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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芳华

 松影融雪 2020-01-13

本世界纯属非虚构


2017年12月,一部反映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中越战争中文艺兵的故事《芳华》搬上了大荧幕。老文艺兵李志看完影片后,眼前闪现出了一人,“脑子里浮现出她当年的音容笑貌”。“她和影片中那个女主角太像了,而且要悲情十倍。因为她牺牲了——她是当年中越战争中,中国唯一牺牲的女兵。”他说的是郭蓉蓉。

“郭蓉蓉,女,1955年11月16日出生,山东省福山县人,中共党员。1974年9月参军,隶属中国人民解放军第 162师政治部,1979年2月26日在对越自卫反击战战斗中牺牲,终年23岁零3个月。”——近半个世纪过去,现在在网上搜索她的名字,除了基本信息,更多记录都让李志失望,“过去连她在烈士陵园中墓碑上的名字都是错的——‘郭容容’,照片也乱七八糟,怎么对烈士这么不尊重?”

当年,郭蓉蓉在部队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又是如何牺牲的?——只要想起年少就结识的那个活泼开朗,又有些倔强的小妹妹,李志就按捺不住心中的种种困惑。其后,他找到了好友——中央交响乐团作曲家郭成志,那是郭蓉蓉的亲哥哥。

“我始终当妹妹还活着,她就待在我身边,我从来不敢去听人们提她当年的事情。”很长时间,郭成志都不愿面对妹妹的离世,直到40年后,李志又敲开他的心门。“现实点吧,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觉得得面对了。”那天,他告诉李志一件更令人扼腕的事情,1979年,妹妹不幸遇难后,她的骨灰也遗失了。

“当年,郭成志所在的中央乐团在青岛演出。他想到自己的妹妹也是在青岛出生的,于是就在招待所一棵松树下,把她的骨灰埋了。多年后,福山建起了烈士陵园。当地政府听说这位中国唯一牺牲的女兵是福山县人,想说能不能把她葬回老家。可她的骨灰已找不到了,挖不出来了。”从郭成志家回来的当晚,李志失眠了。他辗转反侧,郭蓉蓉就如同在世时,立在自己的眼前。

“我要替她发声。我觉得很多地方对不起她,好像人生有义务替她做点事情。至少替她呼唤一下,把她的故事向更多的人讲述。”1954年,李志生于北京,家中兄弟四人,父母都是政府干部。他曾是北影厂一名摄影师,拍摄过电影《小花》。1990年离开单位后,他就下海经商去了。为了郭蓉蓉,30多年没有做过影视工作的他,决心重操旧业,拍摄一部纪录片。

一旦退回去,只有选择自杀


李志与郭成志从小相识。他还记得老友早年意气风发,被称为中央交响乐团“三剑客”的情形。1971年,16岁的郭蓉蓉从老家来到北京学习芭蕾舞。中间,她还曾借住过自己家。“她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小孩,特别喜欢拍照片。”想到郭蓉蓉活着时,郭成志爱为她拍照,爱给她设计pose,一会一个“一字马”,一会一个“倒踢金冠”,李志不觉泛起了微笑。那会,见她走起路来,两条腿撇着,“很有芭蕾舞团的范儿”,他们就逗她,叫她——“外八字”。“她不理我们。可见她很在意这些,平常行为举止都在学习芭蕾舞演员。”他说道。

郭成志年长郭蓉蓉十几岁,他对妹妹如兄如父。妹妹入伍后,他曾多次借着“指导宣传队工作”机会,前往部队探亲。回想那“两三次”的探亲过程,郭成志仍露出一分骄傲。

“我就想去看看,她在那儿过得怎样。实际上,她在那儿很好。”他说一开始,妹妹还不算正式入伍的军中一员,但一身军装的她,风华正茂。部队里的官兵问起他,多半是——你就是跳《白毛女》郭蓉蓉的哥哥吧?“我心想,我还没作自我介绍呢,他们就知道我是谁了。听那语气,都不是一般的小战士。这说明,他们对郭蓉蓉的印像好。”欣慰之余,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那儿就是郭蓉蓉最好的落脚点。跟老家相比,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最让郭成志骄傲的是,妹妹后在部队入了党,成为了那里真正的“大明星”。“她跳的舞已不止是162师的风景线,更是54军的一道风景线。54军有三个师的宣传队,可没有人能跳她的芭蕾舞。她跳的《白毛女》、《沂蒙颂》长期是162师的保留节目。”曾有战士撰文回忆,有一次在部队小卖部偶遇自己的妹妹。双方素不相识,出于礼节,妹妹冲对方微微点头一笑。就那一笑,那名战士铭记在心,“希望经常去小卖部再见到她。”他说道。

