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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华诚:爱酒之人到了二郎镇 | 郎酒行

 江北浪周 2020-01-11

作者简介

周华诚,稻田工作者。独立出版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作品有《流水的盛宴》《草木滋味》《一饭一世界》《下田:写给城市的稻米书》《造物之美》等十余种。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三毛散文奖等。策划主编“雅活书系”“乡居文丛”“我们的日常之美”书系。

爱酒之人到了二郎镇

文/ 周华诚


1

爱酒之人到了二郎镇,无异于老鼠掉进米缸子。小镇到处弥漫酒香,酒的气氛不由分说地包围了每一个人。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在二郎镇上闲逛,卢一萍、胡竹峰、羌人六、甫跃辉,还有我,几个人晃晃悠悠,从小镇的一端出发,无所事事朝前走,这偏居川贵交界山区一隅的小镇,此时正显露它宁静自得的面容:所到之处,五金店,鞋店,面包店,配钥匙的,卖文具的,纷纷关下卷帘门,哗啦啦的声音以一个很大的排场,进行一场昭告——下班了!我们要下班了,工作的一天已经关闭,迷人的夜晚正在打开。烧烤店,火锅店,夜宵摊子,正把桌子椅子搬出来,靠着大榕树撑开围栏,电灯泡也亮起来了,昏昏黄黄的,悠悠荡荡的。

街上的夜,可以想见,热烈的生活正次第展开。我们经过一个有着数百级台阶的菜市场,我敢说,那是我见过的最别具一格的菜市场,菜场依着山势展开,既是台阶通道,又是食材的展厅。菜品琳琅满目,有一位摊主把她的货物在台阶上依序摆好,仿佛陈列艺术品——那些台阶依次陈列着:卷心菜、卷心菜、卷心菜、芹菜、冬瓜。我想这就是生活的艺术吧——看起来无序,却自有它内在逻辑,我们应当对那些事物心存敬畏。很显然,我们无法对卷心菜、芹菜或冬瓜指手画脚(但是面对一个土豆时,我很惊讶地把它举了起来,它比我的鞋子还要大)。

拾阶而下穿过菜场,我们到了另一条街上。烟火气息愈加浓厚起来,在这样一个渐渐寒冷下来的冬日夜晚,火锅将是一场莫大的慰藉,那些从单位里下班的人,从会议桌上散场的人,脱下了工衣制服的人,此时在刚刚围起的帐篷里会合,在一张方桌前搓着手掌坐下来,大脸盆装的火锅已经端上来,人们脸上的表情立即生动起来——

老板,六个小郎酒,快点噻!

可以想象,火锅里都有什么,青菜萝卜豆腐肉骨头,无非是这样一些东西吧,生活总是这样,主材都差不多,有时候变来变去,变的只是一些配料,日子便生出一些新花样来。有时候想想,想透了,好像生活也没有什么意思,但是又有一些时候想想,嘿,一个眼神,一个吻,一个拥抱,一个夜晚,生活又有那么一点意思了。这就好像,火锅是一样的,坐在火锅前的人是一样的,但是来几个小酒,就不一样了,就生机勃勃了,就勇往直前,也无所畏惧了。

我们在这样的夜色里,继续朝前走,很突兀地,当街有一条硕大的横幅,横幅上是硕大的字体:“一条战略,几条有效战术,十倍执行,百倍坚持。”这样一条口号横亘在街路上空,可以供人琢磨,仿佛是二郎镇临时交出的一纸诗笺,诗笺上有这样的一句话。当然是可以琢磨一下的,越琢磨越有味道(但是具体又是什么,你一下子说不清楚)。在口号的附近,竖着一个标示牌,醒目的四个大字——

醉美二郎

爱酒之人到了这里,可以确认是来对了地方。也就放心了,这是一个酒乡,要不然怎么就醉了呢。一旦确认了这一点,你就豁然开朗,就会发现眼前所见,都是酒的证据。大的酒店,小的酒家,再小的路边摊,甚至路牌、宾馆、派出所、幼儿园,凡有字迹之处,都可以找到与酒有关的元素。若是有心,与路边烤火的老妪、卖烧烤的大叔聊几句闲话,你也就知道,他们或他们的家人,说不定就在酒厂上班;他们天明天黑,睁眼闭眼,开口闭口,都会见到酒,都会提到酒,都会喝到酒——这是一个酒香弥漫的镇子呢。

