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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迪·艾伦式」话痨片简考

 王江泾enne 2020-01-09

本文授权转载自公众号破词儿(ID:pocier)

八十四岁的伍迪·艾伦依旧话多。

[纽约的一个雨天],“甜茶”蒂莫西·柴勒梅德扮演的男主,一开场就对着女友喋喋不休。

“我要在卡莱尔预定一个房间,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那个酒店,他们酒吧的钢琴师会唱他以前在百老汇唱的歌。我可能会联系我爸的票贩子,他能帮我们弄到《汉密尔顿》的票。”

期间他的女友也就是艾丽·范宁,打断过他一次,说“真不敢相信我要采访《冬日往事》的导演,你快帮我想想有什么有意义的问题”。

甜茶想了想,竟然还是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纽约的一个雨天],女友是校报记者,要去采访一个很著名的导演,她既兴奋又紧张,让甜茶帮她想有什么好问题可以问。甜茶根本没有听女友说了什么,一直自顾自地噜噜苏苏,活在自己的世界

当然,他的女友也一点都不省油。

见到采访对象以后,范宁就开始大聊特聊,左右不过是些“能采访您是我的荣幸”之类的恭维之语。且情绪激动异常,慌张失措间还把黑泽明说成是欧洲电影里她最喜欢的导演。

[纽约的一个雨天],艾丽·范宁扮演的小女友去采访知名导演,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除此之外,还有裘德·洛扮演的编剧,与甜茶家算是世交的亨特,等等角色,皆能用连珠炮弹似的语速说个不停,一重叠一重。甚至盖过了画面,掌控着电影的节奏与高潮。

这种高密度对白,自伍迪拍了[傻瓜入狱记]后,就成了他最引人注目的特色——话痨片。

话痨

“痨”指的是肺结核,话痨,则用来比喻某人说起话来如肺结核病人的咳嗽,没完没了。

《看电影》杂志就有一期这样写道:“在唐僧问出那句’你妈贵姓啊’之前,我们都太小看了话痨们的杀伤力:兵不血刃,杀人无形。

如[女间谍]中,杰森·斯坦森扮演的废柴特工,能从摩天大楼聊到太阳马戏团,再扯到奥巴马出席国会;[你丫闭嘴!]里,逗逼铁蛋也是小嘴不停,别人吃个小黄油饼干,他都能扯上半天,“你总是用嘴的同一边来嚼吗?我这么问,因为可能你左边的牙齿坏了……”

[你丫闭嘴!]

[非诚勿扰]里的葛优在教堂忏悔,端的也是“上炕唠家常”的做派,从幼儿园尿床侃到中学毕业插队下乡,逼得神父忍无可忍,“对不起,我们的教堂太小,已经装不下他的罪恶了。”

[非诚勿扰]

这样的话痨角色,在电影史上不胜枚举,但如果在“话痨”后面加上“电影”二字呢?

话痨电影,一种并不严格的电影类型,大多集中于对话,比重甚至能盖过画面,掌控着电影的节奏与高潮。也是对台词多的电影的戏谑。

如[安妮·霍尔],90分钟,1500句对白;[克莱尔的膝盖],105分钟,1400句对白;[十二怒汉],90分钟,1300句对白;[婚姻生活],167分钟,1700句对白;还有[爱在黎明破晓前]和[爱在日落黄昏时],前者105分钟,1200句对白,后者80分钟,1300句对白。

[爱在日落黄昏时]片长很短,对白极多

记得诺兰的[敦刻尔克]里,秒表规律的滴答声几乎从第一镜贯穿始终,全程敲打着观众的神经;冢本晋也的[铁男]里,跳动的是隆隆鼓点声,是属于工业金属的、废都里的音符;

那么话痨片里,急风骤雨般的独白或对白,也就等于是诺兰的滴答声、冢本晋也的鼓点。

在这方面,伍迪·艾伦早就成精了。

电影[曼哈顿]里,他演一个写作上不成功、感情也一团糟的男人,矮小瘦弱,絮絮叨叨,张口伯格曼,闭口纳博科夫,还特爱吹嘘自己床上功夫一流,在几个情人之间游移不定。

[曼哈顿]

[安妮·霍尔]则充满了知识分子的牢骚、自嘲和神经质,台词多得了不得,且每一句都在释放信息点,虽是鸡毛蒜皮,但观众接收后立刻全神贯注,哪怕是个可有可无的笑话。

伍迪也在这部电影中对着镜头大放厥词,好像他一年四季都有道理。

[安妮·霍尔]

