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被迫离职后,我掌控了整个精神病院 | 疯人说003

 为什么73 2020-01-13

*【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疯人说】是医生穆戈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时遭遇的人和事。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印象,让大众了解、正视精神疾病。

大家好,我是脸叔。

我发现,人一旦忙碌久了,突然闲下来,会有种无所适从的空虚感和落差感。尤其是平日强势的领导,表现更为明显。

今天的故事里,穆医生就记录了这样一位女人。她是闹得医院鸡犬不宁的狂躁症患者,也是位精明强悍的女老板,更是令人思念至今的姐姐。

这是 疯人说 的第 03 篇故事
本期故事:躁狂症

时间:2015年

地点:上海

人物:穆戈,于美娟,小栗子

全文9608字,阅读约需10分钟

临床二科女病房的前台护士,是女病房唯一的男护士,因为他一头褐发烫的蓬蓬卷像个栗子,我们都亲切地唤他小栗子。

一天,我正占着他的位置翻看病例,小栗子从门外走进来,睫毛上挂着水珠。

我打着哈欠问:“又怎么了?”

小栗子简直快把他的栗子头抓爆,“还不是那个于美娟,我要疯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难搞的女人!”

我心不在焉,应承道:“不然你以为你在哪儿。”

被我吐槽后,小栗子开启了静音国骂,没骂两句,前台的呼叫铃又响了。小栗子下意识地抖了一下,一看房间号和床位,立刻面如死灰。

“又是她,第六次了,今早的第六次了,我要辞职,我今天就要辞职……”

我笑笑毫不在意,这句话是小栗子的口头禅,他说了大半个月了,到现在还是老老实实待着。

小栗子几乎是飘过去的,飘到一半,回来了,哭丧着脸说:“穆姐,要不你去吧,我真的搞不定她。”

我摊手:“我也不行啊。”

小栗子双手合十:“整个医院也就你肯听她叨逼叨,救救我吧。”

我捏开他的爪子,“嗐,这不都是修炼么,去吧,我心与你同在。”

小栗子精通死缠烂打,一来二去,我耐不过纠缠,还是被他拉去了。

到了于美娟的房间,进去就见她双手抱胸,站得跟杆枪似的,皱眉盯着一旁的床位。见到小栗子进来,她立刻像只斗鸡一样地戳了过来。

小栗子下意识想往我背后钻,但碍于男人的面子,他勉强稳住了。

于美娟指着隔壁的床位开始发作:“我之前说过,这个尿壶放的位置不合理,这位老太太尿频尿急,经常下床来回走动,我的床位和她就这么点距离,尿壶放在这,能不碰到吗?今天她不小心把尿壶踢过来了,明天万一踢倒了呢?!”

小栗子解释:“这些床位的距离都是固定的,不好调整,我已经向上面申请了……”

于美娟一挥手:“你前天就说去申请了,效率这么慢的吗?挪个床位而已,非要人催着,你们自己就没这个意识吗?”

小栗子憋着气:“你来之前就没人说不合理。”

于美娟冷笑:“那我现在说了,我就不是人吗?”

小栗子不说话了。于美娟气焰高涨起来:“没人提你们就不去关注,这么懒散,况且这里是精神病院,一些病人根本都意识不到要反映,察觉病人无法表达的情绪难道不是你们的本职吗?!”

小栗子这下不愿意了,“不好意思,每天光是病人说出来的问题我们已经很忙了,顾不上表达不出自己想太多的。”

我拉了一下小栗子。

于美娟露出得逞的笑容:“那你们到底忙出了个什么东西?上周我说要在病房放盆植物,植物呢?床位的事情好几天前就说了,反馈呢?”

小栗子深吸口气:“于女士,植物的事我跟您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一些患者会把土当成食物,您房间就有一位,这是高危物品,不能放在房间。床位的事我确实已经上报了,这些都要走流程的,您能不能有点耐心。”

于美娟:“那你们应把乱吃东西的病人弄去一个房间,把希望看到绿植的患者都分在另一个房间,不然成天这么死气腾腾的,病人心情怎么会好?”

