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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剑》书评:''以史为鉴“不仅是态度,更是一种能力

 不沉俾斯麦 2020-01-11

“人不管是谁都无法看清现实中的一切,大多数人只希望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和想要的现实而已。”——恺撒

题图,参加中途岛海战的四艘日本海军航空母舰名录,以及旗舰赤城号的轮廓。随着它们的全军覆没,日本帝国在太平洋狂飙突进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发生在1942年6月的中途岛海战作为太平洋战争的转折点而永远为历史铭记。和其他被称为”二战转折点“的战役不同,中途岛战役并不是一次旷日持久的苦战。在短短的两天之内,一度不可一世的日本海军遭遇了灾难性的失败。站在文学的角度去看,几个小时内在中途岛发生的事情充满了命运的反复和人性中诸多因素的碰撞。最终,当美国的俯冲轰炸机投下的炸弹在三艘日本航母上炸开时,这次海战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在此之前,美国人在空袭中损失惨重,在此之后,幸存的日本航母飞龙号以自己孱弱的兵力对美军发动决死突击,重创约克城号航空母舰,自己也终于命丧大海——如果用几句话概述这次海战,大约如此。

这次史诗级别的海战应该有优秀的非虚构作品来对事态的前因后果进行足够有洞察力的分析。在这本《断剑》问世之前,有关中途岛海战的记述不可谓不多,但大都是作为“太平洋战争历史”的一部分,在一些书里占了重要的章节而已。真正把这次战役单独拿出来做面向大众的非虚构写作的其实很少。究其原因,乃在于对于海战研究而言,“战役”这个级别是非常难以把控的。向上延伸,会牵涉到战争,政治,地理,文化等多方面的因素。向下延伸,就会牵涉到参战舰艇飞机等的具体性能,甚至对一些技术操作的细节都要有所涉猎。倘若一名作者只是在“战争”这个层面去叙事,那么他在叙述时大可以忽略很多在他看来不重要的技术细节,而将侧重点放在军政之上。与之类似的,倘若一名作者只是在做一些技术层面上的考证,他也完全可以将任何一个在自己看来值得展开的话题一直叙述下去,这样考证的成果也是非常有价值的——唯有战役这个层级的叙述,一名写作者要兼顾的东西非常多,他需要有节制地展开自己的叙述。从某种意义上讲,“有选择,有节制地讲述”比滔滔不绝地说话是更困难的,它需要写作者有非常好的逻辑线和主题,并且在写作时为了这样的逻辑“残忍地”拒绝展开一些本可以做成长篇大论的东西。这其实是对人性的考验了。

具体到中途岛战役,这次战役决定性的一瞬间发生在当地时间1942年6月4日的上午10:25分到10:30分之间,在那所谓的“命运的五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谓是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日军航空母舰上的瞭望员在那段时间抬头望天发现了“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冲向自己”的俯冲轰炸机。伴随着“敌机!上空中急降下!”(日语原文:敵機直上!急降下!)这样凄厉的惨叫,日本航空母舰乃至日本海军的命运就这样确定了下来。那么,站在日本人的角度来看,自己的舰队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般田地,这是后世的历史分析者必须要直面并且给出明确答案的问题。

Grant Smith的画作,反映了中途岛海战中“命运的五分钟”,南云的旗舰赤城号被炸弹直接命中舰体中部燃起大火

按照传统的观念,日本舰队如何走到了命运的转折点,似乎是早有定论的。战役的策划两头不能兼顾,情报搜集失败,密码被破译,山本大将并没有将“发现美国舰队”的情报转发给南云,延迟起飞的利根号巡洋舰侦察机,炸弹换鱼雷的命令,等等等等。似乎每一个因素都可以导致最后的灾难。细想起来,每一个因素又太小,如果统一在一起的话,又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以及一个合理的背锅侠。于是,参加了那次海战的渊田美津雄提出了“胜利病”这个非常笼统的说法,而统率着日本四艘航空母舰的南云忠一则成了完美的替罪羊,在很多影视作品里,南云的“不作为”和“瞎作为”是日本失败的直接原因。反正南云后来死在了塞班岛,让一个死人为大家背锅,活着的人也就“从表面上看逃脱了许多谴责”。

