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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头条诗人 | 陈人杰:米堆冰川

 寻梦向天歌 2020-01-08


陈人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自治区文联副主席,曾入围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获徐志摩诗歌奖、《诗刊》青年诗人奖、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特别奖等奖项。多组作品入选年度中国最佳诗歌多种版本。入选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60年诗歌精选)、《“青春诗会”三十年诗选》。2014年度中国全面小康十大杰出贡献人物。

米堆冰川 


◈  雪的吟哦

1

雪花

有一双温暖的羽翼

携带着小小的家园在飞

它一边开放一边凋零

一边飞翔一边坠落

我听到了

雪花在额头上的亲吻

荒草、树枝、坟茔上的栖息

以及骨头隐蔽的咳嗽,嚼着雪水的呼吸

仿佛有了雪

就有了不容置疑的

白和人间

2

雪在开花,大朵大朵的

在墙头上、蓬草上、屋顶上、枫树上

凡是能够着的地方,所有的

角角落落

雪在开花

它要给春天送去晶莹的花瓣

但一声轻响

有枯枝仿佛不是被折断

而是从家园庞大的睡眠中

醒了过来

3

雪啊,不要用柔弱的光使我目盲

爱的结晶体

请不要携带自身的锋刃

长时间的伫立

注定等来

一颗颗为爱而哭泣的星辰

一如白发错过黑发的年纪

纯净不为纯净感动

雪人不理喻真人的疼痛

4

雪下在祖母的咳嗽里

母亲纳鞋底

父亲未归

雪一下就是半壁江山

一下就是半生

醒来

游子如鲠,亲人已眠

5

只是在雪花融化的时候

才想起岁月其实发生了很大变化

那些在门缝里探出来的小脑袋

是雪花的另一副脸孔

6

下雪了

天空在抖动

它抖落下那些雪花来

一朵又一朵,这洁白

使我羞愧

与雪花相比,我只会在白纸上

涂下黑色的字迹

下雪了

一句诗行,又一句诗行

来临,消逝

细小的声音在空中吟诵

让我忍不住

想问一问白雪公主的消息

还没有开口,天地间

突然变得悄无声息

诗歌是否能改变生命?

就像这些雪花

它是否影响到了那些苍老的树枝?

雪花多么轻,多么善良

在大地上行走

不想踩坏任何东西

在雪中,我带着女儿行走

她的笑声像雪花在飘荡

我们还遇见了堆雪人的人

他正在使劲儿,把那么多柔软的雪花

堆进了一个僵硬、臃肿

怪模怪样的躯体

7

轻轻挥洒,只带走一个人影儿

静静地白,只留下一个魂魄

大地无声,雪花一朵朵绽放

人生有涯,雪人交换彼此的火焰

8

一朵雪花的凋殒

正是一场春天的绚烂

一匹马的坠落

正是一道悬崖的伤悲

援友啊——

我深爱西藏的群山,爱这人间雪花

在白云间挥洒

境界有多高

9

多少伤痛

于卑微的轻盈之下

多少伤痛

像为爱重新绽放的世界

一朵雪花茫茫雪原

苦难唱着信仰的颂歌

10

一朵雪花,轻盈地抚摸

犹如爱和自由

来过,白过,以擦肩而过的方式存在过


◈  冻红的石头

高原并不寂寞

世界上,不存在真正荒凉的地方

孤独,只是人感到了孤独

有一天夜里,我看到星星闪烁的高处

雪峰在聚会

又有一次,我从那曲回来

看见旷野里的石头冻得通红

像孩童的脸。而另一些石头黑得像铁

像老去的父亲

它们散落在高原上,散落在

地老天荒的沉默中

从不需要人类那样的语言

◈  镜子

一觉醒来,对着镜子凝视

虚拟的胜境

变幻着尘世的发型

苍茫的夜色曾藏匿起所有的影像

现在一面镜子替下了

在秘密中深藏过的世界

和正在苏醒的我

活在镜子里,把自己放进对面的空间

一次歪曲,或者一生的深刻内视

◈  孤雁

彤云为光线留下一丝缝隙

那是一只孤雁在飞行

等它消失在远方,暮雪纷纷

最高的胸腔里有霹雳的回声

雁鸣里,苍穹涅槃

孤魂,翻卷着流云、箭矢、亲人的缱绻

冷月,像一道留下的伤口

这飞翔的家

只有羽毛

检验翅膀写下的诗行

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

 

◈  米堆冰川

米堆冰川,青天下

最高的宁静

也是一粒粒的宁静

细小、慢、纯粹的宁静

成就天地大美

高冷、孤绝为了永生之卵

倏忽之间

雪花,不被融化的冰雕

拒绝雄鹰、落日的拜访和岁月的回望

只有砥砺的寒光,被称之为最后的、纯粹的精神

波密城活在清冽中

倒影被一片云轻轻压住

桃花仅此一个源头

◈  比如

一条路通向无穷

我睡去了几百公里

世界丢失的,一段路程帮助捡回

羊群朵朵,醒后迷茫

群山连绵,怒江盘绕

永恒的神牛在饮水

——大象无形,旷野萧瑟

我惊叹于山河的无言

庸人沉溺的偶像

在去比如路上

我又像活在一个比喻句里

以副词走在悬崖间

从来没有想过名词的比如

词对心的暗示

及幸福对意象有所依附

小草缝补高原之春

星星的废墟被挖掘机挖出

落地的尘,拂面的灰

车轮碾过的呻吟,替一只

迷途的羊,或一行句子寻找栖息地



创作手记:召唤
文/陈人杰

每一首诗歌的完成,都是一个生命的诞生,它有自己的岁月、风霜、流水、病骨、埋葬与生生不息。诗人热爱生活,生活才会热爱诗人。说出生活里的光和盐,就是说出生命里的爱和疼痛。而生命中有多少疼痛,诗歌就会让它有多少感恩。

来西藏是个意外,但也是冥冥注定的事,从而开启了血亲般的爱之旅。提到血亲,自然想到母亲,那是对人之初的大地饮水思源的感情。血液在血管里才能奔跑,爱在被爱时才能喷发。一个游子,或者说一个内心的逃亡者,突然被置身于几亿年甚至几亿年前的莽原,我所看到的生命都以原初的血液流淌,这与我的被人类野心加工、复制再造、遮蔽的乡土所带给我的乡愁是完全不同的。身体之墙突然被拆掉,灵魂潜入了这大地之家,那种莫名的感动、原初的冲动,使得我每次看到牦牛都会掉眼泪。这更说明了人的自然属性,只有在凌空蹈虚的自然力前,隐蔽和敞开、黑暗和澄明、辽远和封闭、孤独和胸怀、呼喊和哑默永远以更高的对立统一深深地召唤着我的灵魂回家。

从援藏到留藏,我深感更高精神的召唤,更高的诗歌使命等待我破题。我不再是这片土地上的旁观者,而是它泥土里的种子或精灵,极地困不住格桑花的盛开,我的诗歌也在静修中期望“破茧化蝶”,在水滴融入大河的逻辑里,在更高的地方,用雪的反光、转瞬即逝的存在完成对一个民族心灵的温情触摸。但当我开出自己的花朵,我这才意识到我不过是被嫁接到伟大的生命之树上的一片叶子,头顶悠悠苍穹,四周荡荡莽原,与心底升起的渺小的感情、混沌的玄理都是编织的美好诗句,宇宙意识、苍生情怀和渺小命运在我身上有如星星与黑夜的勾连,我无法不感戴这神性之于诗性的更高含义。

选自《诗刊》2020年1月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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