小栗子已在抓狂边缘:“床位分配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

我知道,他确实摆不平了。

我把小栗子拽到了身后,挂上笑:“不好意思啊,于姐,你再等等吧,医院的摆设都是经过考量设计的,我们也希望最大程度给病人提供方便,但极少数人提出异议的话,我们也确实要商议,我们很重视你的建议的。”

于美娟消停了一会儿,看着我:“你今天来挺晚。”

我有点惊讶,她怎么知道小栗子会喊我来帮忙?想了好一会儿,我才恍惚记起来,上周好像答应过她,今天要来找她。

我顺着她的话说:“啊,因为要看的案例比较多,所以晚了些,你知道的,主任给我的任务。”

于美娟皱眉:“你们主任就是个木的,成天看案例有什么用,要多跟活人交流啊,我们这不都在么,不比你研究那几个破字管用?”

我忙点头:“对对对……那于姐你等下,我去把桌上的案例收收,还摊在那呢,顺便跟主任再反馈一下你床位的问题,一会儿来跟你好好聊。”

于美娟摆摆手:“嗯,去吧。”

 

出了病房,小栗子长舒口气,学着于美娟的语气做怪腔:“嗯,去吧。还当自己是领导似的,真受不了。”

我没搭腔,走了几步,停下步子:“你下次别责怪她没有耐心,没礼貌。她是轻躁狂,本来就没有耐心。”

小栗子撇了撇嘴,不太高兴。

我点了下他的头:“这话她在外面听得够多了,不想来了这里还要听,你越说她越来劲。”

小栗子恍然大悟,随即还是不解气地说:“那她出去啊,早可以走了,我们比她还盼着她出去呢。”

我摇摇头,走快了些,收拾完病例想去找主任,走了两步又停下了,折返去于美娟的病房。

医院说是会反馈,但一两次后没做出实际行动,也不用再去说第三次了,大家都是如此,没精力过多地耗在一件事上。

毕竟他们都不是于美娟。

于美娟是两个月前来医院的,因为闯到别人公司大吵大闹“发起了疯”,被警察以扰乱公共场所秩序送来的。照她自己的话说是:当时不知怎么的,身体不受控制,意识出走了。

她是轻度躁狂,诊断过后早就可以出院了,但没有家人来接她,于是一拖就是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她每天都在向医生询问,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出院。

也是,任何一个认为自己没病的人都想立刻从这里出去。

但医生总也不放行,因为没人来接她。联系是联系上了,她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但联系之后,也都没了后续。

医生都对她头大极了,于美娟之前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领导,她言辞犀利,上纲上线,总认为自己早就该出院了,是医生工作没做到位,导致自己手上积压着一堆的工作,没法完成。

她嗓门很大,又有理有据,每次挑刺都像一片阴影压在医生护士身上。谁都不待见她,又不得不处理她,只好祈盼着她早点出院。

我第一次见她,是她入院后的第二周。当时是为了毕业论文,需要访谈几个意识清晰的患者,主任带我去见了她,没说几句,主任就溜了,留我一人跟她大眼瞪小眼。

我来之前就知道,这个女人很难搞,头脑活络,严肃强势,现在见到主任跑得这么快,心里更加紧张了。

于美娟本来还在跟主任严肃地磋商出院的事,说到一半时主任借口走了,她的话来不及收,很不满意,追了两步继续喊。主任走得更快,开门后警报声响起,红色的灯喧哗着。

她发现自己的声音被警报声盖住,喊得更大声,直到门关上,警报声消失,于美娟的尾音还重重地回荡在病区。

场面其实有点尴尬,但于美娟不在意,她摆出一副胜利者的架势,对我这个见证者稍显和颜悦色起来。

和她接触了一阵后,我觉得她不难搞,可能全医院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

摆平她的办法很简单,只需要闭嘴,听她跟我说话就可以了。她一个人就能把对话延续下去。我不用担心交流间隙的空白和稍显局促的回应,她的表达欲会帮我把那些局促一笔带过。

躁狂的特点便是如此,话多、思维快、语速快,典型例子是,一个老板,在躁狂时一个秘书不够,要好几个,舌头跟不上脑子。

于美娟说话确实带有很强的攻击性,无论说什么都像在批评和说教,但只要不反馈那些攻击性的词汇,她就不会失控,而我正擅长于此,自然地袒露柔软回避刀刃。

也许是阅历的关系,我确实把她的话当成了教育,诚恳地听,也会认同,于是她对我也软了下来,认真地教,我们形成了某种互补,关系还算和谐。

她家算是书香门第,祖上是做茶生意的,她能如数家珍地列举任何一种茶的发展史,跟我说她做过的茶商买卖,遇过的茶叶骗子,并教我如何通过观察茶色来区分真伪。

她的病服口袋里偷藏着前几日午饭剥下的橘子皮,拿纸巾包着吸收水分,摊开时,已经发酵了许多,正在变成陈皮。她拿了一片递到我嘴边:“嚼嚼,挺甜的。”

我顿了一下,就着她的手吃了。她的手很柔软,闻着有一股橘子清香,和她的强势性格不同。

橘皮干制成的陈皮

喂完我,她自己也嚼了一片,再看了看门外,小心地藏起了橘子皮:“你们这地方也是,这个不许那个不许,藏个橘子皮都不行,别跟他们说啊。”

我笑着点头。

主任知道我吃了她的橘子皮,匪夷所思地看着我:“病人给的东西你怎么能随便吃?”

