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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茂明 ◎ 韩文戈“新田园诗”的美学价值 | 诗观点文库 | 诗生活网

 置身于宁静 2020-01-10
                中国历史上,陶渊明确立了古典诗歌的重要流派——田园诗派,被历代诗家推崇。陶渊明的田园诗在玄学盛行,唯美主义支配文坛的时代,以朴素清新的生活气息,细腻的笔法,渴慕自由的崇高追求,开创了一代新风。而到了近现代,田园更大意义上归于乡土、农村的范畴。近十余年来,乡土诗几乎在城市化进程中沦为“伪乡愁”和记忆中的模糊缩影,这也是当下乡土诗广为诟病的原因之一,其次是诗人的不在场,沉湎于对过去的回忆式缅怀,情虚意假,难以进入读者的内心。经济时代大背景下,去乡愁化的城市进程中,诗歌充斥了太多的浮躁、功利、口水和铜臭,真正能够让人沉静下来的诗歌尤为可贵,读韩文戈的诗歌能够让人安静,并伴随阅读渐渐进入诗人的内心世界,他带给读者一个朴素沉静的气场,具备这种气质的诗歌已然同“伪乡愁”区别开来,其诗歌美学考量尤其值得研究。细读文本,韩文戈的诗具备以下几个特点:
 
崇尚朴素自然的古典之美
 
  诗歌首先是过滤的艺术。诗人并非把日常生活中的所感所受原版不动地转化为诗歌,而是通过精湛细腻的艺术加工生成作品,是一种转述过程中的再创造。创造的过程首先要对素材进行杂质过滤、情感填充和技艺重塑,好的诗人尤其懂得过滤的技艺。韩文戈的诗注重让事物本身说话,滤掉杂质、噪音和象征的外衣,从修辞回到事物本身,返璞归真。
  韩文戈的诗,我称其为“新田园诗”,是为了和魏晋以来的田园诗区别开来。事实上,韩文戈的诗具备陶渊明时代“朴素清新的生活气息”,这一特质,但又有明显的不同,初读韩文戈的诗作,觉出很大的散文化倾向,其作品几乎处于诗歌和散文的交界部位,再读确实是诗,而且诗意浓郁,每多读一遍,这种诗意就愈加深厚,连他的散文作品也散发出浓郁的诗歌气息。朴素背后透射出“神秘力量”,这种气息弥漫于句里行间,我以为这种气息就是一种美,犹如一个瓷瓶的典雅质地,一幅静物油画的恬静散发,少女澄澈眼神的深情注视。
  韩文戈自印诗集《诗文本》里面的大部分作品,是诗人通过近似梭罗式的乡村生活体验写出来的,期间,诗人几乎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在他老家丰润的小山村岩村生活,这里依山傍水,林木丰茂,犹如诗人的“瓦尔登湖”,可以让他最大限度地融入自然,聆听内心的声音,思考自身的命运和宇宙万物的关系。
  此外,判断一个诗人是否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化底蕴,并非是看他对古文的旁征博引和化用,而是看这个诗人的诗歌写作基调是否讲求意境,所谓“宁静致远”,韩文戈的诗处处透射出深厚的古典文化功底,他的诗意境深远,气韵流畅,宽容博爱,弥漫着老庄情怀,其诗歌思想上的古典远远大于形式上的古典。其在意境上的突破主要体现在古典文化背景、个体生命认知、时间维度、内心图景和综合技法的融会贯通。
 
《雪泥中的马车》
 
一辆马车趴在城外的雪泥里,拉车的马儿老了。
赶车人举起长鞭,只吆喝,不抽打,他的声音传进城中。
在我听来,就像当年,我爸爸那样。

 
马夫与老马之间经年磨合出的情感,是爱与施爱的内心境界向父子关系的传导,此为一种心怀大爱的胸怀。这是韩文戈诗歌朴素表达的有效例证,就像说话一样。
 
注重内在气韵的涵养生发
 
  韩文戈的诗一个明显的特质就是敬畏之心与宗教情怀。中国诗歌有着强大的历史传统,是指诗歌的内在气韵以及透射出来的深远意境。意境的生发离不开诗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和融入,这一点更加需要诗人对万事万物怀有敬畏之心,对世界的理解、包容和体悟。这一点,韩文戈有效地继承了传统,在他的诗歌观念里,没有所谓离经叛道的“先锋”,似乎继承好传统,贴近自己的思想、灵魂和内心就是最好的先锋。他的诗句讲求自然呈现,平实、润滑,抒发娓娓,几近事物的原貌,不刻意追求语句奇绝,表述亦不拗嘴,读来流畅而气韵悠长。
  气韵,气息和韵味。一首诗的气息来自于诗人对词句的把握,和技法的纯熟运用,化于无形。此外气韵来自诗人自身的阅读、修养和思辨。修养同样涵盖多个方面,比如哲学、宗教、美学、科学以及其他,对一个诗人长期浸染形成的一种综合修养。这种综合修养在诗人创作过程中,以某种神秘力量弥漫于诗句间,使得诗句与诗句,整体与局部、词与句之间有效粘合,形成的一种气息和韵味,像一个人的气味,使得这一个与那一个区别开来。
  气韵的养成需要长期的功底,像老僧参禅、悟道,可以想象,诗人在他的岩村长期处于安静、孤独类似封闭的环境中,或立于村头河边,或行于山林间,或坐于夜晚安静的书桌前,和自然的融入与在场的感受,亦是一种气韵的收集。同样可以通过诗歌的端口释放出来,侵染读者。有诗为证:
 
