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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春秋

 老沈阅览 2020-01-12
            李宗贤
   
   黄陂南路685弄,这是我们弄堂在上海弄堂序列中确定的编号。我们弄堂也叫恒昌里。这才是弄堂的名字,也是我们这些小孩的共同名字。对于熟悉这一带的人,我们就说恒昌里。恒昌里意味着我们这个居住群落拥有着共同的情调和文化。当年我们还都是赤屁股拖鼻涕的小家伙,“恒昌里的小赤佬”是我们队伍的响亮招牌。

   我们弄堂不像淮海坊之类弄堂人人皆夸上品,但我们仍很满意自己的弄堂。你想,瑞华坊、梅兰坊、卫国新邨和我们弄堂毗邻,属于同类弄堂。我们走出家门,踱步十分钟,就可以到长城电影院看戏看电影。长城电影院前身是辣斐大戏院,当年和大光明电影院一起被誉为邬达克的双胞胎建筑作品。鲁迅先生逝世十周年时,上海文化界在辣斐大戏院召开纪念大会,周恩来还作了演讲呢。当然,我这是在用地标性建筑物来证明着我们的弄堂。

   我们弄堂结构工整,横是横竖是竖,显得有教养有规矩。整套弄堂由大弄堂、前弄堂、后弄堂及两边小弄堂构成。当初仅大弄堂一个进出口。弄口有铁门,门中套了个小铁门。深夜里小铁门是关着的,有人出入可叫醒门房。有铁门的时候,弄堂很像个大家族,弄堂里的家家户户则像大家族的分支旁系。这是听母亲给我说的弄堂故事。事实上我出生那年铁门就被拆去炼成了铁疙瘩。没了大铁门的弄堂便似乎有些涣散的样子了。在逐渐长大的日子里,我发现弄堂涣散得厉害起来了。弄堂的路面原来很平整,上面有压出的凹痕线把路面划出整齐的方格。后来竟如得了皮肤病一样变得坑坑洼洼。再后来坑坑洼洼被水泥填平了,看上去像衣服上的补丁。

   后来北边小弄堂也开了个出口,同时大弄堂弄尾的墙也被凿出个门洞,我们从门洞里出去,穿过矮平房到顺昌路买东西就近了很多。弄堂出口多了,风穿来穿去自由了许多;野猫追来追去快乐了许多。人们会惊奇大弄堂口进来一个黄毛,一会儿又进来一个黄毛。第二个黄毛进来,是因为第一个黄毛先从北边小弄堂口出去了。这道理人们竟然还没有一下子反应过来,所以就惊奇就发愣。

   黄毛是我们弄堂的第一帅哥,长得像欧洲人,身材挺拔,脸际线分明,五官长得挑不出毛病来;黄毛的家境又是十分优渥,他一身的穿戴绝对是那个年代的标杆。让人惊艳的是,黄毛的妹妹也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靓妹,“明眸皓齿”之类的词语实在不足以描述她的漂亮。他们兄妹在弄堂里一起走过或单独走过的时候,少男少女们充满情意的目光就始终追随着,不舍得离开。我发现,黄毛兄妹从来没在弄尾开凿出来的门洞里进出过,好像是不愿意作那种苟且的穿越。兄妹俩对弄堂里的人都彬彬有礼,但很少看到他们和弄堂里的人有什么交往。这兄妹俩是弄堂里高贵的风景,也是弄堂里极具气质的谜。

   人们在弄堂里纵横交错穿来穿去,很像蚂蚁在蚁穴里忙乱的样子。这时许多电影院放映着《地道战》,哼着“地道战,嘿”的人们情绪热烈,以致丢失了儒雅风度的弄堂,被感染着变幻出好看的色彩:弄堂墙壁上不时如开花似开出红的绿的标语。学生文艺小分队经常在弄堂演出。一对借读在黄三小学成为我班同学的四川籍双胞胎姐妹,在弄堂里亮开嗓子唱李铁梅,唱得豆芽菜似的小子们望向姐妹俩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慕之意。

   弄堂里还涌动着另一种色彩。阿尔巴尼亚电影《创伤》,使少女们热议着女主角妩媚的长波浪秀发和玉立的高跟鞋。《杜鹃山》一放映,柯湘式发型又成为少女们的最爱,她们纷纷剪成短发,让自己的短发在耳根下向前向上弯出俏丽的钩儿。

   我们的童年正是在这样的弄堂里度过的。在那剑拔弩张却又流光溢彩的年代,我们这帮野孩子正在那里彻天彻地疯,会琢磨的人可以从龙头壳、小猴子、蜡烛、癞巴、座山雕、老头等绰号里品味出我们的欢乐。在纷繁驳杂颤闪抖跳的色彩背景下,我们有滋有味地做许许多多游戏。我们下四国大战、开大怪路子、撑骆驼、斗纸田鸡、弹棒冰棒头、滚汽水盖头、打弹子、飞香烟牌子……玩得很投入很专注。