尽管那会,郭蓉蓉已是战友心目中的“女神”,但她从不流露出主角的傲气,工作上勤勉、谨言慎行,对所有人和颜悦色,近乎有点卑微。

李志他们都知道,有一次,162师排演节目,一位老兵出任导演,他指导郭蓉蓉如何舞。可她也有自己的想法,于是向对方建议,是否这样更好?当即,老兵面呈不悦。这下,她吓坏了。节目排练完后,她一个劲地向对方道歉。她的举动,让其中一个战友看不过去了。他心想,你郭蓉蓉好赖也来自北京,哥哥也在中央乐团工作,怎么一点骨气都没有?没完没了道什么歉?

眼看得罪一个,又得罪了另一个,郭蓉蓉受不了了。利用一次机会,她把这名战友拉到一边,哭了。

“她无意中道出了一句话,部队对我太重要了。部队是她唯一的希望,如果一旦被退回去,她只有选择自杀。”年岁越长,李志就越能理解郭蓉蓉当年埋藏心底的苦衷。郭成志兄妹原本出生在山东青岛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他们的父亲曾是民国报馆编辑。1949年后,父亲在菜市场做了会计。郭蓉蓉出生不久,全家人又回到了老家农村生活。那个时代,人最讲究家庭出身。由于出身成分不好,郭蓉蓉打小在村里就备受排挤。来北京学舞,她住过哥哥宿舍的过道,也在很多人家家中借住。“她不愿在别人家白白地蹭吃蹭喝,可她又没钱没粮票,你叫她怎么办?她只能每到一处,像小保姆一样,帮人家做家务,擦地洗衣服。”李志说,尽管生活艰难,郭蓉蓉对自我的训练却十分刻苦。然而,无论多么努力,考上任何一家歌舞团,每逢外调,她都卡在了政审一关。直至1974年,她以编外身份,召入162师宣传队。

即便是编外,郭蓉蓉还是高兴得不得了。每每回到哥哥家,她都会兴奋地说起部队如何如何,最近又演出了什么,自己表演了哪些节目。郭成志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当时让她进部队,是绝对正确的一件事,这让她唤起了对未来的憧憬与幻想。”1978年,郭蓉蓉所在的162师宣传队解散,所有战士回到了原单位。幸运的是,这年年末,她终于解决了军籍问题,正式入伍成为了一名文艺兵。“严格意义上说,此后3个月对于她,才是真正无忧无虑的3个月。很遗憾,她的幸福终结在那里了。”李志轻叹道。

1979年,中越战争打响。郭蓉蓉所在部队奉命开赴南疆作战。临行前,她特意回到北京,与哥哥郭成志及李志一家道别。

“那一天,她突然回来了。我一看,挺高兴的。”郭成志记得,妹妹穿着军装给自己敬礼。谈笑风生中,她告知自己,她马上要上前线了。“我一听,哎呀,心里咯噔了一下。”转而,他安慰自己道,小女孩上前线,不会有太可怕的事发生吧?不会跟敌人直面地针锋相对吧?“咱们能不能不去呀?”他对妹妹半开玩笑道。不想,她砰地唱起了——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最终还乐嗬嗬地跟自己道别。

“我们非常随意地跟她开玩笑——你没有必要害怕。一个女兵到了前线,真要有那事发生,你们部队就可能不存在了。”李志想想都后悔,那会,他们怎么都没在意郭蓉蓉内心的感受?如今想起来,深觉自己“说得非常不对”。临别时,郭蓉蓉两眼露出了一丝苦笑。这抹苦笑,让他们四兄弟记忆深刻。他们万没想到,从此,“她就一去不回了。”

后悔没喊你一声“哥”


“那一年,应该是过年吧,女兵们都走了,就剩下她一人。她在屋里生炉子,我怕她煤气中毒,提醒她注意点。我说,明早你要是没事,就在窗户上贴张字条,我也好知道你没事。你要是没贴,我就要敲门了。还有一次,她要去485团。看她晚上去,我不放心,找了辆自行车载她去。等她办完事,我又把她载回来。”邹世明始终隐隐作痛,最后,他还是未能将郭蓉蓉“带回来”。不久前,他还梦到她。梦中,她面带熟悉的微笑看望自己。“她有一张相片,笑起来就是那样,我特别喜欢她的笑容。”他感叹,如果没有那场战争多好。