不过在本书作者乔纳森. 帕歇尔看来,如果这也叫“反思”的话,那么反思这个词也就太廉价了。帕歇尔援引科恩和古奇在“军队的不幸,战争失败剖析”一书中的观点,认为所有的军事失败可以分为三类:不能从过去吸取经验教训,不能预见未来要发生的情况,不能适应战场瞬息万变。“当这三种失败单独发生时,其结果尽管令人困扰,但也能被克服。但当两个基本失败类型,通常是总结失败和预测未来,同时发生时,困难就更加难以克服了。最后,顶级的失败是三种基本失败同时发生——灾难性失败。如果这种失败发生了,后果通常是灾难性的,而且是不可能挽救的。可怜的日本人在中途岛的悲惨失败就可以名列失败排行榜前列。”

帕歇尔在书中提到的“日本海军不能从过去总结正确的经验”,这件事情上,一直追溯到了1905年的对马海战。日本海军一直幻想着只要赢得一次“对马海战一般的大决战”就可以逼迫自己的假想敌美国(后来成了真的敌人)回到谈判桌上来进行谈判。另外,日本海军的武器设计和战术上重进攻而轻防御,这都是从对马海战中得来但被证明不适合日后作战的经验。即使战争还没有爆发的时候,1930年代日本海军就因为在军舰上过分堆叠武备而酿成了“友鹤事件”的祸事,在中途岛海战的时候,日本航空母舰在设计上轻视防御而惨遭灭顶之灾,这绝不是偶然的——当然,为了“尽可能保有攻击力量而削减了侦察机数量,导致被美国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也是“重进攻而轻防御”的指导思想下必然的产物。在这种情况下,日本海军的士兵为了将来的决战哪怕进行再多所谓“月月火水木金金”的训练,其实意义都不如设想的那么大。

中途岛海战当天日本舰队的侦察计划,为了避免从攻击机群中削弱力量,全部用来侦查的飞机也就这么几架,至于苍龙号航空母舰上搭载的新型快速侦察机,那根本就没在一开始的侦察计划里。

至于所谓的“不能预见未来发生的情况”,有一点帕歇尔是在书里反复提到的,那就是南云的航母当时没有任何雷达,所以当发现敌机来袭时留给航母的反应时间是非常有限的。不仅如此,当时日本战斗机的通信设备非常原始,在这种情况下日本的航空母舰是根本不可能组织起协调一致的防空,虽然一开始美国飞机的空袭除了牺牲自己什么都没有获得,但这样的行为却使得日本航母一直在疲于奔命,也为后来的灾难埋下了伏笔。

一架“差点就撞上赤城号舰桥”的B-26轰炸机。美军起先对南云舰队的空袭中,这架飞机是最接近取得战果的一个

既然如此,那么南云中将如果可以对未来将要发生的情况有一个起码的预计,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后来那个地步。他确切地收到侦察机发来电报确认美国有舰队,而且可能有航空母舰的时候,“赤城号舰桥上的每个人都明白,山本大将之前制定的战争策略就变成废纸了”。这个时候的南云中将已经很清楚他需要同时面对来自两个方向的攻击,而不是如战前预定计划那样“先攻击中途岛,再腾出手面对来袭的美国舰队。”站在后世的立场上看,此时明智的举动是“向西北撤退,以期和日军的其他部队会和“,然而撤退并不在那个时候日本海军军官考虑的范围之内,而日本海军,乃至日本社会的文化都是”强调服从和尽力执行既定的计划“,所以南云中将别无选择,只能带着四艘航母身涉险地。不过,南云中将还是很有自信的,当时的情报显示美国大约只有一艘航空母舰在附近,而自己的零式战斗机无论是性能还是飞行员素质都比美国飞机来的好,所以这样的心态导致他越陷越深,最终想回头也无法回头了。