不需要再往前走了。此时此刻,也有一瓶酒在召唤我们,在等待我们去开启,去痛饮,酒是浇灌生活之花的水滴,是催开夜晚之花的神明。在二郎镇,空气中的酒香,不是无缘无故浓重起来的,是白天与夜晚本身,日复一日;是赤水河呀,日日流淌;是爱与生活,平凡又美好——它们自己酝酿出来的馨香。

2

爱酒之人到了二郎镇,就想做一回山中仙。二郎的酒都在山中,那些气势峻险的大山呀,藏着多少壮阔的秘密。喀斯特地貌,险峻地表之下,成就世界最大的天然藏酒洞群:天宝洞、地宝洞、仁和洞——这里常年保持19—21摄氏度的温度、60—70%的湿度,多么适宜秘密地隐藏酒(那人间珍贵的液体),洞中储酒两年,能赶上外面三年。其实人也一样,人若能在洞中两年,世间已过五年十年,也说不定。

我们来到天宝峰之巅的十里香广场,但见那万只陶坛整整齐齐地排列,这样的陶坛阵列让我目瞪口呆,深觉震撼,同时痴痴地想,要是一个人藏于这样的深山之中,天天给他酒喝,这么多的酒,他得喝到哪一年呢?还有那些造型如同巨型铁桶的建筑,仿佛天外来物,雄踞于山谷,一直排列到看不见的地方。那一个酒库,最小的储量是一千吨,最大储量是五千吨——这样的酒库一共有七十多个,一同构成了看不见的酒国。关于酒国,这是需要想象力的,一座山,一条谷,就这样成为酒的山,酒的谷,酒的国度,高山与峡谷之间,隐藏着数千亿元价值的酒(这数值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快速地增长)。你想啊,如果吴刚从月球往地球那么一张望,他望见这么多的酒罐,一定会心生羡慕吧,他会不会就想跳槽到地球,来到二郎的山里,掌管一座山、一条谷呢?这是一个幸福的工作。在这里他就不用捧出低度的、浑浊的桂花酒了,他只管坐在酒罐边畅饮就好。

还是钻进洞中走一走吧。进到天宝洞、地宝洞,再度被眼前之景所震撼。果然,大自然厚爱二郎,大自然厚爱郎酒,几千几万年沧海桑田,水滴石穿,创造出这样的洞府奇迹,天宝洞龙形赫然,地宝洞凤卧其下,洞中藏着那么多的酒呀,酒香在千万年的洞中飘荡、氤氲、居停、酝酿,荡漾出它自己的故事来。你看一看那些酒坛外面的酒苔,再用手抚一抚酒苔的温柔,就知道时间在这里是停滞的。一年两年,三年五年,那简直太短暂了,百年千年,在这洞中,也不过是过眼一瞬。当时间停滞不前,当生命仿佛于此静止之时,禅的意味就出来了,人坐在这样的酒坛前,可以思考一下时间与空间,在人生当中的意义。

后来我们专程又走了趟,去看平常人看不到的仁和洞。在半山腰上,几乎是在云朵之间,一个山洞矜持地关闭着。山洞外的平台悬浮于天地之间,云蒸雾蔚,烟岚起伏,俯视山脚下的那一条赤水河,蜿蜒曲折,在两大山之间划出一条界限来。山之高兮,水之清兮,有山之高,才见出谷之深裂;有水之清,方有酒之醇香。这悬崖峭壁之上的仁和洞,山洞的大门轰隆隆开启,我们见证了这大山肚子里的酒窖,那悠然的醇香,真是可以醉了人的。这是一次私访,是特别允许的一次对仁和洞藏的造访,这样的访酒记,是让自己沉入酒国的举措。爱酒之人,若能走进这样的洞中,便是一次深刻的体验,无异于一场迷醉,爱酒之人,只要闻一闻这洞中弥漫的酒香,深长地呼吸,就可以坦然地说,你们走吧,且让我独自留下。

