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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看台| 谭岩:过年(一)

 闲云野鹤b8ooo1 2020-01-12

谭  岩

   【作者简介】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文学界》《天涯》《四川文学》《奔流》《长江文艺》《短篇小说》《北京文学》《福建文学》《北方文学》《延河》《青海湖》《天津文学》《小说选刊》等刊物。有作品入选《大学语文》教材。曾获新世纪第三届《北京文学》奖短篇小说获。现居湖北远安。

                      一

打工的姑娘从广州一回来,就窝了孔家湾。眼看就要过年了,挂在堂屋墙上的农历,撕得只剩下薄薄的两页了,兄弟多的,已在今天这一家明天那一家地放着鞭炮团年了,可是这个姑娘银花,照例一睡睡到日上三杆,起床了也是篷头散发,拿着梳子对着镜子哈欠连天,丝毫没有回她的婆家过年的意思。

当爹的就坐不住了。当门外的一阵团年的鞭炮响过之后,他双手抱着一个充当暧水袋的玻璃茶瓶儿,又站在了挂在堂屋墙上的农历前,望着那醒目的猪血一样暗红的“腊月二十八”几个大字,孔尚礼就对老伴儿曾福菊说,这银花,怎么还不提回去的事?

以为只是来玩两天的,却是住到了娘家了。姑娘回来,跟当爹的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除了跟她的妈嘀嘀咕咕的整天不知说些什么名堂,就是吃了饭去找一些打工回来的姑娘媳妇闲聊,热心地教别人绣什么十字绣。听见外面的鞭炮响,这银花也像个孩子似的,跑出门去看热闹,哪儿像自己还有一个家的人?!

老伴儿曾福菊正端着一筛子的黄豆,就着门前的亮光,一边簸,一边摘着瘪壳儿尘碴,准备过年打豆腐燂豆饼。听见老头儿的话,说,她不想回去,难道要我赶她走?

孔尚礼一听,知道这老婆子在存心袒护,气就来了。抱在手里的琉璃茶瓶儿,朝那桌上一顿,呯的一声,琉璃瓶破成了两半儿,黄浊的茶水流了一桌。

她不懂事,当大人的,也不懂事吗?

显然是在指责她了,还有他这个当爹的也责无旁贷的意思。见老头子一脸的义正词严,铁青着脸,嘴角的皱纹都气得在打抖了,本想争辩的妇人干咽一口唾沫,又低下头去簸她的黄豆。一团壳灰飘浮在空中。大过年的了,不想吵,这两年,家运本就不好。

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当妈的就像挑筛子里的黄豆一样,斟词酌句地把她爹的意思说了。毕竟,姑娘是客,出门打工几年才回来一回。那时,银花正兴高采烈,说今天团年的那一家,是如何的风光热闹,那家的三姑娘,这回是开了一台什么牌子的小车回来,那一辆车就值多少钱,听妈突然这么一说,正在兴头儿上的姑娘就刹住了话头儿。她低下头,咬着一双筷子,慢慢地就品出了爹妈的意思,接着泪珠儿就啪嗒掉到了碗沿儿上。

我陪他的爹妈过了十几年的年,跟自己的爹妈过一回年,就不行吗?

银花说得委屈又可怜,当妈的眼圈儿也红了。她是又心痛又心急,就拿红了的眼睛瞪着老头子,仿佛跟姑娘建成了统一战线:是啊,不行吗?!

这个不知事的老婆子!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孔尚礼不去理老伴儿。他一脸正色地望着银花,说,是没有人说不行;可是你看这孔家湾,有哪一家出了嫁的姑娘,不在婆家过年,到娘家过年的?

这一问,倒真把银花问住了。她像还不甘心地解释说,给他爹妈买的过年衣服,我在广州回来前,就寄给他们了。

银花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她是早已做好回娘家过年的准备,事先给公公婆婆寄回两套新衣服,觉得已经尽了一个当媳妇的责任了。突然,银花看到了什么希望似的用手中的筷子一指,指着对门的山坡,那停着一台显眼的小车的屋场说,那今天团年的杜大坤家,人家的姑娘杜小香,还不是结了婚又回娘家来过年了?

