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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灿:媲美李清照的女词人

 新用户45506389 2020-01-09

  4.世事流云 人生飞絮

  徐灿的词最被人称道的,是“佳在绝无脂粉气”。词评家陈廷焯的《词则》论及她的《永遇乐·舟中感旧》时拍案称奇:“不谓妇人有此杰笔。”对其《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又赞叹又惊讶:“有笔力,有感慨,偏出自妇人手,奇矣。”

  脂粉气确实是女人笔墨中的常见病,闺阁诗词易显露的疲态,是难以越过妆台秋千、朱栏绣户的局限,情绪单一,格局纤小。但是,徐灿的词固然也婉约绵丽,也有怨花伤柳、闲愁离恨,却不乏廓大恢弘的襟怀和沉雄苍凉的气象。她词中寄寓的兴亡之感,盛衰之叹,家国之痛,不仅仅是女人的,更是亲历过明清之际世道变故的所有人的,情感的覆盖面更宽,因而在当时得到广泛的共鸣。

  《永遇乐·舟中感旧》写于陈之遴仕清后她再次赴京途中。朝代变换,人事更替,虽然桃红燕舞依旧,但心情与眼中春景,都与从前迥然不同。“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前朝君王谢幕,仁人志士消亡,江山如故却空留憾恨,世事人生之叹,唯有交付哀猿悲泣。人们评说,这些雄奇大气之句,即使放在辛弃疾词集中,也难以分辨。

  徐灿拓展了闺秀词的视野、境界,其性别特质,又使得她的沉郁慷慨中,有女人细腻、灵慧的本色,刚与柔调和得非常好,既筋道又润泽。她写于清初、痛悼江南沦陷的《青玉案·吊古》,遣词、立意、气度,都不平凡:

  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半月模糊霜几树。紫箫低远,翠翘明灭,隐隐羊车度。

  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芦荻浦。烟月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

  叶嘉莹先生说,李清照认为词要写得委婉才算正宗,当词发展至明末清初,徐灿已经能够坦然地用它书写悲歌慷慨。

  很多学者认定,徐灿的《忆秦娥·春感次素庵韵》表达了丈夫纳妾、她受到冷落后的极度哀伤:

  春时节。昨朝似雨今朝雪。今朝雪,半春香暖,竟成抛撇。

  销魂不待君先说,凄凄似痛还如咽。还如咽,旧恩新宠,晓云流月。

  叶嘉莹先生却觉得,此论值得商榷。她的依据之一,是陈之遴的那阕《虞美人·戏赠湘蘋》:

  藤花葛蔓闲牵绕,枉送韶颜老。双鸾镜里试新妆,夺得一枝红玉满怀香。

  劳君拣尽吴山翠,心已三年醉。闺人常作掌珠擎,那(哪)得老奴狂魄不钟情。

  叶先生在《风景旧曾谙》一书第八讲《几位不同风格的女词人》中解说,徐灿替陈之遴纳妾,为他“夺得一枝红玉满怀香”,他很感激妻子精心给自己挑选了如此可人的江南美女——“劳君拣尽吴山翠”,三年来他都为这软玉温香的绝色佳人沉醉。“闺人”指妻子,徐灿自己也把这个女子视为掌上明珠,“连你都这么爱她,我这个老奴又怎能不爱她呢?”末句用了一个典故,东晋将军桓温成功灭蜀后,纳成汉末代皇帝李势的妹妹为妾,金屋藏娇。他的妻子南康长公主乃晋明帝之女,闻讯大怒,率数十个婢女持刀袭来。恰逢李姑娘正在临镜梳妆,长发委地,玉肤雪貌。见到杀气腾腾的桓温夫人,她却并不慌乱,行礼并从容说道:“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表示自己来此,原属无奈,且不妨一死。李姑娘楚楚动人,让桓夫人也蓦然心动,竟将快刀一扔,趋前抱住姑娘说:“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

  跟绝大部分败落的高官相似,陈之遴获罪后,只得让姬妾另谋出路。他写有四首感伤无奈的《遣姬诗》,倾吐心酸:“今日风流零落尽,眼边珠泪鬓边丝。”诗前小序说,自己在翰墨闲馀,也懂得欣赏美人,身边不乏“瑶草琼枝”。现在长辞朝堂,高门深院已将残破,自己会堕入贫寒卑微,不得不遣散姬妾。这么做并非效仿东晋权臣王敦,因为从善如流而开阁释妾;只是为了避免重演石崇故事——西晋高官、富豪石崇被捕时,爱姬绿珠为他坠楼而亡。如今,姬妾如同飞花飘落,很难预知其未来的处境是优是劣。自己并非槁木寒灰,一朝各分东西,毕竟藕断丝连,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只能以诗歌抒发离别之恨。其三云:

