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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帝国的诡诈:必杀军神论钦陵的阳谋,终结了吐蕃的一个时代

 白发布衣cexroq 2020-01-07

原创 白发布衣的藏地读行 2020-01-07 08:57:05

唐、蕃国战绵延一百余年,双方在沙场搏命之余,各种阴招诡计也从未停息。

我在帝国的诡诈——崔希逸背盟攻杀、尚结赞平凉劫盟一文中,曾讲过其中两个例子。

除此之外,唐朝在武则天和李隆基两个时期,曾连续使用反间计,成功导致吐蕃军神论钦陵(噶尔家族)自杀,及大相悉诺逻恭禄(韦氏家族)被杀。

这两位大相及其背后所属的家族,均为吐蕃王朝前期最有权势的世家豪门。

其所处的时间,又恰恰是吐蕃政治体制,由独相制向多相制转移的节点,可以作为窥见吐蕃政权结构的难得窗口。

我们将用两章的篇幅,来分析唐朝反间计屡屡得手的内在原因,并以此来剖析,吐蕃政治结构中的王权与相权之争。

一、吐蕃军神论钦陵的不世战功

高宗、武后主政时期,对唐朝来说是个挺憋屈的时代。

随着唐朝土地兼并的加剧,支撑唐军战斗力的府兵制逐渐崩坏殆尽。与此相对,后突厥(突厥第二汗国)再度崛起,对唐朝北方边境形成了巨大的压力。

而在西南方向,吐蕃王朝也在禄东赞父子的带领下,走下高原向富庶的河陇地区拓展,对连接关中与西域的河西走廊造成威胁。

咸亨元年(670年)四月,已在青海吐谷浑故地站稳脚跟的吐蕃,取道昆仑山孔径,突然出现在南疆(安西地区)。

安西唐军猝不及防,被论钦陵率领的蕃军连克西域18州(羁縻州),攻陷龟兹拔换城(故址在今新疆阿克苏)。

唐朝被迫罢龟兹(今新疆库车)、于阗(今新疆和田)、焉耆(今新疆焉耆)、疏勒(今新疆喀什)四镇,安西都护府撤回西州(今新疆吐鲁番交河城)。

唐朝为反击吐蕃,打出了一套组合拳。

以阿史那·忠为西域行军大总管,由北向南出征安西。以薛仁贵为逻些(拉萨)道行军大总管,出河陇征伐青海,试图使吐蕃首尾难顾。

可惜,薛仁贵集中优势兵力寻求速战决胜的计划,被论钦陵识破。

他先以少量蕃军,将薛仁贵主力引入草原深处,使唐军前后脱节。

而后,凭借吐蕃骑兵机动性上的优势,先以二十万军,围歼唐将郭待封部(“待封军大败,还走,悉弃辎重”)。再倾全国之力,以四十万大军围攻唐军主力,“仁贵退军大非川,吐蕃益兵四十万来战,王师大败。仁贵与吐蕃将论钦陵约和,乃得还。”(《旧唐书·薜仁贵传》)

大非川之战是唐开国以来,对外战争中的首次惨败。

吐蕃不但以此战,彻底打碎了唐朝恢复吐谷浑故地的信心,还凭此一击,在周边诸羌中奠定了与大唐分庭抗礼的霸主身份。

随后,在高宗仪凤三年(678年),论钦陵再次以青海草原的地理优势,将李敬玄、刘审礼率领的18万唐兵击败,吐蕃“西又攻陷龟兹、疏勒等四镇”,安西四镇再废。

万岁通天元年(696年)三月,论钦陵、赞婆(钦陵三弟)在素罗汗山(甘肃临洮附近)大败唐将王孝杰、娄师德(藏史称为“虎山之战”)。

战后,吐蕃军队以唐军尸体筑“京观”炫耀武功,史称“尸骸高与天齐”。这是蕃军第一次在陇右腹地大败唐军,顿时关中震动,武则天贬“王孝杰为庶人,贬娄师德为原州司马”

纵观论钦陵一生,纵横沙场鲜有败绩,打得当时一干唐朝名将土头灰脸。

但公允的说,唐军在论钦陵手下讨不得便宜,但也并非全无还手之力。唐将王孝杰、娄师德、黑齿常之,在安西、河陇均有击败蕃军的战例。尤其是王孝杰,于长寿元年(公元692年)领18万唐军再入西域,重挫蕃将勃论赞(钦陵幼弟)于大岭、冷泉两地,“克复龟兹、于阗等四镇,自此复于龟兹置安西都护府,用汉兵三万人以镇之”