你少跟我提这个事儿!那叫结婚?伤风败俗!吃着饭的孔尚礼用筷子敲了一下碗,一脸的鄙夷。村里的传言很多,有的说那姑娘当了人家的二奶,有的说,还不知是几奶。

你们都小声点儿!——管人家干什么?!

曾福菊望了望门外,拦住了父女两人的话头儿。一想到银花是留不住了,不得不回婆家过年了,她就愤愤不平。这个蒋忠也是,天天打电话要银花回来,银花回来了,也不知道骑个车来接。

要过年了,谁家没有事?他不来接,银花又不是没长腿。孔尚礼说。蒋忠是他们的女婿。

一提到这个女婿,当丈母的就不平衡。自己的姑娘一年给她的公公婆婆置一套新衣裳,可这个女婿倒好,结婚这么多年来,丈人丈母什么过生,辞年,当女婿的是从来没来孝敬过一回。

你还嫌他们的矛盾不多是不是?孔尚礼一听老伴儿的唠叨,就放下了碗筷,摆出教训的架式。有那一斤糖一斤酒,你就发了财?他们现在闹到这个样子,我看与你的责任分不开!

他们两口子闹矛盾,关我什么事?老伴儿很委屈,也放下了碗筷,也摆出一副准备争个水落石出的样子,声音不觉得就高起来。门口路过的,听见了声音,好奇地探进头来。

银花已经有三个年头没回老家过年了,因为想念爹妈,想念姑娘小洁,才决定回来。没有想到,在回到县城的头一天,与蒋忠一见面,俩人就闹了个不愉快。

两人事先在电话中说话,在小洁放寒假的那天,她坐火车到县城,然后和蒋忠一起到学校接小洁。小洁学习很好,小学毕业上初中,就考到了县城的学校。小洁多次含着泪说,别的同学一放学都有爸爸妈妈接,只有她像无爹无妈的儿,因此银花就想和蒋忠一起到学校去接一回小洁,算是多年来对她的小小的补偿。她如期到达了县城,也和蒋忠一起接到了刚放寒假出校门来的姑娘小洁。听妈妈说,还要带自己到外婆家玩两天,喜出望外的小姑娘高兴地跳了起来,可是一旁的蒋忠,却板着脸不同意,要小洁坐上他的摩托车回蒋家山。摩托车还是银花从广州汇钱回来买的,费用多半也是银花出,自从银花说不再给他钱加油,给他还什么修理费,蒋忠就变了脸,说什么蒋忠都反对,都不合作。为难的只有姑娘小洁。一边妈妈要她跟着去搭车,去外婆家,一边是爸爸要她上摩托车,回蒋家山看婆婆爷爷。刚刚高兴起来的小姑娘又眼泪汪汪。算了,你跟你爸爸回去!银花撒开了小洁的手。准备只回娘家玩两天的银花,突然就决定,就呆在娘家过年!听说她要来过年,妈是偷偷地乐,是一百个欢迎,可他爹这个老古板,说什么也不答应,说上有公婆,下有儿女,从来就没有出了嫁的姑娘呆在娘家过年的理。见爹妈争得吵了起来,她真后悔,当初不该一时心血来潮,要从广州回来过个什么年。

好了好了,您们不吵了,我这就走!

一见女儿说要走,俩位老人都偃旗息鼓。见银花果真收拾了衣物要出门,当妈的一把从她肩上取下了那个大背包。

要走明天再走!下午我们要打豆腐燂豆饼,你明天跟小洁,还有你公公婆婆带些回去。

                                      二

孔尚礼知道,他坚持要银花回婆家过年,是做得有些不近人情。可是照顾了人情,就失去了做人的规矩,没有了做人的规矩,人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个什么脸面!