我囧道:“她递过来了……”

主任冷笑:“她给你递把刀子你也撞上去啊。”

我写了五千字的检讨,于美娟的橘子皮被没收了。不出所料,这一日的女病房又不太平,前台的呼叫铃快被按疯了。小栗子说得口干舌燥,跑得腿都软了,最后没人再去理她。

按铃没效果后,于美娟又去院长信箱写信,痛斥医院规矩的“不合理不人道”。写了一次后,她似乎发掘了新的乐趣,开始一天一封地写,常年无人使用的院长信箱几乎被她填满了。

后来院长真的来见了她一次,那次我没在,听说院长在交锋中也败下阵来,灰溜溜地逃遁了。

于美娟像只旗开得胜的孔雀,只不过欣赏她美丽尾羽的只有她自己。

再后来,病区的院长信箱,不知怎么的就被谁撬掉了,只剩了两颗铁锈的螺丝钉在上面。拿着信再去放的于美娟,手没能抬起来,她立在原地,盯了那空置的墙面很久,一动不动。

我正好撞见这幅画面,那样安静立在信箱前的于美娟,头顶灯光昏暗,熄灭了她的半身。

 

没了院长信箱,前台的呼叫铃又热闹了起来。

我每周会去见她两次,她总有不同的经历与我说道。她做过建筑行业,跟我讲建筑保险,讲烂尾楼工程里,那些逃避责任的开发商,该怎么通过某些法律空子去逃避制裁。

她也会讲一些年轻时南下的穷游经历,去了哪里,见了什么,遇到什么匪夷所思的故事,但那些匪夷所思只是对我来说,于她而言好像寻常极了。

她鼓吹我多出去跑跑,我说穷,跑不了,她就不屑极了:“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懂穷游的魅力,谁说要钱才能玩了,没钱也能玩出很多花样,你们不懂。”

她阅历丰富,经验老到,尽管带着一些妄想的成分,但在听她讲话时,我并不怎么能分辨得出来。从她的言辞来听,她是一位很会生活的女强人,还表达了对现状强烈的不满:手上要处理的工作太多了,在医院每拖延一天都在损失,这份损失我们赔不起。

但她并没有显得太过焦虑,她明理道:“我也知道你们要走流程讲规矩,我不为难你们,只希望你们效率高点,我特别受不了低效率,你们要是在我手下工作早就被我开掉了。”

小栗子听了极其不屑:“什么女强人,女强人能混到这里来?都百八年前的事了还成天拿出来说,真的是有病。”

我一直都没有去看于美娟的病例,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不想戳穿她跟我说的一切,也许只是出于对“朋友”的本分,不去窥探她不愿袒露的隐私。

于美娟跟我说的最多的,是她事业有成的三个哥哥和弟弟,哥哥们似乎都很光宗耀祖,还有“涉黑”的产业,她说她是受宠的妹妹。

小栗子又不屑:“受宠?受宠怎么没人来接她?电话倒是都打到了,就是一个都没空,今天拖明天,明天拖下周,估计她明年都还呆在这。”

于美娟最常提起的是弟弟,弟弟长弟弟短,但她不怎么形容弟弟,只会说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我问:“你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美娟就笑笑,神色一下温和:“他啊,是个好过头的人。”

好过头?那为什么不来接你?

我没有问出口。

  

有于美娟在的地方就是战场,这是近日里临床二科公认的事实。

她身为斗士,不光据理力争自己的权益,还帮其他患者争取权益。

有位患者因为病情发作被绑在椅子上,在公共区域的活动时间消停了,开始哭诉,但没人发现。于美娟气势汹汹地冲去前台,要求护士给患者松绑。

小栗子:“松绑了出了事你负责吗?”

于美娟:“能出什么事?你就在旁边盯着,你是废的吗?哪有人需要二十四小时绑着的,绑猪呢!”

小栗子:“那……我也做不得主,医生说了算。”

于美娟冷笑:“你们除了会把医生搬出来还会做什么?什么事都是医生背锅,那要你们来干嘛?”