在[午夜巴黎]中,他开始向着“掉书袋”狂奔,台词引经据典,还给法国影评界捧臭脚,对白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老谋深算,甚至憋着坏。

[午夜巴黎]

据说,法国导演埃里克·侯麦被问自己的作品台词是否过多时,总拿伍迪·艾伦做挡箭牌。

实际上,这两人在话痨方面半斤八两。

不管是“人间四季”系列还是“六个道德故事”系列,侯麦的电影都是角色说着话、聊着天就演完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没有故事的故事”。

也怪不得侯麦会说:“我不表达,我呈现。我呈现移动和说话的人们。

“人间四季”系列之[夏天的故事]

但他和伍迪还是有些区别的,如果说伍迪·艾伦是快节奏、高语速的“段子”,那侯麦就是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哲学”,且气息浓厚。

[克莱尔的膝盖],对白涉及爱情和艺术,角色可指点江山,可风花雪月,非常小资。

[克莱尔的膝盖]

理查德·林克莱特的“爱在”系列,则承继了以上两个风格,既有伍迪·艾伦神经质般的无聊絮叨,也有侯麦的清新浪漫。

男、女主漫游在维也纳和巴黎街头,从爱情体验聊到爱情本质,从我们都只是宇宙的一颗星尘聊到女权主义,从死亡聊到艺术再聊到哲学。

[爱在黎明破晓前]

他们话唠完了一个九年,两个九年,三个九年,也话痨成了无数人心中的“爱情圣经”。

源流

1927年,世上首部有声片[爵士歌手]诞生,声音开始成为电影中最具感染力的元素之一。

要说话痨片在电影史上的渊源,自然要回到声音刚出现的30年代。这一时期,有两种类型片兴盛一时,一类是歌舞片,另一类是以话痨闻名的“神经喜剧(Screwball comedy)”。

其始于1934年弗兰克·卡普拉的[一夜风流]

克劳黛·考尔白离家出走,遇上穷记者盖博,他是典型的口嫌体直,嘴上说“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东西”,可还是会帮她赶走所有搭讪者,状似无意地说“不是为了你,是他太吵了”。

还说要写一本专门讲怎么拦车的书,等将来有钱了要带心上人去太平洋月光下的小岛。

[一夜风流]

不过是富家女和穷记者机缘巧合的爱情故事而已,谁知竟开启了一个话痨时代。

这类片子里,往往有一对性格乖僻、行为古怪的浪漫情侣,他们或出逃婚姻,或另遇真爱,反正总能引发出一段滑稽幽默的趣事。

又因为多改编自舞台剧,所以,欣赏男女主角在银幕上唇枪舌剑、机关枪式的对话,就成为了观影过程当中的一大乐趣。

如霍华德·霍克斯的[女友礼拜五],一开场就是女主在办公室里和旧情人男主的对白。

两人语速快得像子弹一样,往往一方话音未落就被对方抢先盖住,半天了女主才想起来,“我是来告诉你,我要嫁给别人了”,好的。

[女友礼拜五]

这绝对算得上是一种听觉大于视觉的典型,影响了后来的很多电影创作。

比利·怀尔德甚至在70年代专门拍了一部电影,叫[满城风雨],就为了致敬这种神经喜剧。

105分钟,2400句对白,每个人都像机关枪,或者上了发条的某种机器,你一言我一语。不仅语速快,还懂得妙语连珠的机智讽刺,更夹带观点输出、哲学思辨与奇思妙想。

[满城风雨]

当然,神经喜剧也不是无源之水,它来自舞台剧,来自广播剧,甚至再往电影发明前追溯,可以推至在酒神祭上演出的古希腊戏剧歌队。

古希腊戏剧多半包含歌队和角色朗诵

推至中国有说书、相声,日本有狂言、漫才,美国文化里有脱口秀,等等这些语言艺术。

只不过,当这些语言艺术和电影的画面形式结合,就成了一种声画艺术,也就是话痨片。

这种片子里,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狗血煽泪的剧情,天马行空的幻想,有的只是话痨似的对谈,相声似的瞎侃,以及对人生的直言不讳。

喜剧

可以说,没有什么比喜剧和话痨片之间的关系更密切的了。说到底,语言本身就是用来制造喜剧效果的一大利器,不是吗?