谁不知道,他孔尚礼在这孔家湾,是个有头有脸的人!邻居们有了什么纠纷,想到的是找孔尚礼来评理,家庭有了什么矛盾,找的调解也是非他莫属,遇到了什么出头露脸的事情,两亲家过门,结婚,祝寿,生儿打喜,红白事路,也少不了请他来当支客先生。来的亲戚朋友啊,请堂屋里上座;帮忙打杂的,请装烟筛茶!在热闹又忙乱的人群中,他拿着一个扩音小喇叭,底气十足地高声喊道,俨然过去的一个生产队长,又像一个指挥有方的导游,只要他一到场,零乱的场面变得井井有条,繁缛的礼节也进行得有条不紊,过事路的主人无不以请到他为支客为荣,来的客一说起这他就会竖起大拇指。整个孔家湾,仿佛只有他到了场,一桩大事才算办得圆满,正规。

人家的话好说,自己的事儿却难办,在外人面前能说会道的孔尚礼,对自己的家事,特别是这三姑娘银花的婚事,感到的却像狗咬刺猬,无从下手。

从内心里讲,他也愿意银花在娘家里过年,不说餐餐给他端茶递水,顿顿桌上椅下地服侍他,就只说这屋里多一个人,多一个声音,就比只有两个孤鹌热闹。银花一走,就又剩下了他们两孤鹌,像两个枯树桩,别人家过年热热闹闹,自己家里却冷冷清清。

他有三个姑娘,大姑娘留在家里,算是招赘入门,本是指望招个女婿,将来自己老了,靠他们养活,可是过了几年,又不得不一家分成两家,这老的少的,硬了软了,吃都吃不到一块儿,何况眼睛一睁,田里地里的许多事情,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行,让他们去干,让他们去闯!何况自己又不是不能动,养老,也要等到实在是躺在床上了,不能动了再说。于是通情达理的孔尚礼就把姑娘和上门女婿分了出去,让他们去按自己的意愿过日子。二姑娘出门打工,嫁了个江西的,几年才回来一趟;吸取二姑娘的教训,最小的姑娘银花,没让她远嫁,找的是本县蒋家山的。似乎这孔尚礼要为人们树个什么表率,银花出嫁行的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一套,一场喜事办得极为讲究。孔尚礼以此为荣,也得到了不少人的称赞,可是没想到,这年轻人根本不信那一套,什么夫唱妇随,什么温良恭俭让,全然是耳旁风,你打我一拳,我必来扇你一掌,三天两头闹矛盾,闹得几家不能安生。每次回娘家,银花总是哭哭啼啼,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说到这小姑娘的家庭矛盾,孔尚礼就头痛,就要张开一只虎口,两个指头不停地捏自己的太阳穴。如果是别人家的姑娘女婿,他也许可以朝中间一站,搬出那些打磨得很光滑的礼节、道理,一边砍几下,可是面对自己的姑娘女婿,这个既当爹又当丈人的,就不容那么理直分明。女婿是千错万错,归根到底,也是自己的姑娘错,是自己教女无方;哪个会当丈人的会说女婿不对却袒护自己姑娘!更何况,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儿,一笔难字写到今,家庭琐事都是些鸡毛蒜皮,都是拈不上筷子舀不上调羹,他孔尚礼纵然满嘴的孔孟之道,满腹的周公之礼,又能奈其何也?

有一段时间,孔尚礼甚至想,这小妮子当初就不该管她,让她跟那个二丫头儿一样,嫁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随他们怎么闹,也不必担心让左邻右舍看热闹。银花是隔三岔五地斗了嘴怄了气回来,她回来哭哭啼啼不算,那蒋忠也跟了来,跟来了俩人又继续吵。俩口子在家里吵他不管,可是跑到娘家来吵来闹,当着他丈人的面舞马逞枪,他就不得不管。他管的办法是一成不变,先是各打三十大板,然后就是指责自己的姑娘这不对那也错,姑娘受了委屈,是敢怒不敢言,只有低头落泪的份儿,女婿占了赢头,得意地望一眼自己的老婆,心想,看你的爹就怎么教训你的!气也就解了不少。最后,孔尚礼让老伴儿好吃好喝地款待他们一顿,送走时还要叮嘱好远。