  花易飘零月易斜,未圆初月未舒花。

  春来懒授金钿盒,憔悴潘郎已破家。

  徐灿替丈夫纳妾并善待美人,展现的是旧时贤媛遵循的“妇德”。她内心有怎样的波澜暂且不论,至少在表面上,以其身份和“教养”,不会用文字显豁地流露妒意。

  叶嘉莹先生进一步从传统词学的美感特征来解析徐灿的《忆秦娥》:“中国词学中有一个讲究:男女之情要以言外之意来寓托,而说出来了,说白了的男女之情反而不是真的男女之情,而是意有他指了。”因而,徐灿是在慨叹国破家亡,所谓“旧恩新宠”,指陈家在明朝有过的显达和丈夫在新朝又被重用。如今他身居庙堂之高,却也如履薄冰,多少忧惧与挣扎挥之不去,繁华显赫就像晓云流月,短暂而不可把握。她因此希望他告别官位。

  徐灿其实一直期盼能与丈夫偕隐田园。她的《答素庵〈西湖有寄〉》也说:“从此果醒麟阁梦,便应同老鹿门山……寄语湖云归岫好,莫矜霖雨出人间。”

  陈之遴投靠清朝后身居高位,使他成为当时贰臣的代表人物,很受明朝遗民冷眼轻视。徐灿最负盛名的《踏莎行·初春》,有“故国苍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等悲凉句,清末学者谭献的评语是:“兴亡之感,相国愧之。”也忍不住要拿陈之遴的投清揶揄一番。

  徐灿的词流露过对陈之遴仕清的不以为然。然而,她无法影响丈夫的进退出处,不管本愿如何,她必须跟他同命运共荣枯。就算“悔杀双飞彩翼,误到瀛洲”,悔意甚浓,她终究还是要接受丈夫的所有选择并承担选择的后果,命运也因此大起大伏:既在轩敞舒适的府邸安享过“相国夫人”的尊崇荣耀,也要陪他消化著名贰臣的尴尬难堪,更要在北国荒寒的贬谪地体会落寞凄苦。

  陈之遴一直滞留尚阳堡,康熙五年(1666年)病故。随他们流放的四个儿子,有三个死在北国,其中长子陈坚永卒于康熙元年(1662年),次子陈容永卒于康熙四年(1665年),幼子陈堪永卒于康熙六年(1667年)。七年之间,如此密集地失去丈夫与三个儿子,可以想见徐灿的肝肠寸断。流落塞外十二年后,随她凄凉南归的,仅有第三子陈奋永。他们的小女儿、曾经的相府千金,在父亲获罪后,竟然嫁给一个秀才为妾。

  侄子陈元龙在《家传》中讲述,徐灿嫁到陈家后,对公婆十分孝顺。先前她身份华贵,却并无倨傲之气,妯娌们几乎想不起她是一品夫人。后来祸从天降,谪居塞外,其悲叹最终感动天地,得以携亲人灵柩返回故里。康熙北巡至盛京时,徐灿与其他罪臣的家属上疏申诉,请求还乡,仅有她被批准。待她长途跋涉重返海宁时,亲属前往迎接,问起缘故,徐灿说:“君父之恩,天高地厚,雷霆雨露,无非教也。”别人上疏都陈述冤屈,只有我引咎自责,所以得到宽免。陈元龙赞叹:“其卓识过人如此。”徐灿觉不觉得冤,或者她是否诉冤,已属次要。莫非要皇上承认先帝有过失吗?如今唯一的诉求,不过是重返故土而已。她的表态,既通达也无奈。

  徐灿精于绘画,清宫藏有她的白描观音像等。她曾经手绘五千多幅观音大士像,为婆婆祈寿,笔墨精妙,世人争相收藏。她的宫妆美人图等,笔法古秀,也颇受好评。

  顺治十六年(1659年)除夕,徐灿在诗中说:“八口皈依乞梵王,客心亲梦两难忘。”那时一家人已经在尚阳堡信佛。她和陈之遴还一起抄诵《金刚经》,“渐解经中意,浑忘塞上秋”。徐灿南归后,居于海宁新仓小桐溪边的南楼(后被称为阁老楼),长斋礼佛,虔心刺绣或绘制观音像,静默沉潜,不问户外事。

  徐灿活到80多岁,其漫长一生,经历繁多,时势的艰险乖谬、人生的颠簸无常,五味尽尝。虽说在陈之遴刚投身清廷时,她就有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的透彻之叹,但人真正的大彻大悟,往往得等到痛彻心扉的体验之后——年轻时,话说得再世故,都是故作老成语。

编辑: 曹淑杰 吉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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