这就牵涉到帕歇尔提到的第三个问题,那就是战场上随机应变的能力。在当地时间的早上8点多的时候,南云中将面对一个抉择,就是“到底是去继续对中途岛进行攻击还是准备去攻击刚发现的美国舰队”。由此会带来“炸弹换鱼雷”的问题,而且此时此刻,第一波攻击中途岛的机群已经返回了航母所在的区域,航母需要腾出甲板让这些飞机降落。南云中将的一系列决策会让他受到后世一些“坐在温暖的家里捧着咖啡的历史学家”很多的指责,比如“为什么不按照山口多闻少将的想法,立刻起飞原来留在航母上的第二攻击波机群”。帕歇尔在书中指出,这么说的人其实是缺乏对当时日本航空母舰上技术细节的认知。为九七舰攻准备的鱼雷和炸弹都是800kg以上的重量,需要地勤多人全力配合在机库里把武备挂载好,然后把飞机推上升降机(原文如此,虽然装载了武备的飞机重达4吨以上,但当时日本的航母上实在是没什么车辆用来在机库里拖曳飞机,所以这段记载可信度还是很高的)。按照帕歇尔的计算,这个过程没有半个小时是难以完成的,在最理想的情况下,将九七舰攻的武备换装完毕到“可以起飞'起码要经过一个半小时以上的时间。所以,要求马上起飞舰载机去攻击美军舰队是非常不现实的——按照帕歇尔的计算,如果想在10点左右起飞舰载机,在8点半左右留给南云做抉择的时间其实只有15分钟左右,南云中将并非如后世设想的那样拥有大把时间去思考。更坏的是,他做抉择的环境其实是非常恶劣的。赤城号航空母舰狭窄的舰桥里满满当当地挤满了高级军官,在这种情况下指望任何理性的决策都是奢望。那么,作为一个典型的日本军官,南云只不过做了他在当时情况下能够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只不过,当整个体系都既不能吸取过去的教训也无法预测未来时,让一个人为所有的错误负责是不公正的。

中途岛海战时期日本舰载机一些典型兵装和飞行员的大小直观对比,这其中,800kg炸弹和91式航空鱼雷是九七舰攻的标准兵装

航空母舰赤城号的剖面图,飞机需要从下层的机库提升到上层甲板,而升降机的运转效率对于整个甲板的运作效率非常重要

当然更不应该忽视的另一个问题就是美国飞机从8点多开始就持续不断地对日本航空母舰进行着空袭。不管这些美国飞机来自哪里,也不管他们的空袭是否有成效,这使得日本的航空母舰必须不间断地起飞制空战斗机为舰队提供最起码的防空掩护。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回收对中途岛攻击的那一波飞机,日本航空母舰其实是根本没有任何能力认真地为一次对舰攻击做准备的。从表面上看,美国对日本航母的空袭屡败屡战却毫无收获,但在这个过程中日本航空母舰一直是被动方。此时,从理智上看,这么一直被动挨打的话,出事是迟早的事情。但从情感上看,日本海军的官兵们反倒有一种骄傲的情绪——既然美国的飞行员都不过尔尔,那么当日本开始舰队发动反击,胜利就一定是属于日本海军的。人在紧张时滋生的这种情绪弥漫在整个日本舰队里,使得南云舰队丧失了最后抽身的机会,终于迎来了那所谓的“命运的五分钟”。

《断剑》一书中有大量的插图和图表,这张表是最有意义的。它详细地记录了四艘日本航母从早上开始一直到遭遇灭顶之灾时的所有起降飞机的作业。图中看的很明显,四艘航母的甲板一直都没闲过

现在我们知道,所谓的“命运五分钟”,并非如渊田美津雄等人回忆的那样,“日本航母上飞机都已经排列好准备起飞攻击美国舰队了,只差五分钟的时候航空母舰遭到了俯冲轰炸机的空袭”。帕歇尔援引很多的证据表明,在遭遇空袭时,日本的航空母舰甲板上并不是为起飞飞机做准备。当然,另一个证据来自飞龙号航空母舰。其余三艘日本航母遭到轰炸的时间不晚于10:30,而飞龙号所谓的绝命反击,放飞自己飞机的时候是快11:00了,中间隔了半个小时。在这种情况下,很难相信所谓的“日本航母就差一点就可以起飞飞机了”的结论。站在如今的视角看,所谓的“命运五分钟”倒不如理解成“五分钟之内,南云舰队的三艘航空母舰就都完蛋了”——围绕着这五分钟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断剑》一书做了非常详尽的分析。