小栗子:“你说话能不能不这么难听!”

于美娟:“那也比不得你们做的事难看。”

小栗子差点撸袖子了,几个护士把他拦住,他静音国骂了好久,还是去问了主任。主任耐不过,来看了一下,又走了,避开了于美娟,只让小栗子传话:“这个患者的发作间歇期很短,不能松绑。”

于美娟转身就走,脚步有力,走出了高跟鞋的动静。

上午的晨会时间,一群患者拥在阅读室看新闻联播,聊天的聊天,看书的看书,发呆的发呆,几乎没人在看电视。只有于美娟认真在看,还做了笔记。

晨会结束后,她拿着笔记去找小栗子,说根据国家出台的某某医疗政策,病房应该做出以下改进,并开始朗读记录下的条款。

小栗子听得头晕眼花,哪里有这样的政策,都是于美娟在强词夺理。

被驳回之后,于美娟还杵在那里,高声道:“那晨会时间的电视能不能换换,那电视是给病人看的还是给护士看的?怎么都是护士在转频道,不是病人在转?”

几个护士面上露出了不愉,小栗子还是一板一眼地祭出那句老话:“我去反映一下。”

于美娟冷笑一声,也学小栗子的静音国骂,对他做出口型:“废物。”

小栗子又撸袖子了。

   

中午吃饭,我们脱了白大褂堆在门口,再进去食堂,小栗子无精打采,像颗干煸的黄豆。

排队时他啊了一声,抓他的栗子头:“我忘拿饭卡了……穆姐,借我刷你的吧。”

我有心敲打他:“你最近怎么游魂似的?”

小栗子叹气:“太累了……于美娟到底什么时候能出院?我觉得我会比她先出院……肉打多点穆姐,那个蹄髈也要,还有鸭腿。”

小栗子吃了两大盘肉,心情似乎好了点,但还是目光呆滞。

他问我:“穆姐,你觉得我适合在这里工作吗?”

我耸肩:“我不知道,我也只是个实习生。”

小栗子又陷入了呆滞,差点把筷子往鼻孔里戳。吃到一半来了电话,是主任,小栗子接起,嗯了几声后,渐渐容光焕发。

“真的吗?好好好,我我我吃完饭就去弄!”

我问他:“怎么了?”

小栗子高兴道:“上面同意了,给于美娟房间的那个怪食症患者换房间,然后给普通病房引进植物。”

我很开心:“太好了。”

小栗子用大拇指戳着自己:“这个是我办成的!我一直跟上面反映呢!本来都快放弃了,没想到居然成功了,好神奇!”

我笑着揪他的栗子头:“嗯,真厉害。”

小栗子高兴得又去添了碗肉,我一周的饭钱都被他给吃了。其他护士也顺着他开玩笑,或许是医院男护士稀少的缘故,大家都爱凑小栗子的热闹,也不知道是把他当儿子还是当姐妹。

吃完饭,小栗子就去处理换房间的事了,换完回来继续骂骂咧咧,说于美娟又提了什么让人窒息的要求。

虽然骂得凶狠,但呼叫铃一响,小栗子还是飞速冲去了于美娟房间。

我发现于美娟好像特别喜欢折腾小栗子。

临床二科因为有于美娟的存在,每天都鸡飞狗跳,但也因为她的存在,病区活络了不少。

她来来回回地奔波,拖鞋打在走道上像是击鼓的动静,她横冲直撞的身影,看着像个女战士,觉醒了这个地方。

护士和医生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于美娟的随时发难,他们必须修炼得牙尖嘴利,扛起唇枪舌战,去应对千人千面的“奇葩”症状。

一些具备良好意识的患者也被于美娟感染,开始向医院反映他们的需求。临床二科于是更忙了,前台的呼叫铃坏了两次。
年末的时候,临床二科被评上了先进集体,护士们都没时间反应或者高兴什么,因为呼叫铃没停过。

呼叫铃样式

平安夜,医院搞了个小晚会,医生护士们都去参加了,我没去,因为跟于美娟约好了,去了她病房。其他患者在活动室庆祝,里面就她一个。

于美娟看了看我身后:“小栗子呢?”

我:“哦,他啊,参加晚会去了。”

于美娟好像不太高兴,但没说什么。

我扯了个慌:“他晚上有节目。”

于美娟一如既往地diss道:“他?能表演什么?上台糖炒栗子吗?”

