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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的一天，在陕西榆林地区清涧县一个偏远的山村里，父亲看着7岁的儿子，有些支吾道，“孩子，我们去你伯父家住两天吧。” 父亲的身高不足1米5，是沉重的劳动使他在这片土地上压弯了身躯。 儿子懵懂地对父亲点了点头。 快到伯父家前，父亲掏出一毛钱，给卫国买了碗油茶，他抓住碗头也没抬就喝光了，再抬头看父亲，还站在那里，“爸，你怎么不喝？” “我不渴。” 直到卫国临去世前，他说，“我终于想明白了，（当时）我爸爸手里只有一毛钱。” 到伯父家住下后，父亲说，“我明天一早要去县上赶集，下午就回。” 这个敏感的孩子，已经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夹着包袱，像小偷一样遛出了村，还过了河……卫国躲在老树后看着，眼泪刷刷直掉。 父亲早已和大哥商量好，把这个儿子过继给他。 卫国很想大喊一声“爸爸”，然后追上去，但，他想到自己到了上学的年龄，而回家后……父亲供不起自己读书啊！ 自此，卫国因书而生，也为书而死……他成年后有一个笔名——路遥。 穷人的悲哀 养父家的条件虽然比自然好些，但也并不宽裕，供他艰难上完小学已是仁至义尽了。去县城上中学？养父坚决地摇头，他是个地道的农民，只想让路遥跟着他在田里干活。 路遥倔强地把锄头扔在沟里，自己跑去上学了。可没有学费，路遥只好找村大队支书刘俊宽求助，四处借钱筹够了学费。 当他满心欢喜去学校后，却发现报名时间早已过了，还是刘支书找到校长说情，才终于把这个渴求读书的孩子送进学校。 后来通过反复谈判，家里才勉强答应让路遥念书，但每个月只给25斤粮票。这对于一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来说，如何够吃呢？那时的延川县城普遍很穷，学校也没有灶台，他夏天大多吃的是馊饭，而冬天，也只有冷饭了。 养母还是疼惜这个独子的，她自己生过三个孩子，可都没活成……邻近路遥毕业时，家里也穷得没办法了，她便拄着打狗棍在延长一带沿门乞讨，再将讨来的食物卖掉，换得银钱供路遥继续读书…… 1966年，终于，路遥要熬出头了，可偏偏命运又跟他开了个玩笑——高考取消了。无奈之下，路遥只得投入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洪流中，盼望寻求出路。 然而世事无常，路遥在69年时还是被打发回乡务农了，兜兜转转十来年，终究……还是没能走出去。 回乡的时间里，他做过许多临时工，还在村小学教过一年书。 感情屡屡受挫 这也是他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段时期——他遇到了他的初恋，来自北京的知青女孩林虹。 路遥疯狂地爱上了她，甚至把唯一一个去县城的“工人的名额”让给了她。之后，路遥满心期盼着爱人回来找他结婚，可最终等来的，却是分手。 林虹瞧不上路遥的“农民身份”，跟一位支工的解放军下级军官在一起了。 路遥痛苦得难以自拔，只能把满腔心绪都投入到创作中，陆续发表了诗歌《车过南京桥》等作品。 1972 年， 路遥因作品被推荐到延川县文艺宣传队当创作员。之后，他和诗人曹谷溪等几个伙伴，创办了铅印的文学刊物《山花》。 （路遥左，曹谷溪右） 如今，我们国内已经找不到最早发表路遥文章的《山花》了，在2010年左右筹建路遥纪念馆时，还是一位来自日本的学者，无偿割爱了他的收藏。他喜爱路遥到了一个什么地步？他前后9次来到中国的延安，搜集路遥的资料，已经是研究路遥的专家了。 当然，这些都是路遥靠小说成名后的故事了。 回到72年，这时，另一位北京知青林达，又走进了他的生活。 1973年，路遥被推选到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逐渐开始小说创作。读书期间，大多经济来源是靠林达资助的。78年，爱情长跑了六七年的路遥与林达终于结婚，并在第二年有了女儿路茗茗。 