当年,邹世明与郭蓉蓉同属于162师文化科。他不仅是她所在宣传队的队长,她最亲密的战友,也是她牺牲时唯一在场的见证人。

1979年2月19日,54军162师奉命奔赴越南参战。他俩同分在了伤烈组,负责烈士的信息登记与掩埋遗体。2月26日,伤烈组接到任务,前线部队遭到敌军袭击,40多人遇难。“当时,那些士兵的遗体都到了。我本想早点过去,但是科长说,领导有事要交待,要等一等,要让我们捎信。结果,我们延后出发。”邹世明记得,那天天色渐暗。所有人都明白夜间行车的危险,但伤烈组接到命令,需赶往出事地点,运送烈士遗体连夜回国。车队两辆车,前车运送遗体,后车坐着郭蓉蓉在内13名战士。

晚上11点,一车人在车中昏昏欲睡,扫荡的枪声突如其来打破了一切。这时,已经惊醒的邹世明想唤起在旁的郭蓉蓉,喊了几声却无应声。他上前拽了她一把,她的整个身子朝他的肚子怼来。他再一摸,她的头部等处全都是血。

“她的颈椎那块摸上去呼啦啦黏糊糊的,我胡乱给她包了一下。这时上来一人,我告诉他,帮个忙,把她抬下去。但他跟我说,不行,她的心脏都不跳了,你快点离开吧,他就那么走了。”幸存的士兵已全部下车,邹世明望着怀中已无呼吸的郭蓉蓉不知所措。

车外,越军的枪声仍未停止,眼见其他战友已撤离,“感到非常无助。我想下去跟科长说说,派人与我一块,把她弄下去。但他说赶快撤离。”守着郭蓉蓉的遗体,邹世明不想离去。就在此时,驾驶室里又传出了呻吟声。原来司机中弹,困在驾驶室里不得动弹。于是当下,他决定先救活人。他与两名战士拖着司机向周围艰难转移。接后,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从事发点传来。待他们回头望去,那里一片火海。

第二天一早,邹世明与增援部队再度赶回现场时,发现那里已是一片灰烬。“车也烧得只剩下大梁。郭蓉蓉的骨灰刚好在大梁那块,还有部分没烧完。” 他当即脱下衣衫,把“她”兜起来揣在怀里。

“你想想,活生生的人,还是热的,我就这么抱着。”

“那会她们几个女孩在车上,我把尿盆给她们递上去。等她们用完了,我又给她们端下来倒掉。郭蓉蓉要去上厕所,我就远远拿着枪守着,这些都做了。我一直都在保护她,但最后还是没有把她保护好。”从那刻起,他就在自责。他很想回去——如果让他再参加一次战斗,他会急眼,“会报仇”。

经多方打听,李志终于联系上了现已75岁的邹世明。离开部队后,邹世明已与战友们断了联系。“他回避他们,不想见任何人。”李志了解到,当年很多战友责怪过他,“他们为心中的痛寻找一种宣泄点,他成了靶子。”

多番沟通后,邹世明答应在河南与他相见。他实感意外的是,在邹家,邹世明拿出了郭蓉蓉的骨灰盒。原来,将骨灰转交给郭家时,他悄悄地保留了一份。每年每逢清明节、中元节、郭蓉蓉的生日和忌日,他都会祭奠,40年来从未间断。

“我要陪着她,不让她孤单。”邹世明哽咽地说起1979年2月,就在54军162师赴往战场的列车上,郭蓉蓉偷偷塞给了他一张纸条。那是她用铅笔写的——“我后悔没喊你一声哥。”

“她牺牲之后,我的性格也有所改变。我变得不再想谈论这些事。看到欢乐的场面,我会想到她已没了。特别是看到那些活蹦乱跳的女兵,我就会想,她原本也会这样。”在他的记忆中枢,郭蓉蓉永远定格在了最美好的年华。

同样没有走出的,还有郭成志。“我是个感情脆弱的人,不敢看中外电影。但凡悲剧色彩浓一点,我都看不下去。”他不断梦见妹妹,“她总怕我过得不好,让我好好地生活。”

接到噩耗后,他心碎得一塌糊涂。“完全想不到的事,头脑全乱了。”但事后,清理思绪时,他想起了邹世明出发前发来的信——信上说,“郭蓉蓉是个挺好的战士。她上前线,我们会保护她的。。。”至今,他都认为那封信情真意切,“但在战场上,怎么能够凭一个班长,一个班或一个排挡在跟前,保护住你?”

2019年,李志采访了20多人后,完成了对郭蓉蓉的纪录片。这年5月23日,他与原162师宣传队的老兵们集结在广西龙州烈士陵园——郭蓉蓉等262名战友就长眠于此。一排排墓碑上镌刻的不仅是他们的名字,那是热血青春浇铸的“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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