苍龙号航空母舰在“命运的五分钟”被命中三颗1000磅炸弹,随后不久动力丧失。加贺号航空母舰也步了苍龙的后尘。南云的旗舰赤城号情况稍好点,但糟糕的损管终于也断送了这艘航空母舰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就是日军残存的最后一艘航空母舰飞龙在山口多闻少将的率领下奋力反击中重创了美军的航母约克城,因为大势已定,所以这本书对此的分析并不如“命运的五分钟”之前详细,但同样也是充满了洞察力以及作者本人对山口多闻的严厉批评。山口多闻因为性格直率,并且在中途岛海战中奋战到死与舰同沉,所以在战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山口多闻都是作为“日军在中途岛战役中唯一的亮点”出现在为数颇多的影视作品和“文学化的非虚构写作”中(甚至包括2019年上映的《决战中途岛》)。然而在帕歇尔的眼中,山口多闻的形象并不如过去认为的那么高大。首先,帕歇尔列出证据表明在“命运的五分钟”之后,山口多闻其实并没有接过日本海军航空作战的指挥权,他“其实还是在南云忠一的管辖之下”,即使后者现在只能在轻巡洋舰上呆着。其次,三艘航母一瞬间损失,至少是丧失了战斗能力,这无论如何是一次毁灭性的失败了。在这个时候如果能带着飞龙撤出战场,那总比“四艘航母全部损失”会好一些。然而此时的南云忠一脑子里盘算着的是“尽可能接近美国舰队,拖住他们,等到大和战舰来了在水面战和夜战中歼灭他们”,此时的山口多闻不但没有对南云忠一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反而带着自己仅存的航母飞龙跳火坑,终于把自己葬送了。一场长期战争,指挥官若是都如山口多闻那样的鲁莽,只盯着复仇和所谓的荣誉,那么其失败的结局也就注定了。

最终,飞龙号航空母舰就这样断送在了山口多闻”不顾一切想要翻盘的豪赌“之上

书中也在讲,中途岛海战之后日本海军其实并没有从这次海战中汲取真正值得学习的教训。南云和他的参谋班子继续指挥着第三舰队的航母翔鹤号和瑞鹤号作战,没有谁因为这次战败而引咎辞职。除此之外,表面上看,舰队的防空和损害管制得到了重视,但这也只是很表面的事情。日本海军仍然还是那个“战略上教条主义严重,战场上但求尽力不问意义”的组织,所以,到了1944年的马里亚纳和莱特湾,日本海军终于“积攒了一年多实力之后赔光了家底”。书中试图从民族性格的层面解释很多事情,但除了民族性格之外,大约人性当中有很多是相通的。比如凯撒所言“人不管是谁都无法看清现实中的一切,大多数人只希望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和想要的现实而已。”在这种情况下,盲目的自大和自卑是足以妨碍人之间的共情和换位思考,就更不要提“吸取经验,更好地准备未来”了。

这也是美国人和日本人一个很大的不同。如果说日本人(至少那个时候的日本人)连从自己过去的经验教训中学到点什么都做不到,那么美国人却已经很可以“从别人,甚至敌人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二战时期美国和日本是敌人,但战后美国海军学院和历史学家在描述太平洋战争时,有不少的叙述是站在日本的立场上,很少看到民族主义满溢而贬低或抬高对手的描述。“身为美国人却为自己国家对手的失误扼腕叹息”,这是战后不少美国历史分析写作的常见态度。固然,在某些时候因为一些资料的不完全,会在一段时间内导致历史学界看到的事情离真相颇有偏差。但是只要美国人这种”为敌人认真地痛心疾首“的态度不丢失,历史的研究总会愈发接近真相,而不是停留在大众的娱乐层次。从这个意义上讲,所谓的”以史为鉴“,是一种非常强大的能力,而绝不是摆摆样子的态度,更不是背了杜牧的阿房宫赋最后一段假作沉痛状就可以打发了的——如果说断剑这本书有什么形而上学的意义,那么这种”以史为鉴“的能力是当仁不让的。

当然,《断剑》被我称为”非虚构写作的典范“,还有一个蛮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书中很多文学元素的运用,尤其是将意识流的笔法用在章节的划分当中。中途岛海战的最高潮就是那个所谓的”命运的五分钟“,那么越接近那个时间点,作者的章节划分就越细致,甚至有出现用五分钟的时间间隔单独成为一章的事情。一段早已为人所知的历史就这样在作者的叙述中被发掘出许多新颖的视角,并增加着叙述的张力。这种用意识流笔法将时间不均等划分的写作是颇令人印象深刻的。

最后有两个小问题要指出。首先,中译本翻译质量并不那么好,有些名词的错译会造成阅读障碍,比如把“特混舰队”(task force,亦有翻译为“特遣舰队”)这个词翻译成“特攻部队”。其次,书里的很多插图,尤其是日本航空母舰的照片,作者声称”这是在西方极其罕见的照片“,要注意作者写作的年代是2005年,那会儿这些照片的确是蛮罕见的,但现在,这样的照片在网络上和各种出版物上算是十分常见的了,诸位不必大惊小怪。(完)

例如这张所谓的”极其罕见的飞龙号航空母舰的照片“,其实现在在网上还是蛮常见的,毕竟时代在进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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