然而，婚后的生活并没想预想中的美满，或许是因为路遥的生活作息与家庭生活无法融洽，两人的矛盾日渐加深。 柳暗花明 1980年，当时文g还没有定论，路遥却敢写出了一篇声讨这项运动的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他寄给各大刊物，都被拒绝了，唯有老作家秦兆阳欣赏，给他发表了。一年后，不过30出头的路遥，只用了21个昼夜，就完成了小说《人生》，随后引起了读者的强烈反响和共鸣。 一天，路遥把电话打到鸭口煤矿，告诉胞弟王天乐，他的小说在全国获奖了，并且排第二！可他手头一分钱也没有，到北京的路费也凑不够，急需要弟弟的帮助。 路遥终于取得了成就，踏入了文坛。他完全可以在作协喝喝茶、开开会。贫困的命运已然改变，他再也无须吃苦了！ 然而他并没有就此满足，因为他有个梦想——一定要在40岁之前，写出一篇百万字的鸿篇巨制。  这就是后来问世的《平凡的世界》，路遥付出了6年时间，以及……他的生命。 他首先花了三年时间做准备，包括阅读百篇长篇小说，研究它们的结构。然后，为了解75年到85年的社会情况，路遥居然用几个月的时间，看完了这十年间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和另外两份地区性报纸。 翻报纸几乎成了一种奴隶般的机械性劳动，他自述眼角糊着眼屎，手指头被纸张靡得露出了毛细血管，搁在纸上，如同搁在刀刃上，只好改用手的后掌（那里肉厚一些）继续翻阅。 他每晚都会工作到三四点，甚至天亮，睡眠不过五六小时，时常到半夜才想起自己忘了吃饭，于是啃上两个馒头、一根大葱……这不是两天三天，而是每一天！直到第六年写完最后一个字，直到他把自己的身体彻底搞垮。 欠父亲一个实惠 然而，在捧出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后，却遭到了所有出版社退稿，纷纷告诉路遥：你这写法都过时了！ 这对路遥来说，无疑是个晴天霹雳。他让弟弟带他去柳青墓前，又将弟弟支开，悄悄哭了一场。 哭过后，他又继续投入了第二部创作，他说：当所有人拿着西式餐具吃中国菜的时候，我不为自己还拿着中国筷子感到害臊。 到了第二部完成的时候，路遥有一天突然吐血，觉得自己“生命的弹簧整个地被扯断了”。医生让他停止创作，休息一年，他只摇头。 弟弟王天乐数次劝他要先保住身体：看看人家贾平凹，得了病写文章向全社会宣布，把某种压力分摊给读者，自己一定会轻松得多。 但路遥流着泪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人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我这一生只给父亲争了个名声，他却没在我这得到过应得的实惠。 《平凡的世界》里，弟弟王天乐就是主角孙少平，而小说里孙少平的父亲，也是自己和弟弟的亲生父亲。 把田晓霞写死了 写第三部时，一天，路遥突然打电话把王天乐叫来，王天乐想着是不是哥哥身体又出事了，赶忙过去。一进门，路遥对他说，田晓霞死了。 王天乐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他小说里的人物，无语道，我正要紧采访呢，就为了这不上串的事把我叫来？ 女主田晓霞这样理想化的人，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她只是路遥的美好幻想。所以他写田晓霞抗洪时牺牲了，让自己难过得死去活来……这是在祭奠他心中的爱情！ 然而1988年3月时出现了转机，路遥在北京电车上偶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篇连播》节目的资深编辑叶咏梅，她了解了路遥近况后，要来他的新书，看过感到十分激动，便推荐给领导。随后，节目便播出了《平凡的世界》，牵动了无数听众的心。 此书一播出，也是这档节目开播以来，唯一一次单本书受到的来信超过了万封！ 两月后，随着路遥誊抄完第三部，终于给自己这本百万字巨著画上了句点。