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一通电话可能来自十年前。 随手接通的陌生号码：“你好，俞瑾？”对面是个操着湖南口音的男人，我嗯了一声，他立刻以刻意又轻松的语气说：“你居然十年都没有换电话，你猜我是谁？” 本该挂断的，但正闲得无聊又多说了一句：“骗子吧？年底开始拜年敛财啦？” “对，我确实是骗子，我骗过你。妹子，我只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你给我个机会吗？” 脑袋嗡的一下，我猛的从床上坐起来，十年前也是在这个房间，我大叫着给他打过电话——问他我那么信任他，而他究竟怎么能够骗我？好像那天同样是个下午。后来我们再也没联系上。那整整一年我每天都认为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人、这件事、这个声音，如果有机会再撞到他，我定要废了他。 “你在哪儿？”那些遥远的记忆像午睡时才做的梦，那些情绪明明存在过，但又并不真实了。 “北京xx医院，癌症晚期没几天了，对不住啊，只能你来找我了。” 他是我十年前的合作伙伴，柱子，顺利合作过几次，让我觉得他就像他的名字那样有安全感。那时年轻，尚不懂一旦信任就难免被骗，生意场上，签字盖章都不可信，唯一可信的只有拿到手里的钱。后来他把几万贷款全部席卷而空，就消失进了茫茫人海。我只能为此承担全部责任。那个年月突然欠下的几万块啊，对我的消耗也如一场癌症，我把那段记忆几乎都彻底抹去了。 看着眼前已被癌症折磨的没有半点人样的他，如果换做是十年前那个我一定会吓得哭起来。但现在的我很平静，看着他深深凹下去的眼眶，肉都被疾病吞噬了，全身就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头发也全掉没了。和死人比起来，唯一的区别仅仅是外面那层皮还热着。你甚至能直接看见，他做的每一个动作和说的每一句话，都使得最后那一点点的生命在随着往外流。 “谢谢您，都这样了还想着还我钱。” 柱子笑了，露出的牙也是病态的颜色，稀疏，棕黄。“是哥得谢谢你能来。真的谢谢你。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行了，哥，过去的已经都过去了。”当伤害已经长在身上并且愈合以后，那就是一部分的自己了。我看不起这个人，但我感谢那段经历。 “其实早就想给你打电话了，犹豫了好多年，这次想想，再不打就这辈子都没机会打了。医院让我明天出院回家等着，这回是真没机会了。抗癌几年，太痛苦了，但人到最后真的不想死了。” “不想死就好好活着吧，没准有奇迹呢。” “你知道吗，妹子，你真的开过光。的的确确有奇迹，骗完你以后我几乎没交上什么好运了。有段时间还有钱过，那会儿把钱还给你就好了。但是人性总是贪婪的，反复想了几次都没舍得。再后来，哎，就被我骗的另一个人送进局子里了，里面待了三年，再出来时就真什么都没有了。又四处打了几年工，再后来就得了癌症。” 我不合时宜的笑了出来。很多时候面对这个世界，除了笑，我真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应。 “你记得吗，当初我骗你的时候，你电话里跟我喊：柱子，我这么傻的女孩你都忍心骗，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知道吗，你电话里冲我喊的时候，我就跟你现在一样，憋不住的想笑啊，挂电话时都笑岔气了。傻子不就是用来被骗的吗？不骗你骗谁啊？”他说这话的时候几分得意几分落寞，“可是啊，后来一次次的不顺，我终于感悟了，天道还真的有轮回，我还真落不得好下场。后悔啊，不止后悔骗了你，还后悔把自己挺好的人生，打得稀巴烂。钱也没了，人也没了，赤条条去啊。” “你该感谢你老婆的，如果不是她有次接电话说自己在坐月子，我当时可想找人把你打废了。” “听说你找人围过老宋，我就知道被放了一马，才一直更觉得亏欠。有些人是活该被坑，这些人里，哥最亏欠的是你，因为只有对你，我坑的是真正的信任。哥真服你，一般女孩抗不过来的，你愣一个人给抗了，爷们儿。” “不然呢，因为你所以去死吗？那不值得。我更佩服自己经历过欺骗，但到现在我仍旧有相信他人的勇气。” “妹子，你这是大智慧，就这么活着，人一定得好好活着。你看哥活到最后就一个愿望，就是跟你说声对不起。但你那个钱，我这辈子真没办法还了。这十年，每每想到你，我都会骂自己无数遍。” “得了，不用骂了，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就没指望骗子能还钱。你也把过去的全都过去吧，我现在挺好的。” 柱子以为我说的挺好的是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我跟他讲都不是，后来我把欠的债还上后又赚了些钱就不再做了，毕业离开那个三线城市后也不想再回去。我讲现在的生活和从前已毫无交集，当年长得教训也几乎都白长了，现在就是个一身轻的闲人。柱子说这辈子的最后，真不枉见了这一面，到最后把人生看穿了才是看明白了，可也结束了。而提到我现在还单身的事儿，他说那是因为这个社会的男人都被猪油蒙了眼啊，像他之前那样。 那真是一段不想再提的回忆啊，因为傻和好欺负，差点被他们那群人坑死。最可恨的莫过于有个人因为恨我少给他争取了一点钱，把我电话号码写遍了建材城的男厕所，一接电话对方就问我：有地方吗？多少钱？在哪啊？好歹最后那个人被公安局逮了，逼着他把写的全擦了，不然，我笑着和柱子说：“不然你也联系不到我了，准保换手机号了。” 我俩第一次同时笑起来。曾经痛苦和黑暗的记忆终将有一天也会反着太阳的光，变成一句笑话，让我们看见自己的成长。 柱子又重复了很多次关于人生的大道理，比如人生除了死都是小事，他最后仍是不断的向我道歉，除了愧疚还有太多的遗憾吧。 探视时间到了，我知道一转身就是永别，可能再也不会有人陪我回忆那段记忆了吧。我强弩出一个笑，跟他说：“好好活着，等你还钱。” 走出医院，北京的雪已经化成了冰，冰上被铲出了几条小路，小心的走了几步，就哭了出来。 一世为人，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和艰辛要经历，太多的抉择要把握，总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人总是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而失去的可能永远失去。生命不能从头再来了。 珍惜眼前，珍惜当下。 不要薄凉了人心，才想着试图挽回人心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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