从古希腊戏剧开始,诙谐、戏谑、揶揄、讽刺、双关等等文字游戏就是笑料的来源。而大玩文字游戏,是后来从情景喜剧、小品喜剧再到后现代喜剧的一大重要共通点。

史蒂芬·莫法特编剧的情景喜剧《冤家成双对》,就是一部展示英语语言艺术的杰作。

说的是最没节操的三俗笑话,用的却是最为讲究的语言段子,真正的妙笔生花,精灵鬼马。

《冤家成双对》

而以巨蟒剧团为代表的小品喜剧,本就是段子合集,个个都是口吐莲花、让人乐到捧腹的话痨。

随便找个,[巨蟒与圣杯]的守门士兵,都是从一句话就能扯到鸟类迁移原理的“奇葩”。

[巨蟒与圣杯]

凯文·史密斯的[疯狂店员]里,俩店员叨逼叨、叨逼叨的都是成人笑话和无聊的段子。不说话就会死,说了又特么都是些无聊话的典型。

[疯狂店员]

萨莎·拜伦·科恩的[波拉特]里,哈萨克人波拉特在美国一开口就尽是尴尬,惹毛了各阶级的美国人。但就是没有什么能堵上波拉特的那张臭嘴,他就想要话痨,戳破那张虚饰的纸。

[波拉特]

还有编剧艾伦·索金,从幼时起就喜欢听人对话的声音,对语言和声音有一种天然的敏感。

他把这种敏感放进了电影[茉莉牌局]和[社交网络]里,两者都充斥着快语速、高密度的对白,根本停不下来。

尤其是后者,安德鲁·加菲尔德扮演的大学生,围绕一只鸡喋喋不休,简直叫人笑出眼泪。

[社交网络]

日本电影[濑户内海]就有点这个意思,不同的是没有[社交网络]那么庞大的背景,而是从生活的某个侧面展开,切入点极小,风格也很文艺,还总能抖落出一些令人捧腹的小台词。

主角是两个高中二年级的男生,每天下午放学后都会相约来河边坐一下,晒太阳、打嘴炮,最大的烦恼是要考试好烦,还说社交就是靠演技,吃到一根过长的薯条也要吐槽半天。

[濑户内海]

没有宏大的历史背景或救世主题,整个宇宙中,主角们最关心的只有自己。不热心政治,也没什么社会责任感,烦恼的都是一些生活琐事,丝毫不带正能量,而且一点也不严肃。

昆汀的[低俗小说]也如此,文森特和朱尔斯是两个杀手,按理说应该提刀拿枪,面色冷峻,霸气外露,结果他们有点空闲就瞎侃,去杀人的路上还在讨论汉堡、圣经和足底按摩。

[低俗小说]

说到昆汀,不得不提教他说“牛逼”的姜文。

那部[让子弹飞]也是话痨片,上句与下句无缝衔接,对白与对白联系紧密,几乎听不到角色喘气,活像一出群口相声。

最出名的是“鸿门宴”那场戏,人物话多,且每句简短有力,谁说话镜头就给谁近景或特写,特点就一个字:快!

圆环轨道,三台机器绕着拍,三角关系对剪、正反打、过肩,话没说完就切给对方,要么就切反应镜头,且最多停留一秒,动静极小。

这是话痨片的常见拍法。[落水狗]开场也是如此,但弧线运动比之更大;伍迪老头的[汉娜姐妹],“转圈吃饭”那场戏也用了类似手法。

从上到下依次为:[让子弹飞]、[落水狗]、[汉娜姐妹]

说起伍迪·艾伦,其实他早期就是个喜剧演员,还给一些舞台剧写过剧本。因此,在他的电影里,一直有单口相声和舞台剧元素。

如[安妮·霍尔],里面的伍迪,就像个站在摄影机前的单口相声演员,喋喋不休、自言自语。而那些喋喋不休又是那么的妙趣横生,让关于爱情与人生的哲思,充满幽默和戏谑。

[安妮·霍尔]

[纽约的一个雨天]延续了这种风格,甜茶淋着雨走在曼哈顿街头,想起性感的前女友曾在犹太成人礼上给人**,酸溜溜扯了一堆,说什么应该把这个列入犹太节日习俗,比斋戒强。

[纽约的一个雨天]

像是某中年男人要了两碟凉菜一壶酒,喝到面色酡红时开始抽泣,感慨这个国家算是完了,痛骂知识分子和公务员,并抱怨老婆不懂自己。

这就是话痨片,拜金、酗酒、寡情薄义、又老又坏、一地鸡毛,而且搞笑又滑稽。

它让中产阶级的主人公、不检点的私生活、知识分子的臭脾气,都在生活面前一次次败下阵来。然后,在大片的光影里,温柔地促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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