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那个执念。 戳心的玩笑 1990年的初春，路遥为来陕西的王安忆一行辞行，饭桌上，说起某些前辈经历一生沉浮，到末了却还放不下名与利这两件东西。 此时，桌上一位朋友，指着路遥和王安忆等这些所谓的青年作家说道，“你们先别说这些话，到时候你们也会变成这样，这是自然规律，谁也过不去！” 其他人也就当戏言听听了，不料路遥突然跳了起来，说道，“不，你说的不对，人和人不一样!” 那位朋友却坚持地说，“就是这样！” 路遥急得扯着他的袖子，“人和人不一样，我小时候没穿过裤子，这怎么一样?！” 据王安忆回忆，这是她唯一一次听路遥大声说话，她很揪心，这句玩笑般的假设，为什么会刺伤了路遥的心…… （王安忆在杂志社工作） 卖稿挣钱跟卖血一样 1991年3月9日，在全国最高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评奖中，《平凡的世界》以榜首获奖。 得茅盾文学奖后，路遥又在电话上告诉王天乐，去领奖还是没有钱，路费是借到了，但到北京得请客，还要买100套《平凡的世界》送人，让他再想一下办法。 多不可思议？路遥早在发表《人生》的时候，已经是知名的作家，而《平凡的世界》更是让他如日中天。可这样一个人物，居然要借钱去领奖，而且连自己的作品都买不起？ 王天乐立马去找了自己的领导，对方震惊地望了房顶半天，给了他5000元，说，“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犯错了，你让他把发票带回来，我想办法报销。” 王天乐把拿钱的经过告诉路遥，玩笑说，“你今后再不要获什么奖了，如果拿了诺贝尔文学奖，我可给你找不来外汇。” 路遥只回了一句话：日tm的文学。作家张晓光记得，路遥还曾经请他帮忙介绍企业家，打算写报告文学赚钱。“你知道，《平凡的世界》那点儿稿费，还不够我这几年抽烟的钱。茅盾文学奖的奖金，除了应酬文学界的朋友，就是还债。我不怕你笑话，给女儿买钢琴，我还是借的钱。” 后来他帮路遥联系了“505神功元气袋”的发明人来辉武，路遥为他写了一篇报告文学。但换来的5000元稿费，却是在路遥病倒昏迷后才拿到的。靠写小说挣稿费赚钱，就和卖血一样。死于文学 1992年11月17日，路遥因肝硬化腹水医治无效逝世，年仅43岁。 为写文章，他常年废寝忘食、日夜颠倒，连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病魔又如何会怜惜？
路遥逝世后，留下了一张一万元的存折，那是茅盾文学奖的奖金。除此之外，是近万元的债务。 在1992年住院之前，路遥还去了一趟延安，打算在那里体验生活，创作下一部新作。但一下火车身体就顶不住，住进了医院，后来……就再也没有从医院里出来。 “他一直认为自己没事，可以好起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点，所以他一直没有留下任何遗嘱。” 病床上，路遥在女儿的搀扶下，终于签下了离婚协议。 路遥的早晨从中午才开始，而生命在下午便结束。 陕北有一种习俗叫“献牲”，年节了，猪啊羊啊抬到那里去，献给山神土地。而对于作家来说，他是把自己当做祭品，献给了缪斯。
 路遥文学馆就建在路遥墓园的附近，参观者以中年人居多，毫无疑问，对于这批“当年的年轻人”，特别是有底层奋斗经历的人来说，是如此的真实，又如此的温暖。 在搬运路遥的桌椅、物件时，搬运工们一听说是“给路遥做事”，便两眼放光，激动地互相叫喊着“路遥啊！这是路遥用的啊！” 路遥的文学，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种”，他的读者里，有农民，有工人，有待业者，有穷学生，他不写给专家看，只写给千千万万平凡的百姓看。 他的作品传达的是一种温暖，是把苦难转化为力量的能量。当初多少出版社鄙夷他的《平凡的世界》过时了，可这样为“平凡人”写的故事，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过时！ 很有意思的是，这部作品一直是盗版书摊上的畅销款，越靠近民工聚集区的书摊上，次书的盗版品种越是齐全。 我们可以带着优越感地声讨盗版行为的不耻，可谁为那些在底层挣扎的人悲悯过？想想那些缩在低矮的窝棚里，啃着冷馒头省出一点钱买书的人，他们才是路遥的“忠心读者”啊！