我笑了。

我们也没做什么,就是坐在床边,只剩了一盏她的床顶灯,听她讲故事。窗外因为温差结起了雾气,看不清晰。

于美娟:“你那个论文,可以找这几个人去聊聊,我观察过,她们还可以的,这里厉害的人多得很,我不喜欢叫她们病友,应该叫神友,精神病,不就是该叫“神友”,为什么非要叫病友?”

她的说法很惊艳,我立刻应承了。

于美娟讲着讲着,忽然不出声了,她看着模糊不清的窗外,喃喃道:“冬天来了啊。”

我也看过去:“嗯。”

于美娟:“以前,冬天一来,我就给我弟弟织毛衣,他穿不惯买来的,就觉得我织的舒服。”

我没出声。良久,于美娟问:“这里可以织毛衣吗?”

我刚想说不可以,就听于美娟道:“我想给你们织两件,过冬。”

我有些鼻酸。

于美娟的毛衣没织成,医院不可能给她织针这种高危物品。

于美娟的弟弟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她的弟媳。他们没有去探望于美娟,只是去了前台和主任那里。

我从一科赶来时,先看到的是站在前台的弟媳,穿着打扮都很时髦,讲话声音和风细雨的,和于美娟截然不同。

弟媳掩嘴一笑:“听你们这么说,那这里还蛮适合她的。”

护士们疑问,她笑道:“相处了一段时间,你们大概也知道了,她吧,特别喜欢命令别人,在外头做不到了,没想到在这里倒是可以实现作威作福。”

护士们的表情不太好看。

弟媳拿起手中的水果递给她们:“真的麻烦你们啦,我也知道她很难相处的,不然也不至于到这里来,你们不能收东西,我只能买点水果给你们,有什么事你们随时跟我讲的呀,医院真的辛苦,什么人都得接待。”

小栗子问:“你们什么时候能接她回家?”

弟媳笑了笑:“这个嘛,其实不太方便……。”

小栗子:“哦,水果你拿回去吧,我们没时间吃的。她挺好相处的,照顾病人我们倒是不怎么辛苦,麻烦的是一些自说自话的家属。”

小栗子就晾着她递水果的手没去接,低头认真看起病例,当她完全不存在似的。

弟媳尴尬了一会儿,收回了水果,没趣地走了。

我去办公室旁听,小栗子跟着一起来了。

于美娟的弟弟也是一头蓬蓬的卷发,但是黑色的,像是自然卷。

我指着于美娟的弟弟:“看,你哥大栗子来了。”

小栗子观察了一会儿:“还是我小栗子好看。”

于美娟的弟弟叫于明朗,跟主任打听了一下情况,态度很好,跟他妻子不一样。但当主任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接于美娟出院时,于明朗就不出声了。

最后他们还是没有把她接走,临走前,于明朗对主任说:“别跟她说我来过。”

小栗子冷哼出声,被他听到了,转头看了我们一眼。小栗子翻着白眼直接走了,路上不断祭出静音国骂。

于明朗的妻子去支付医药费了。于明朗坐在主任办公室外,身体前倾,弓背,似乎被什么压着,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也许是从于美娟嘴里听到他太多的事,于明朗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些亲切。

于明朗看到我坐下,朝我和善地点了下头,又陷入了沉思。

我问他:“怎么不去看她呢?”

于明朗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她想不想见我。”

我一愣:“她为什么不想见你?”

于明朗这次沉默得更久,似是觉得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应该,是想待在这儿的。”

我:“她很急着出院。”

于明朗:“我知道,这样说可能很奇怪……但我觉得她是自己想来的……她在家里闹,没成功,于是去外面闹。”

他抹了把脸:“她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我不知道如果她看到我,意识到了,会不会不好,她一直是个有进取心的人……抱歉,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感觉……请不要告诉她我来过,谢谢。”

他站起来朝我鞠了一躬,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

我没忍住,还是去看了于美娟的病例。

病例显示,于美娟在五年前就已经离职,中间断断续续做了些生意,全都失败了。

从里面记录的对话来看,于美娟似乎是无法接受自己“无能”的现状,她一方面积极进取,一方面逃避失败,当避无可避,她就让自己“疯了”。

就像弟媳说的,没想到她能在这里实现“作威作福”。

我忆起于明朗像被什么压着的背影,想到了家庭治疗出现的契机。

家庭治疗和精神分裂症有很大的渊源,那个时代,还没有家庭系统的说法,病人的症状只被孤立地看待。

有一个精神分裂症的患者,他的病情有很大改善,医生安排了他和母亲见面,希望进一步缓和症状。他看到母亲,很高兴地跑上前,想要拥抱她,但母亲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有些怕他。