彻底改变了,安西四镇二十二年间六度易手的局面,并一直保持对四镇的控制,直到安史之乱爆发。

正是在这种唐蕃针锋相对,互有胜负的局面下,携素罗汗山大胜之威的论钦陵,才会主动“复遣使请和亲”

二、必杀军神的阳谋

论钦陵大胜之后,却发出和谈的邀请,一度让唐庭摸不着头脑。

当唐使郭元振在西域野狐河见到论钦陵后,他稍作寒暄便单刀直入的提出了要求——希望唐朝罢黜安西四镇,将南疆(安西地区)作为两国的战略缓冲区。

《旧唐书·郭元振传》:“今天恩既许和好,其两国戍守,……乞圣恩含弘,拔去镇守,分离属国,各建侯王,使其国居,人自为守,既不款汉,又不属蕃,岂不人免忧虞?”

论钦陵的要求,郭元振当然不能答应,也无权答应。

再说了,此时安西四镇已在唐军有效控制之下,哪有两国和谈,一方单独放弃领土,用来构建战略缓冲区的道理?

于是,他反诘道:“唐蕃两厢撤军,但安西四镇、十姓突厥与吐蕃并非同族,现在撤了唐朝守军,你是想吞并安西吧?

《旧唐书·郭元振传》:“十姓诸部,与论种类不同,山川亦异。爰览古昔,各自区分,复为我编人,积有年岁。今论欲一言而分离数部,得非昧弱苟利乎?”

被道破心机的论钦陵,说出真实的想法:“十姓突厥中,俟斤诸部的控制区(大略位置在新疆于田西南,昆仑山北侧)靠近蕃境,骑兵部队旬月便可突袭王庭(拉萨),吐蕃对此深感忧虑。

《旧唐书·郭元振传》:“十姓中,俟斤诸部密近蕃境,其所限者,唯界一碛,骑士腾突,旬月即可以蹂践蕃庭,为吐蕃之巨蠹者,唯斯一隅。”

谈至此处,郭元振已明了论钦陵心中所想,便以事关重大,需上奏天听为由启程回京。

回京后,唐庭对四镇撤军议论纷纷。名相狄仁杰《请罢百姓西戍疏勒等四镇疏》上奏,以“开守西域,费用不支,有损无益”为由,建议罢黜四镇。而大臣崔融则以《拔四镇议》,针锋相对的反驳。

武则天一度也表现的很犹豫,迟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了解吐蕃虚实的郭元振,站出来献了两条计策。

其一、是针对论钦陵提出“罢黜四镇,构建缓冲区”的提议。

郭元振建议如此回复论钦陵,“既然吐蕃声称没有东侵意图,不如以‘交还吐谷浑故地,即以俟斤诸部授蕃’为条件答复。钦陵必然不能答应,这样既堵住了他的嘴,又没有直接拒绝他。

《旧唐书·郭元振传》:“今若果无东侵之志,当归我吐谷浑诸部及青海故地,则五俟斤部亦当以归吐蕃。’如此则足以塞钦陵之口,而亦未与之绝也。”

吐谷浑可是吐蕃的第一块帝国拼版,禄东赞父子前后运作了十几年,才将吐谷浑彻底消化。别说拿一个安西换,就是三个、五个,论钦陵都不见得能答应。

其二、则是直接针对论钦陵,这个唐军的心腹大患。

他给武则天分析道,禄东赞、赞悉若、论钦陵父子掌权四十余年来,吐蕃穷兵黩武,百姓税赋沉重,其国内王权与相权间必有矛盾。不如以每年遣使拉萨要求罢兵和好,钦陵必不能同意,如此可离间吐蕃君臣,久必为祸。

《旧唐书·郭元振传》:“吐蕃百姓久为兵役、徭役所苦,但钦陵统重兵于外,为其羽翼。故当每年遣使吐蕃牙帐申明和好,钦陵必不能从命。斯亦离心日渐,上下猜阻,久必为祸。钦陵若去,断吐蕃右臂矣。”