   在风行玩钩橡皮筋球的日子里,我们蜂拥到弄堂对面上袜二厂的废料箱,拣来最好使的钩针,从对面烟纸店用一分两根的价格买回几十根上百根橡皮筋,然后心满意足地在家里钩接橡皮筋球。这游戏颇具规模,我们人人动手,一弄堂几乎成了橡皮筋球作坊。好像是绰号耀老卜头的同学林国耀的球钩得最大,像只小西瓜。这份能耐若坚持至今,是很可以闯一闯大世界的吉尼斯擂台的。橡皮筋球弹性极好,稍用力往地上一击,足可弹起三四层楼高。

   玩掷纸镖,我们想尽办法把镖做得十分坚挺,以便飞掷得远而又远。我们先用练习簿纸做,后来用铅画纸和蜡光纸做,最后升级到用日本纸做。我们将牙膏锡管剪成小块,揉细长了裹在镖头里以增加惯性。好的镖,能从弄堂底飞掷出百米外的弄堂口,落在树影婆娑的马路上。

   我们还跟紫光哥哥玩练气功。紫光哥哥用食指中指并拢成煞有介事的剑指,离开二十多公分,指着大腿上被暗中碾划过的地方,嘴里粗着劲儿叫“嘿!”“嘿!”果然那地方应声泛起一道粉痕。我们佩服得要命,根本不知道紫光哥哥暗中做的手脚,也用剑指指着大腿皮肤,“嘿”“嘿”半天,腿上见不到一丝红起来的地方。

   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我们在弄堂里滚打摸爬、流汗流泪、恩恩怨怨。我们触摸泥土般触摸着弄堂亲切的角角落落枝枝节节,弄堂时时响着我们散乱奔忙的脚步声,响着我们激动嘈杂的喊叫声,弄堂是我们的摇篮和乐园。弄堂每一处、每一个有特征意味的地方,都确定着固定着孩提时代的我们留下的难忘故事。怀恋的时候,我找一处弄堂静静的角落,耳贴着砖墙听着,似乎墙缝里仍回响着我们当年的童音。

   春秋来去世事嬗变。现在弄堂路面虽然重新铺过,掩盖了岁月留下的累累伤痕,但弄堂毕竟已不是原来的弄堂。弄堂里再也见不到大人们当年的紧张快乐,也见不到孩子们当年的轻松快乐。票子房子车子、歌厅舞厅饭厅、股市期市汇市,更具魅力地把心甘情愿的人们撕裂得酣畅淋漓。人们一如既往充满渴望和雄心,但表现不温不火高贵潇洒。他们仍然在弄堂里走来走去却讨论着消费指数、幸福指数和汇率变动,于是我们注意到弄堂里匆匆走过的时光。

   恍惚间,我们这帮知天命者、耳顺者又变作了一群孩子,但我们陌生于他们身上那种肯德基和麦当劳里吃出来的品位和情调。他们再也不玩棒冰棒头、汽水盖头,两手墨赤黑像野蛮小鬼。他们一上来就手机电脑游戏机,像无土栽培似的神游于虚拟世界,令我等不离人间烟火者不得不自叹下里巴人。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潇潇洒洒,没有皱褶更没有补丁,他们“嗨”“哇塞”地表示招呼、表示惊讶。他们没挣钱便拥有电瓶车、手机甚至银行信用卡,这使他们提前获得自我意识,使他们声带没发育好便急着拍父母和老师的肩妄想称兄道弟。

   季节在弄堂里流过,岁月在弄堂里流过。滋润过丁香般的雨、走过丁香般的姑娘的弄堂,窄了、乱了、挤了、旧了。人们已难以想象它曾是有铁门有门房的体面的弄堂。自行车、摩托车、电瓶车、轿车多得已经占满弄堂,多得我们即使再回到童年,也没了做游戏的空地和情趣。

   弄堂墙上突出了一个个空调机外机,许多水斗从灶披间移装到弄堂里。这情景使弄堂里的人们心里总疙疙瘩瘩爽快不了。但生活质量的确提高了,冬天有取暖器有暖空调有地暖,夏天再也不用吃力地摇芭蕉扇、吊井水冲凉。然而消息更如春风般传来,人们留恋的弄堂将做技术性改造,保留历史建筑风貌,植入现代住宅功能。弄堂里的人们一阵阵激动着,他们的生活质量将大幅提升,他们的家庭资产也将大幅升值。生活半是满意半是失意,而今失意的成分越来越少,满意的成分越来越多。

   弄堂走过春秋,我的心酸酸地感到了时光的流动。我说“酸酸”,是因为我怀恋美好的孩提时代。弄堂里的人们用活了几十年的眼睛正一齐亮亮地望着明天;在永远的希望之中,我深深祝福我们的弄堂、弄堂里的人们和我安度新的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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