每次都是这样,都是在父亲的高压下忍气吞声,矛盾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再回娘家,银花是也不说了,也不哭了,突然有一天,她说要离婚。孔尚礼一听,一下站了起来,指着大门说,你离婚可以,离了婚,就不要跨进这孔家的门。

自家的矛盾就解决不了,自家的姑娘就对离婚像菜园子门,他孔尚礼还有什么资格去为人家解决矛盾,还有什么脸站在那里教训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从一而终,好女不二嫁——这些观念,还有许多老祖宗传下的观念,是他孔尚礼立身处世的标准,都是他一身正气地站在那里,慷慨激昂,义正词严,获得人们的尊重,赢得好名声的根本。

早已习惯了父亲权威的姑娘,对父亲的话不得不慎重考虑;从小家教严厉的她,父亲说一,她绝对不敢说二。已经抱定离婚决心的银花,为父亲的一句话又左右为难起来。一头是婚姻的桎梏,一头是父母亲情,本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情,被父亲的一句话粘在了一起。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看重她的这个婚姻,她只知道,如果自己为了追求自由,在挣脱婚姻桎梏的同时,亲情也会挣得噼哩啪啦,四分五裂。唯一的办法是逃离,是出去打工,可是蒋忠是一个心眼儿狭窄的男人,别的男人在她的身上多看一眼他就会受不了,何况是完全脱离他的视线。她管不了这么多了。惹不起,还不能躲不起吗。在一个年关刚过不久,在正月的雪水还顺着屋檐的棱钩滴嗒的时候,银花便跟随那些外出打工的邻居,不辞而别了。

几天不见媳妇银花,忙于走亲访友,出门打牌的蒋忠心慌了,骑上摩托车就朝丈人家跑,以为银花又回了娘家。进了门,屋前转到屋后,并不见媳妇的影子,再一问,那银花也的确没有来过。喝了一口水,就又骑了摩托车去找。望着那匆匆而去的女婿身影,曾福菊说,早干什么去了?这时急了?得知姑娘失踪老伴儿却不紧不慢,孔尚礼的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就指责老伴儿,你知道银花去哪儿了,怎么不告诉他?

告诉他做什么?再撵去两个好吵架吗?是银花让不要告诉他的!明明都是他的不对,你回回还硬说是银花的错,这下好了,银花走了,你高兴了?

老伴儿把矛头指向了他。

你知道什么?!孔尚礼没好声气地说。

我不知道,你知道!你知道把一个个闰女都赶走了!

老伴儿抹起泪来,话也更是无理取闹。孔尚礼望天长叹一声,为什么自己都能把别人说得心悦诚服,自己的家人却并不理他这个茬儿?

银花出去打工了,再也不会今天回来明天回来地诉苦了,孔尚礼的耳根倒是清静了许多,可是没有几天,刚安宁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出门打工打得犯混的事情不是没有,这银花从小就受他的管教,从没出过远门,心眼又实在,孔尚礼担心这个毫无经验的姑娘会受人的骗,更经不住那花花世界的诱惑,担心在外面出些什么不好的事来,那才是丢了大脸!

后来得知银花出门打工的蒋忠,有一次闷闷不乐地来,说银花在一家发廊里,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孔尚礼一听,一把抓住了蒋忠的胳膊,吓得蒋忠脸都白了,不知道这个从不发火的丈人要干什么。只听丈人面色难堪又一脸认真地问,你说的是真是假?