果不出郭元振所料,两年后(698年,武周圣历元年),吐蕃王室和论钦陵所在的噶尔家族彻底决裂。

吐蕃赞普赤都松赞血洗噶尔家族封地,庄园内两千余口全部被杀。而后,赤都松赞召论钦陵回拉萨议事被拒。

王室旋即刻宣布噶尔家族反叛,赤都松赞亲自带兵赴青海围剿。论钦陵见大势已去,自杀而死,吐蕃军神就此陨落。

赞婆(钦陵之弟)和钦陵之子噶尔·莽布支,率部七千余帐降唐,改姓为“论”

三、反间计成功的政治背景

必须要承认,无论唐朝君臣怎样谋划,都没有直接左右吐蕃政治走向的能力。导致论钦陵及噶尔家族覆灭的,只能是吐蕃王权与相权间的撕裂

当松赞干布于公元649年去世后,禄东赞担任大相18年,其子赞悉若续为大相18年,论钦陵为相13年。噶尔一门父子三人,连续操控吐蕃政坛将近50年,占整个吐蕃王朝的近四分之一。

以至于,有学者干脆将噶尔家族掌权的历史时期,称之为“噶尔政权时期”“噶尔专国时期”

噶尔家族所以能如此强势,除了禄东赞父子确为人中龙凤,个个能力出众外,还因为吐蕃王室在松赞干布英年早逝后,连续出了两个身在襁褓之中的新任赞普。

公元649年,松赞干布逝世,其子贡日贡赞先于父亲亡故,其孙芒松芒赞继位。

幼年践祚的芒松芒赞不能处理国事,整个国家的大权便落入禄东赞之手。

《旧唐书·吐蕃传》载:“弄赞子早死,其孙继立,复号赞普,时年幼,国事皆委禄东赞”。

禄东赞塑像

公元676年,二十七八岁的芒松芒赞也突然去世,年龄幼小的赤都松赞(也称杜松芒波杰,《新唐书》称为器弩悉弄)继位。

此时,禄东赞已于9年前去世,但芒松芒赞的去世导致吐蕃国内顿起叛乱之风,王室只能继续依靠噶尔家族来掌控大局。

藏文史料《大事记年》记载:(666年),“大论东赞自吐谷浑境还,于悉立山谷颈部患痈疽”。同样保存于敦煌的,另一本藏文史料里记载:兔年(高宗乾封二年,667),大论东赞薨于“日布”。

其实,吐蕃王室也不是没想过收回权利,芒松芒赞13岁时(松赞干布亲政的年岁),曾策划过一个反击。

662(龙朔二年),藏文史料《赞普传记》记载这样一个变故:

“域宋(禄东赞)年髦,由楼美岱类赞继任。不久,彼以心怀逆二见杀。其后,东赞重新出任(大相)”。

这段只有三句话的记述,写了一段血淋淋的权利轮回。

662年,禄东赞突然以年老为由离职,继任大相是楼美岱类赞

新任大相还没坐稳位置,就因谋逆被杀。禄东赞复起,重新担任大相,又干了6年,直到颈部患病而死。

要知道,662年正是吐谷浑之战的僵持期,禄东赞不但忙于督战,还曾奔赴象雄(阿里地区)征集军资物品,以解战争之需。

哪里有半点“年髦”的迹象?

此事极有可能是,吐蕃王室趁其长期不在拉萨,而发动的异位手段。可惜王室青睐的接班人选,根本无法撼动噶尔家族的根基。

等禄东赞缓过手来,新任大相便成了政治牺牲品,被人一刀两断。

以禄东赞的权势,都没想过谋朝篡位,别人想篡位就是个冷笑话。

等到芒松芒赞突然去世,吐蕃王室甚至已弱势到,将一个王室子弟送到论钦陵军中(是否为质尚存疑),请噶尔家族来确定继任赞普人选。

所幸,赞悉若、论钦陵并没有挟天子令诸侯的想法,均表示愿意尊身在拉萨的杜松芒波杰为赞普。

还有一点非常蹊跷,杜松芒波杰坐上赞普宝座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没有尊号。直到6年后,群臣才在大相赞悉若主持下,给杜松芒波杰上了赤都松赞的尊号。

身为一个君主干得如此憋屈,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

公元685年(武太后垂拱元年),噶尔家族内部因权利斗争爆发内讧,噶尔·芒辗达乍布杀死大相赞悉若,血洗了拉萨城内支持他的势力。

而后,论钦陵集合亲信部队,从青海千里奔袭,将噶尔·芒辗达乍布灭族,并将其左右屠戮一空。

《大事记年》对此事记载道:“大论赞聂与芒辗达乍布(二人是族亲)相互残杀,大论赞聂薨于“襄’之孙波河。”