《秋天的植物》
 
秋天的植物开始发黄,在正午的山顶看远山,显得空茫又寂静。
一颗柏树籽脱身徐徐落下,落到深草里的青石上。
山间的空气澄澈得虚幻。
 
我靠在一座废弃寺庙的外墙打盹。
柏树籽敲在石头上,那脆生生的声响惊醒了我。
我似乎梦见,有人坐在山顶上看远山,他也看着我。

 
诗人在对秋天静态的观察中,在现实与虚幻中游离,企图看清两侧的风景,和自己空旷的内心世界形成呼应对照,以消除孤独感,灵魂由此得到些许慰藉。
 
《半夜醒来》
 
半夜醒来,忽然闻到:
江边的丹桂花香,山坡上柠檬树丛的香气。
仿佛看到一个孩子,走下江堤,去舀水。
 
高过天堂的夜,低过苦难的夜,
只有一个孩子走下青石江堤,去舀月光,去舀水。

 
《半夜醒来》表达的是充满丹桂花和柠檬树丛的香气的美妙夜晚,诗人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幻化出一个孩子(或曰纯净的灵魂)为这美而付出的追寻和承受的孤独。宇宙中渺茫的美,在此若隐若现。
 
个体生命意识的深度自省
 
  今天,我们居于城市,推开窗子,听到的不是啾啾鸟鸣,闻到的不是庄稼和泥土的芬芳,而是车水马龙的喧闹和工地上嘈杂的打桩声,城市几乎处于汽车尾气、雾霾、噪音混合而成的气溶胶里,让人呼吸不畅,心情堵塞,在浮躁中近乎狂躁。城市几乎是病态的,看不到星光,呼吸不到新鲜空气,我常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我们想要的城市?作为生命个体,处在这样的现实环境中,我们是否还能够感受到痛苦和灵魂的存在?韩文戈无疑是这样一位可贵的诗人。
  我和韩文戈先生有过一面之缘,了解到他本人的身体健康状况,也正是这一点使然,他比健康人更珍惜有限的生命,诗作中更多地思考到生、死、命运,他的诗歌回忆中透射出落日余晖中的挽歌式温度。温暖中透出对故乡的深情眷恋,温暖中带有隐隐哀愁,往往由物(事)传导到诗人自身对命运的荒诞、不可把握和对未知的期待。在他的诗中,痛苦可以安静地转化为包容、自然认知,这是一种生命形态的深度自省。
  比如诗中对事物细微的震颤产生的生命感知。“我渴望白杨树梢轻轻摇动,/鸟儿们也渴望。/晴空下,树梢上站满小天使,/鸟儿一样,它们跳来跳去,有时我们凝视。/到了午后,太阳偏西,时钟在天山追赶转动的大地。/疲倦的天使们收起了翅膀,河流也开始变缓。/她们站立过的地方,绿色显现。/我知道,我渴望的事情,下一刻即将发生”。又如:
 
《云 雀》
 
云雀一边叫着,一边飞向苍空,仿佛一枚会唱歌的钉子
被云朵吸去。
然后风托举它,悬在云中,一动不动。
但它唱着嘹亮的歌
在冰雪闪烁的冬天。
我在它刚刚离去的短草荒原上,也一动不动
很多人疑惑着仰望它时,只有我知道那是一只鸟在歌唱
只有我知道,云雀的上边没有天堂,众人的脚下也不会有地狱
我们却有自己的密语:交谈,嚎哭,挣脱
敲着锁闭的门。

 
诗有时候是“第八个音符”。仿佛是诗人的灵魂脱离躯体,幻化成云雀在天空中飞,唱歌,痛苦孤闷中渴望打开一扇门。“挣不脱”的追寻让诗人受难式挣扎于既定命运之中。虚空与撕裂感充斥其间,命运不可把握性和虚幻的生命本质让诗人深陷痛苦中,这是一种追寻无果悲伤无助的生命征状的诗性呈现。
 
《我弄响了树叶和他的灵魂》
 
我从那些叫年、月、日的物质中穿过,
它们方方正正,被码起。
它们的缝隙间,我遇到吹来的风。
遇到一些叫喊的贼,一些安静的疯子,一些未来的
向日葵。
遇到自称我朋友的人,一些丑陋的敲钟人。
我遇到另一个我,长长的影子,抖动风声:
我踩住我的影子,有时它尖叫,就像金属被折断。
我活在阴影与大块阳光之间,陷在最深处,
直到底下的水声把我轻轻浮起。
在玫瑰与枯枝之间,意义与虚无之间
我走过很多寂静的地方,
比如古战场与村庄之间
山谷与河湾之间。
在那些巨大喧嚷之上,是广阔而厚重的寂静。
那些寂静是万物的最后回声。
我会遇到死在我前头的人,他不经意的回头
看到雨正擦净他一生的痕迹。
当我走过
我弄响了树叶和他的灵魂
那是他从前的书写纷纷叫出声来,一只猫
跳过落叶和尘烟。在闰月,
在流年。
 

  古代的田园诗多写山水风光,仕途起落,闲情逸致,而韩文戈的新田园诗没有单纯的赞美描摹家乡风情,更没有刻意抒发闲情逸致,而是把自己对周围世界的人文关照、自己的思想和灵魂融入其中,情景思交融贯通,把个体命运尘埃般的渺小于尘风吹拂中划出一道闪亮的轨迹。其诗沉潜而不消极避世,总是在田园景致的尘灰中发掘出生命的亮色,他顺从了命运的安排,但并不十分悲伤,他企图与万物达成和解,并以高质量的诗歌文本呈现对生命的探求和独立思考。
  他弄响了灵魂,安抚时间的空洞。
 
  2014/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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