我也是听人说的——蒋忠嚅嚅地说道,一边要挣脱胳膊。他被捏痛了。

哼,听人说的,事关自己女人的清白,就能这样听人说?孔尚礼心里骂道,放开了蒋忠。他一直把这女婿当自己的儿子看,对女婿都从来不存外心,可是这一次,让他对这个女婿产生了不满。

沉吟了半晌,孔尚礼做出了什么决定地说,你去银花打工的地方看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

从来不愿意出门的蒋忠,已经熟悉了在熟悉的环境中享受悠闲的生活,要他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路上不得不啃一些快餐面,就如同上刀山下火海。

可是他不能说不愿意去。他坐在椅子上面有难色,搓着放在膝间的两手,只是这火车去火车来的——

你去!路费我出!孔尚礼知道女婿不只是在找借口,便不容置疑地说。

                                      三

就跟下棋一样,蒋忠被他的岳父“将”牢了,没有了退路,只好做出门找老婆的打算。他接过岳父递给他的几百元路费时,虽然没有看见一旁的岳母在对他瞪着不满的眼睛,但是在手里捏着钱的那一刻,本能地感觉这钱不该要,正想退还岳父,这老头儿却一把按住他的手:你拿着,做算你是替我去看银花的。蒋忠转念一想,是啊,你不是满嘴的大道理吗,却教出这么个不讲道理的姑娘!去一趟广州不仅花车费,还要耽误工呢,自己一路也要跟着受罪!在家闲着并没有什么事做的蒋忠,这么一想,就做出受了什么牵连的样子,苦皱着眉头,一叠钱也就心安理得地折整齐了,带着非常麻烦的神情放进自己的衣袋。

这一趟总算没有白去,他找到了银花打工的地方,去侦察了一番回来,让所有的人都放下了心。蒋忠回来告诉丈人,银花是在一家发廊打工,可是那发廊进去的都是老老少少的女人,好几次,他跟着上班的银花,走到了她上班的那个发廊的门口,都被站在门口的人拦住了。

我是她的老公!我怎么不能进去?跟在银花后面的蒋忠很有道理。

请您看看我们的告示。拦住她的那个女的,护士一样的穿戴,只不过那衣服帽子都是粉红色的,语气柔软却态度坚决。蒋忠扭头一看,发现门口果然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男士止步”。

是不是银花跟她们串通好了,有意不让他进去探看虚实?蒋忠走到半路,又突然踅身回去,远远地隔着一条街,偷偷观察。偷偷观察了几次,果然是除了几个倒垃圾的店里的伙计一样的人,不见一个男的进那个标着什么“淑嫒会”的洗发店的门。

当然,这偷偷跟踪的事蒋忠没有跟丈人讲,没有讲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去了后,银花请人也跟他找了一份打工的差事,让他去一家物业当保安,可是他受不了那个拘束,也过不惯天天吃盒饭,啃冷馒头的生活,上班不到一个月,就跑回来了,只是跟丈人解释说,之所以去了这么长时间,是想也在那里打工,只是没找到合适的,就回来了。

那你回来,准备做什么?

孔尚礼很遗憾,如果蒋忠能留在银花打工的城市打工,俩人隔的也近一些,相互有个照应,还说不定这俩人一出门,都忙着打工挣钱,就没有心思闹矛盾了。

我准备买一台旧车,跟人家工地上拖拖石料——说到这里,蒋忠不好意思地搓了搓夹在两膝盖间的手,讪讪地笑着说,我还要跟爹妈您儿们借点儿钱——

银花的意见呢?

孔尚礼听说女婿要买车,认真地问。

银花也同意。她说我回来,弄个车开,既能赚钱,家里也能照顾——

好!我举双手赞成!一直拿着一个琉璃茶瓶儿——那是喝过金银花露的瓶子,家里有好几个——的孔尚礼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一下找到了给别人家做调解的感觉,又滔滔不绝,指手画脚地说起来。

