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堆冰川 ◈ 雪的吟哦 1 雪花 有一双温暖的羽翼 携带着小小的家园在飞 它一边开放一边凋零 一边飞翔一边坠落 我听到了 雪花在额头上的亲吻 荒草、树枝、坟茔上的栖息 以及骨头隐蔽的咳嗽,嚼着雪水的呼吸 仿佛有了雪 就有了不容置疑的 白和人间 2 雪在开花,大朵大朵的 在墙头上、蓬草上、屋顶上、枫树上 凡是能够着的地方,所有的 角角落落 雪在开花 它要给春天送去晶莹的花瓣 但一声轻响 有枯枝仿佛不是被折断 而是从家园庞大的睡眠中 醒了过来 3 雪啊,不要用柔弱的光使我目盲 爱的结晶体 请不要携带自身的锋刃 长时间的伫立 注定等来 一颗颗为爱而哭泣的星辰 一如白发错过黑发的年纪 纯净不为纯净感动 雪人不理喻真人的疼痛 4 雪下在祖母的咳嗽里 母亲纳鞋底 父亲未归 雪一下就是半壁江山 一下就是半生 醒来 游子如鲠,亲人已眠 5 只是在雪花融化的时候 才想起岁月其实发生了很大变化 那些在门缝里探出来的小脑袋 是雪花的另一副脸孔 6 下雪了 天空在抖动 它抖落下那些雪花来 一朵又一朵,这洁白 使我羞愧 与雪花相比,我只会在白纸上 涂下黑色的字迹 下雪了 一句诗行,又一句诗行 来临,消逝 细小的声音在空中吟诵 让我忍不住 想问一问白雪公主的消息 还没有开口,天地间 突然变得悄无声息 诗歌是否能改变生命? 就像这些雪花 它是否影响到了那些苍老的树枝? 雪花多么轻,多么善良 在大地上行走 不想踩坏任何东西 在雪中,我带着女儿行走 她的笑声像雪花在飘荡 我们还遇见了堆雪人的人 他正在使劲儿,把那么多柔软的雪花 堆进了一个僵硬、臃肿 怪模怪样的躯体 7 轻轻挥洒,只带走一个人影儿 静静地白,只留下一个魂魄 大地无声,雪花一朵朵绽放 人生有涯,雪人交换彼此的火焰 8 一朵雪花的凋殒 正是一场春天的绚烂 一匹马的坠落 正是一道悬崖的伤悲 援友啊—— 我深爱西藏的群山,爱这人间雪花 在白云间挥洒 境界有多高 9 多少伤痛 于卑微的轻盈之下 多少伤痛 像为爱重新绽放的世界 一朵雪花茫茫雪原 苦难唱着信仰的颂歌 10 一朵雪花,轻盈地抚摸 犹如爱和自由 来过,白过,以擦肩而过的方式存在过 ◈ 冻红的石头 高原并不寂寞 世界上,不存在真正荒凉的地方 孤独,只是人感到了孤独 有一天夜里,我看到星星闪烁的高处 雪峰在聚会 又有一次,我从那曲回来 看见旷野里的石头冻得通红 像孩童的脸。而另一些石头黑得像铁 像老去的父亲 它们散落在高原上,散落在 地老天荒的沉默中 从不需要人类那样的语言 ◈ 镜子 一觉醒来,对着镜子凝视 虚拟的胜境 变幻着尘世的发型 苍茫的夜色曾藏匿起所有的影像 现在一面镜子替下了 在秘密中深藏过的世界 和正在苏醒的我 活在镜子里,把自己放进对面的空间 一次歪曲,或者一生的深刻内视 ◈ 孤雁 彤云为光线留下一丝缝隙 那是一只孤雁在飞行 等它消失在远方,暮雪纷纷 最高的胸腔里有霹雳的回声 雁鸣里,苍穹涅槃 孤魂,翻卷着流云、箭矢、亲人的缱绻 冷月,像一道留下的伤口 这飞翔的家 只有羽毛 检验翅膀写下的诗行 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 ◈ 米堆冰川 米堆冰川,青天下 最高的宁静 也是一粒粒的宁静 细小、慢、纯粹的宁静 成就天地大美 高冷、孤绝为了永生之卵 倏忽之间 雪花,不被融化的冰雕 拒绝雄鹰、落日的拜访和岁月的回望 只有砥砺的寒光,被称之为最后的、纯粹的精神 波密城活在清冽中 倒影被一片云轻轻压住 桃花仅此一个源头 ◈ 比如 一条路通向无穷 我睡去了几百公里 世界丢失的,一段路程帮助捡回 羊群朵朵,醒后迷茫 群山连绵,怒江盘绕 永恒的神牛在饮水 ——大象无形,旷野萧瑟 我惊叹于山河的无言 庸人沉溺的偶像 在去比如路上 我又像活在一个比喻句里 以副词走在悬崖间 从来没有想过名词的比如 词对心的暗示 及幸福对意象有所依附 小草缝补高原之春 星星的废墟被挖掘机挖出 落地的尘,拂面的灰 车轮碾过的呻吟,替一只 迷途的羊,或一行句子寻找栖息地 每一首诗歌的完成,都是一个生命的诞生,它有自己的岁月、风霜、流水、病骨、埋葬与生生不息。诗人热爱生活,生活才会热爱诗人。说出生活里的光和盐,就是说出生命里的爱和疼痛。而生命中有多少疼痛,诗歌就会让它有多少感恩。 来西藏是个意外,但也是冥冥注定的事,从而开启了血亲般的爱之旅。提到血亲,自然想到母亲,那是对人之初的大地饮水思源的感情。血液在血管里才能奔跑,爱在被爱时才能喷发。一个游子,或者说一个内心的逃亡者,突然被置身于几亿年甚至几亿年前的莽原,我所看到的生命都以原初的血液流淌,这与我的被人类野心加工、复制再造、遮蔽的乡土所带给我的乡愁是完全不同的。身体之墙突然被拆掉,灵魂潜入了这大地之家,那种莫名的感动、原初的冲动,使得我每次看到牦牛都会掉眼泪。这更说明了人的自然属性,只有在凌空蹈虚的自然力前,隐蔽和敞开、黑暗和澄明、辽远和封闭、孤独和胸怀、呼喊和哑默永远以更高的对立统一深深地召唤着我的灵魂回家。 从援藏到留藏,我深感更高精神的召唤,更高的诗歌使命等待我破题。我不再是这片土地上的旁观者,而是它泥土里的种子或精灵,极地困不住格桑花的盛开,我的诗歌也在静修中期望“破茧化蝶”,在水滴融入大河的逻辑里,在更高的地方,用雪的反光、转瞬即逝的存在完成对一个民族心灵的温情触摸。但当我开出自己的花朵,我这才意识到我不过是被嫁接到伟大的生命之树上的一片叶子,头顶悠悠苍穹,四周荡荡莽原,与心底升起的渺小的感情、混沌的玄理都是编织的美好诗句,宇宙意识、苍生情怀和渺小命运在我身上有如星星与黑夜的勾连,我无法不感戴这神性之于诗性的更高含义。 选自《诗刊》2020年1月第1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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