谁都不知道这个读者群有多大，也许他们只是“沉默的大多数”。 像路遥这样通过努力摆脱农村的作家，却始终认定自己是“农民血统的儿子”。在真正达成愿望之后，竟又自觉不自觉地返回了农村，并立志一辈子写农村。 这大概，是很多从农村走去出的人，所共有的心情。 你知道吗，路遥在读者们这里被尊上神坛，但在“文学权威”中，却并未得多少重视。 作家高建群说：因为路遥写的太粗糙了，我常说，你狗r的这是陕北农民粗放式耕作！ 是啊，80年代时，许多文人都去学“洋玩意”了，只有路遥还“冥顽而不识时务”，坚守着落后的现实主义。他就是，想写给“平凡的世界、平凡的人们”看……哪怕背对文坛！
路遥成了寒门的贵子，便要赡养亲父母、养父母，老实的父亲还总会领来乡亲邻里，求路遥找点门路“办事”。过去吃百家饭长大的，总归是要报恩情，只是要报答给他们，早已不止是当年的一口米粮这么廉价的东西。 路遥成名仍旧走不出贫穷，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抽烟。他可以啃馒头、穿旧衣，但唯独不能少了好烟。再加上过去的作家并不能赚很多，他们那时没有分版税，只要靠字数计算的微薄稿费，那点钱都填不够六年的时间…… 他写作时离不开烟，大把大把地抽着，而且，他只抽最好的香烟。 意志坚定的路遥，其实也很脆弱。 任何意志坚定的人，其实只坚定于自己的信念；而任何意志坚定的人，都有某种诱惑无法抗拒。戒烟？他根本没有这样的冲动和意愿。
在开始《平凡的世界》时，起初的第一章，第一段，第一句，甚至是第一个字，路遥花了三天，改了又改。他在自述中说，真想抱头痛哭一场，你是这样的无能！竟然连头都开不了，还准备写一部多卷体的长篇小说呢！ 他写百万字的梦，仿佛从高烧似的激烈，走到了热汗变成冰凉。 六年的孤独时光，路遥还有一只老鼠相伴，他说，还记着它蹲在我对面，怎样用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盯着我工作的神态。他有些感动这小家伙的陪伴，又不仅歉疚地想到，之前他打死了另一只老鼠——那说不定是它的丈夫或妻子。 在誊抄这部巨制的最后一天，想到六年辛酸今天就要画上句点，路遥的各种情感蓦地喷涌而出，一开始写字手就抖得像筛糠一般。纸上的字却越写越慢，越写越吃力……这仅剩十多页稿红竟成了不可逾越的险隘。 路遥打上开水，然后用“鸡爪子”手抓住毛巾，在烫水里整整泡了一刻钟，“这该死的手才渐渐恢复了常态。” 写完了……他把手中那只圆珠笔从窗户里仍了出去，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苍老陌生，索性一脚踢上卫生间的门，躲在里面放声哭起来。 路遥说，只有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种事业。虽然他的初恋无情背叛了他，可他的事业和读者，却对他情深不渝。 路遥形容自己是个自尊又自卑的人，他说，我也渴望有温情的慰藉，也渴望朋友的来访，打破对独孤的惧怕。
纪念路遥，就像我们想起一个认真活过的普通劳动者一样。不要对他做“过度阐释”，不要把他当作所有作家乃至知识分子的范式，这样只会让所谓纪念变得滑稽起来。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不知，路遥先生还会愿意受尽苦难，终成就一部部伟大作品；还是会选择拥有一个相对幸福的童年，然后“平凡”地过完一生？ 这是路遥先生留下的宝贵原声，他说，我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普通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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