匆匆告辞了。

大梅长舒一口气,不一会,丈夫就赶着羊群回来了,进门看见大梅在给他另做饭,顿时就火了:“天都黑了才给我做饭?你在家里干什么了?”

大梅赶紧解释了刚才的事情,并顺势劝丈夫以后别再让羊吃别人家的庄稼了。

“什么?你竟然把我的饭给别的男人吃了?还帮他说话?”没等大梅说完,暴躁的男人就跳起来了,“你是不是看上他了?你给我老实说!”

“好啊好啊,怪不得晚上不和我睡一起,原来嫌弃我看上别的男人了!”

大梅赶紧解释:“我哪里嫌弃你了?只是你那样了,咱俩睡一起也没意思,倒害得你要生气。”

“你他妈的还说没嫌弃我?老子啥样了?”

大梅还没反应过来,正低头在案板上擀面呢,男人巴掌扇过来,重重打在她的脖颈上,一下子把她打倒在地,头磕在锅台上。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腰上又被狠狠踩了一脚。她抓住灶台下面的小板凳使劲站起来,想把板凳扔到他身上去,结果还没站稳,板凳又被抢了过去,直接砸到她的头上。她只感觉血流了下来,天旋地转,疼痛夹着恨让她晕了过去……

凡事只要有开头,就容易顺理成章继续下去。男人下半身的无能促使他上半身膨胀,心胸变得自私狭隘,脾气更是暴戾蛮横,对自己的女人就像对待敌人一样,疑神疑鬼,跟踪盯哨。醺酒抽烟、打女人孩子,成了家常便饭。

九十年代的农村,男人打骂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都是那个时代农村的顺口溜。但是如果女人想反抗离婚,没门!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娘家人更甭想抬起头,弟弟妹妹的婚事也会受到影响。

听大梅说这些事的时候,我也有了孩子,她的小孩子都已经七八岁了。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面无表情,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只是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也白了好多,人看上去特别消瘦憔悴,而那时的她还不到四十岁。

“你为什么不离开他,离开这个家?”我听着难受,问她。

“我也想过离开,可是,我舍不得我的孩子啊!他还太小!还有我弟也还没结婚呢,我得帮帮他!”她无奈地说。

“我不会就这样过下去的,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他的!”她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坚定神色,对我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那时的我也在鸡毛蒜皮的日子里挣扎着,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哪还顾得了别人的事。我只有在心里感到深深的悲哀,为她,为我,也为和我们一样的姐妹们。

村里老年人劝她:“忍忍,年龄大了就好了,为了孩子。”

年龄相当的男人同情她,怜悯她,又不敢接近她。

女人们当面安慰她,暗地里防着她盯着她,唯恐她带走了自己男人的心。

后来一个春天的早上,大梅把两个孩子送到学校后,偷偷跑到大城市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3

麦收季节,外面打工的人回来了,也带来了大梅的消息。

有人说看见她在建筑队干活,有人说看见她在医院当护工,最后有一个人说大梅傍上了一个开煤矿的大老板!两个人在一起逛商场压马路,他看见了好多次,还跟她说过话,大梅还向他打听她的孩子们呢。

这消息犹如一颗炸弹,把这个只有百十号人的小村庄震动了,并带着许多夸张的色彩,在附近的村里蔓延着,成了当时家喻户晓的头条新闻。

大梅男人的兄弟妯娌们愤怒了,麦子都没收完,连夜召开家庭会议,商量如何把那个不要脸的荡妇弄回来。

“就是打死也要把尸体抬回来!这还了得!”大家纷纷同意,由大梅男人和三弟亲自去抓人,“绝不能便宜了那个男人!”

两人天不亮就骑车去县城坐车(那时还没公交车),地里的麦子也不收了,去城里抓住这一对狗男女才是正事,在煤矿老板这身份面前,那点儿麦子算什么啊。

他们两人又兴奋又激动,兴冲冲坐了五六个小时的大巴车,到了大城市一下傻眼了。那时候网络还没覆盖到农村,没有手机的农村人,到了车来人往的大城市里,连个厕所都找不到,更别说找个人了。两人就像无头苍蝇一样,踫来撞去折腾了两天,无果而归。

大梅就像在人们的世界里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回来,只有在那个城市打工的人,偶尔带回来她的一点消息。后来她男人还去找了她几次,都没有找到,慢慢也放弃了找她的念头。他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过日子,生活压垮了他身上的暴戾,磨平了他的棱角。

直到那一年,大梅的大儿子快要结婚了,某天中午,大梅突然出现在村子里。她戴着墨镜,打扮时尚,开着越野车,一副城里人的模样出现在村民面前。

她那秃顶猥琐的丈夫叫来她的两个弟弟,正准备狠狠教训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大梅和儿子谈完话, 留下离婚协议书,要了儿子的账号,甩手给儿子一万元后,就直接走了。

在越野车夸张的轰鸣声里,留下的只有男人的震惊和女人的感叹。

被村民骂了多年的大梅,又一次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的热点新闻。男人骂大梅的老公没出息,留不住她也该把她打残了出不了门。女人们则分为两类,一类是婆婆们,她们为大梅感到羞耻丢人,“太不要脸,竟然能干出这样事情,让娘家人抬不起头!”另一类和大梅年纪相仿的,常年在家伺候老人照顾孙子还要听老公话的女人,她们悄悄议论着,羡慕她活得像城里人一样,穿的好,吃的好,听说还会游泳骑马跳舞,天哪,真是过上了神仙一样的生活!

“看看,大梅现在变得多漂亮多洋气?”

“唉!我们这一辈子就这样了!谁叫咱们命不好呢?”

4

去年年底,我回村子,听我婆婆说,大梅跟的那个老板因为矿上出了人命,查出来是非法经营,于是破产了没钱了,就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从大梅的世界里消失了。过了十几年好日子的大梅又变得一无所有了。这时她的孩子们都已娶妻生子,她那个暴脾气的男人也因病去世一年了。

她想回来看看孙子,可是儿媳不让她这个“坏人”接近孩子,更不愿让她踏进家门。春节村子里新修的小康村张灯结彩,鞭炮声声洋溢着浓浓的年味,家家都沉浸在团聚喜庆的节日里,唯有快六十岁大梅,孤零零住在离这里一公里的地方过年。

新农村的建设代替了以前的旧风貌。打工的人群陆续从外面回来了,带着大城市新潮的东西和作风,把以前许多的旧痕迹都遮掩不见,到处都呈现着一派新气象。小康村中心花园的广场上,年轻媳妇们放着欢快的歌曲在跳舞,半大孩子在刷手机,小孩子们在爷爷奶奶们的守护下玩耍。

大梅的男人一个人躺在山上冰冷的泥土里,不知他是否看到了新农村的这一切,看到了大梅?

每次想起大梅,我的心里都会非常难受。我的奶奶辈们挨打挨骂,饱受封建社会的摧残,妈妈辈们挨打挨骂,又挨饿,一辈子围着锅头转,现在社会变好了,不缺吃不缺穿了,却成了留守老人。我们这一代女人赶上了好时代,不缺吃不少穿,像鸟一样哪里都能去,可有时候,又觉得非常迷茫,不知道究竟要在哪里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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