叹一口气:这哪里是访酒啊,这是对时间的造访。

只有时间这个魔术师,可以成就传奇。

这洞中的酒瓮,像是修行的老僧,他们坐在时光的深处,远离尘嚣,脱尽尘俗,把自己修习成佛。这样的酒,哪里只是一种含有酒精的液体?它已然成为精神的载体,它是人们对于自身生命的体验,是悲喜人生的总结提炼,最后修出一个欢喜圆满,这样的修行,是自我的修炼,亦是酒的修炼。在洞中,酒不惊不慌,不紧不慢,亦动亦静,半醉半醒,坦然接受时间的安排,直到自己成为哲学。

 听人说过一句话:“生在赤水河,长在天宝峰,养在陶坛库,藏在天宝洞。”这说的是酒的修行,也是爱酒之人的修行。人在洞中,酒在瓮中,人与酒,是相互的启示、彼此的陪伴。爱酒之人面对这样的酒,不用喝了,只是寂然相对,也是福气。

3

爱酒之人到了二郎镇,是一定要去拜访一下赤水河的。赤水河是怎样的一条河——

“赤水河,即赤水,为中国长江上游支流,因河流含沙量高、水色赤黄而得名。古有赤虺河、安乐水、大涉水等名称,在云、贵、川三省接壤地区,其发源于云南省镇雄县场坝镇豆戛寨山箐,上游称鱼洞河,东流至川、滇、黔三省交界处的梯子岩,水量增大,经贵州省毕节市的七星关区、金沙县与四川省叙永县、古蔺县边界,进入仁怀市、习水县、赤水市,至四川省合江县,入长江。全长444.5公里(一说524公里、436.5公里),流域面积2.04万平方公里……赤水河四分之三流域在大山中,所以赤水河是中国唯一一条没有被污染的长江支流。河水清澈透底,两岸陡峭、多险滩急流……”

大地上的赤水河,盘踞于雄山峻岭深沟峭谷之中,这是地球的造物;它奔涌不息,激情满怀,奔流出一条美酒之河,则是神灵的造物。谁能预料到,在这样深远的西南大地,赤水河以其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水文气候特性,酝酿出茅台、郎酒、习酒、潭酒、怀酒等等数十种美酒,占据了中国名酒的半壁江山。赤水河开分两岸,一边贵州习水县的习酒镇,一边四川古蔺县的二郎镇,一边是四川的郎酒,一边是贵州的习酒、茅台。一座桥架通两岸,两侧的小镇都藏着几十家不知名的小酒厂,空气中飘荡着酒糟的味道。这里是中国最著名的酱香白酒生产基地,也是唯一的区域,或问,为什么别地就造不出好的酱香白酒呢?原因我说了不算,大约只有赤水河能说了算;或者是赤水河两岸群山之中的微生物、森林、云朵、雾气、花香、果实,它们说了才算——正是这样的环境,才成就了中国爱酒之人心中的“圣地”。这不是神灵的造物,又是什么?

我们住在二郎镇上,常在晨昏之时出来走走,人在山巅、在高处,是可以望见赤水河蜿蜒壮阔的;就很希望能走到赤水河畔,到那河中洗一洗脸,感受一下赤水的温凉。甚至还带着一些儿幻想,想要证实一下这赤水河是不是天生就是一条美酒的河,那河中流淌奔涌的,是不是酒的液体?

走了很久,又走了很久,走到天都黑了,漫天都是星星在眨眼,我与胡竹峰二人,却依然没有到达赤水河。此前一天,甫跃辉是走到了河边的,听说他还跨河走到了对岸的贵州,他有海量,对酒更痴情一些。竹峰是滴酒不沾,对于酒的浓烈与迷醉,他是如同在高山上望那赤水河,只宜这样的远观与想象了。人对赤水河的亲近,正如人对酒的亲近,看起来很近,实际上依然遥远。你不是鱼,焉知鱼之乐?你不是酒,焉知赤水河之谜?

走在那样的星空下,我们折返,上漫长的坡。我的心里是响起一支歌的,虽然那支歌是蒙古族的酒歌,却是没有来回地在我心里激荡;使我想到,酒,它是什么样的物质,它就是一条河呀,一杯酒进了喉咙,就像一条小溪流淌在身体里;一瓶酒进了喉咙,就像一条赤水河,奔流在身体里。

那首歌唱着——

浓浓烈烈的奶酒哇,蜷在瓶里的小绵羊。

兄弟朋友们痛饮吧,灌进肚里的大老虎。

我们的歌声美,嘿!干了这一杯,

嘿!千万别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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