连续两次血洗拉萨,让吐蕃贵族豪门人人侧目,吐蕃王室成了这次兄弟阋墙事件中,最大的受益者。

但这些支持还不够,吐蕃王室依旧没有翻盘的能力,论钦陵成了吐蕃大相的不二人选。

694年(武周延载元年),赤都松赞已长成25岁的青年,可论钦陵丝毫没有还政于王的意思。积蓄了一定势力的王室,再次进行了试探。

论钦陵的五弟勃伦赞刃(噶尔·赞辗恭顿)与西突厥联兵6万进攻安西四镇,但被唐将王孝杰在冷泉、大岭迎头痛击。

乱军中,钦陵四弟悉多于(噶尔·达古日耸)被粟特人俘虏,勃伦赞刃仓皇逃回拉萨。

但在拉萨,一场致命的阴谋正等待着他。

勃伦赞刃入宫觐见时,赤都松赞拿过他随身佩戴的小刀把玩,无意中刺伤了手指。

吐蕃王室立刻以“图谋刺杀赞普”之罪,将勃伦赞刃处死。

驻军青海的论钦陵与赞婆得知幼弟被杀,即便心中悲凉,却也无可奈何。作为顶着“天神后裔”名号的吐蕃王室,除非噶尔家族准备扯旗造反,否则军神也替换不了赞普。

《敦煌历史文书》中记载的一首诗歌,颇能反映噶尔家族的窘境:“加布小河谷平民欲称王,噶尔氏子想当王……吐蕃悉卜野王,尔等想代替,悉卜野嗣不断。”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王室已聚集起了一定势力,隐隐出现了收回权利的倾向。

正是基于对吐蕃政局的判断,论钦陵才会在素罗汗山大捷之后,主动向唐朝伸出橄榄枝。

参加野狐河之会的唐使郭元振,敏锐的察觉了吐蕃王权与相权间的龌龊,才给出了一个无解的阳谋。

不过两年后,王室与权臣间的关系彻底破裂,急不可耐的赤都松赞带兵血洗噶尔家族封地,除驻扎青海的家族成员悉数被杀。

论钦陵见大势已去,拒绝了唐朝招降以自杀全忠,吐蕃军神陨落,吐蕃第一权臣世家烟消云散。

《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记载为:“及至狗年(武则天圣历元年,公元698年),夏,赞普巡临北方。冬,大论钦陵引兵赴大小宗喀。执唐军元帅都护使”,“噶尔等数大论心怀异志谋逆背叛,赞普乃深谋远虑,运筹帷帽,以坚甲利兵处置之,将叛变诸臣悉数治罪,赞普执掌政事权位高于往昔诸王……”。

上述记载再次说明,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这点对任何国家、任何民族都适用。

纵观噶尔家族弄权的岁月,禄东赞父子始终都没有谋逆之心

即便其父子三人权倾朝野,但最多也不过就是吐蕃王朝的“曹丞相”,而不是“赵匡胤”

但相权太过炽烈,必然导致王权反弹。即便禄东赞父子对吐蕃王朝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依旧不能弥合二者间的裂痕。甚至功绩越大,裂痕也越大。

论钦陵正是看不清楚这点,才会落入反间计的彀中,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噶尔家族弄权的阴影实在太强,以至于吐蕃王室在之后6年里,甚至不敢再任命大相,采取了王太后赤玛伦坐镇拉萨主内,赞普赤都松赞亲自带兵驻外的政治格局。

但没有大相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为此王室外戚“尚”族被引入政坛,用以平衡“论”的相权。

至此,吐蕃的政治结构从不但从独相制转为多相制,还出现了“尚”与“论”两族间的博弈

但这些措施,消弭了王权与相权的缠斗吗?

我们来看30年后,唐朝第二次成功的反间计吧!

请看下一篇《大帝国的诡诈:第二个倒在唐朝反间计下的吐蕃豪门!》


参考书目:

《吐蕃大相禄东赞考》_李方桂;

《蕃唐噶尔(论氏)世家》_苏晋仁;

《吐蕃名臣薛禄东赞及其子孙》_刘宝银;

《噶尔世家对唐军事战略研究》_扎西当知;

《公元650—820年唐蕃关系述论》_马大正;

《试论吐蕃大相论钦陵自杀、赞婆降唐事件》_刘艳芳;

《论噶氏家族专权时期,吐蕃的内政建设及唐蕃关系》_陈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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