先前这个蒋忠也是开车的,之所以相中这门婚事,是相中他有一门开车当司机的手艺,想到的是天干下雨饿不死手艺人的古训,要是银花跟了他,怎么着也会有一碗饭吃,不会比那些只会种田的过得差。没想到这蒋忠给人家开车,随不起烦,受不得气,开了没有几天,就和那车老板儿吵翻了,回家种了田。先前,银花也鼓励他想法儿自己买一台车开,可是蒋忠总是前怕狼后怕虎,一时担心筹不起钱,一时又害怕没有生意欠下一屁股债。这一次,银花给追到广州去的蒋忠下了最后通牒,不想离婚也行,可别人的家庭都在忙着挣钱,他这个大男人也不能成天闲着,靠打牌玩乐过日子,要么跟她一起在外打工,要么回家做一个什么生意。他能做个什么生意,只有想办法再开车。这些内幕他当然不能跟丈人讲,他只是耐着性子点着头,等着丈人把那些长篇大论的道理终于讲完了,端起桌上的杯子低下头去喝水的时候,才抓紧时机试探着问,不知您们能借我多少钱?

讲得口干舌燥的孔尚礼,呷了一口茶,说,你放心,只要你们是干正事,是兴家立业,你大姐二姐,都会帮忙!

孔尚礼是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只要这两个活祖宗不离婚,真心过日子,不给他丢脸,在筹钱这个事儿上,他会使上百分之两百的力。果然,在他的亲自干预下,银花的两个姐姐都自愿不自愿地三千五千地给他们借了钱,最终让蒋忠满足了买车的心愿。

本以为他们开车的开车,打工的打工,都忙着兴家立业,再不会闹什么矛盾了,可没想到,矛盾才刚刚开始。

在岳父的眼里,这个女婿除了有些心胸狭窄,有些小气,有些死心眼,爱钻牛角尖,也不完全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什么坏人。暑假里开着车,送外孙小洁来玩时,见他晒得又黑又瘦,当岳父的看着也心疼。蒋忠送小洁到外公家来玩,也不忘随车给他们拖了一车沙石来,说是让他们面个晒场好晒粮食。见他们在田里挑油菜,蒋忠也扛起钎担,跟着一起到山坡上去挑,两个老的挑一趟,他来回挑两趟,晚上洗澡时,肩头都磨破了,也没说一声累。可是不知这个蒋忠到底是怎么了,车开的就是不顺,也没见到什么效率,开始,还要在外打工的银花给他寄油钱回来,说是要到年底才能结到帐;他对很花说,开车赚了多少多少,可真到了年底,银花回来了,不是欠的修理费就是欠的餐馆的吃饭的帐,说是请了老板请了客户,反正是没有赚到一分;开车几年,小洁上学的学费,家里种田的种子农药,都是银花寄钱开支,先前两人说好了,一年要还多少钱的帐,可是这几年蒋忠没有还一分钱的帐,他那边的亲戚她可以不管,可是娘家的亲戚,这些帐银花不能不还,因此,一年三千二千的,银花偷偷地还借嫁家人买车的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银花偷偷还帐的事儿,蒋忠终于知道了,他倒没有说还娘家的帐不还婆家人的帐,一碗水没有端平,却说,银花只是个打工的,她哪儿还有钱还帐?肯定是来路不正。于是,两人的矛盾便越来越深。

先前,小俩口儿有了什么矛盾,都爱跟这个当爹当岳父的诉苦,都指望他能主持公道,你看,这都是银花晚上给掐的!蒋忠卷起袖子,伸出胳膊对丈人说。见女婿怒气冲冲的样子,孔尚礼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儿呢,结果是让人哭笑不得。那时节,小俩口儿刚结婚,还有情可原,在他的眼里,姑娘女婿都还是孩子。可是现在,他们也是有孩子的人了,是为人父母了,还是小孩子过家家的那一套,就行不通了。有一回,在饭桌上,喝了两杯酒的蒋忠又向丈人诉苦,说,银花晚上都不跟他睡。

成何体统!

蒋忠话一出口,一桌子的人都不说话了;本想劝说什么的孔尚礼,头一次当着女婿的面把脸黑了下来,只能是当没听见似的,低下头扒饭。

想起这些事,孔尚礼就头痛,他不知道,他还能把这两个活祖宗捆在一起能捆多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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