患者愣在那里没再上前,随即母亲又撑起笑脸,上前亲亲密密地抱了他一下,然后离开了。当天回去,患者症状就加重了。因为他接收到了两个矛盾相反的讯息:母亲害怕他。母亲笑着抱了他。

这件事被精神医学界重视起来,总结为三个重点:一是存在对患者极为重要亲密的人;二是这个人给出了患者两个截然相反的矛盾讯息;三是这两个讯息没有对错之分,患者无法判断该相信哪个。

这三个重点导致了患者的症状加重,也使精神医学界开始关注家庭系统的问题,把患者的症状放到家庭里去看。

于明朗方才说无法解释的感觉,虽与这不同,但具备了这个意识。

他比于美娟更早发现了她的两种矛盾观念,对于美娟如此重要的他,在见面后,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不想出院,只会深化她的分裂,像于美娟这么要强的人,可能会崩溃。

于明朗选择把矛盾断在他这里。

我又忆起于美娟温柔地说:“他啊,是个好过头的人。”

又是一周,我去找于美娟的日子。新年新气象,于美娟心情不错,风风火火地在活动室撕红纸,指挥着大家贴窗上

我去了之后,也被她指挥着干活,小栗子面如苦瓜地任她差遣来差遣去。

全部张贴完,白乎乎的医院总算添了点活意。于美娟笑着哈气,和我讲着往年的新年是怎么过的。

她问我:“过年是回家的吧,不在医院吧?”

我:“嗯。”

她笑笑:“回家好,回家好。”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说了:“于姐,你弟弟前天来了。”

于美娟顿住了,没有骂骂咧咧说怎么才来,没有指责我怎么没告诉她,就只是顿住了。

约莫是五天后,于美娟向主任请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这也被禁止了,患者不被允许自己联系家属。

主任还是给于明朗打了个电话,说明了于美娟的意思,于明朗来了一次医院,他们俩见上了。

然后安排就出来了,这周六,于明朗来接于美娟出院。

还剩三天,这三天我本想一直陪着她,可第一天后,我就没再过去。

于美娟肉眼可见地焦虑着,她焦虑得甚至都不说话了,我感觉她在避着我,哪怕面对面,也在避着我,她不想我看到这样的她。

到周五晚上,我还是去偷偷看了她一眼,她站在窗前,不停着踱步,小栗子说她已经两天没有睡过了。病房的患者反映她晚上很吵,一直在碎碎念,但她明天就要走了,大家都忍了。

我偷偷站在病房外看她,她走来走去,看看窗外,不知道嘴里念了什么,一会儿又趴回床上,蒙上被子,蜷缩成一团。

我忍着没有进去,虽然很想抱抱她。她就要被赶去“可怕的尘世”了,得去面对她的失败和“无能”,她太焦虑了。可她是于美娟,于美娟怎么能怕呢,于美娟什么都不能怕的。

我恍惚觉得,这个世界对人有多不友善呢?明明是新年,我却从朋友那得到许多噩耗,面临被裁员的,疾病缠身的,离婚独育的,要卖房抵债却突然得知房子陷入烂尾楼困境的……

数不清的磨难在朝世人碾过去,但人除了硬着头皮撞出一条血路,还能如何?人时时刻刻在面临着“于美娟”,又不得不去成为“于美娟”。

我刚要离开,却突然听到病房里,一句很小声的,压在被子里,自我打气的声音。

“于美娟,向着光,冲。”

我破涕为笑,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周六天气很好,于美娟出院了。

于明朗来接的她,临床二科的门打开,警报声又喧闹起来,于美娟站到门口,没有立刻踏出去,她看了那门好一会儿。

我喊道:“姐!”

于美娟回头看我一眼,和往常一样摆摆手,踏了出去。这一步跨得太快,我没能收拾好心情。

最先崩溃的是小栗子,他在一片警报声中哭得稀里哗啦:“她终于走了,我是不是受虐狂啊,怎么还觉得舍不得,不行,我得去找主任诊断诊断。”

我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拖走了:“别秀了,整理床铺去,下一个病人要进来了。”

小栗子哭哭丧丧地被我拎走了,临床二科的门关上了,警报骤停,那个有着比警报声更响亮嗓音的女战士离开了。

我走着,发现这条走过无数次的病房过道里,打进了冬日的阳光来。

穆戈,你也要向着光,冲。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