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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道衡:“苏李诗”和五言文人诗的起源|文史知识

 星河岁月 2020-01-15

  “苏李诗”和五言文人诗的起源

 在我国古代的诗歌中,五言诗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从汉末的建安时代直到唐初,几乎所有的诗人,都以擅长五言诗为主。即使到唐宋以后,七言诗的地位显然提高,五言诗也并未衰歇。然而,五言诗这种体裁究竟兴起于何时?却是历来研究者聚讼纷纭的问题。

一般来说,这种诗体在西汉时代已在民歌中流行,如《汉书·五行志》所载成帝时民谣“邪径败良田”;《贡禹传》所载民谣“何以孝悌为”及《酷吏传》所载民谣“安所求子死”等,均系民歌。这说明最晚到西汉中期以后,这种诗体已经出现。但是这些民谣恐怕还不能算最早的五言诗。因为在《汉书·外戚传》中有一首李延年的《李夫人歌》也全属五言。此诗作者本是朝廷的乐官(协律都尉),既非著名文人,也不是一般百姓。他创作这首歌时,很可能采用了当时民歌的形式,所以说五言诗的形式,应该出现于汉武帝以前。事实上现存的史料中,确有一些更早的五言诗,如:唐张守节《史记正义》在《项羽本纪》中引项羽的宠姬虞美人《和项王歌》: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乐生。

又:《汉书·外戚传》引汉高祖姬成夫人所作《春歌》: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这两首诗中,前者是纯粹的五言,后者则首二句为三言。历来学者对前一首曾持怀疑态度,对后者则似乎并无异议。不过,人们对前一首的怀疑,主要就因为它是五言体,与项羽所作的《垓下歌》文体不同。这看法亦难视为定论。因为虞美人和戚夫人两人时代相去甚近,而戚夫人之作既无可疑,而其体又基本上属于五言,那就很难说虞美人之作出于伪托。何况《楚汉春秋》是汉初陆贾所作,其书著录于《隋书·经籍志》,说明唐代尚存,更难说此诗必不可信。所以说五言民歌的兴起,恐怕最晚也得在汉初以前。

然而虞美人、戚夫人和李延年之诗,都属口头创作,古代的评论家们并不把他们当作文人看待。所以像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讲到五言诗时说:“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好见疑于后代也。”钟嵘《诗品》序则云:“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古诗眇邈,人代难评,推其文体,固是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唱也。自王杨枚马之徒,辞赋竞爽,而吟诵靡闻。从李都尉迄班婕好,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根据刘勰、钟嵘的话,似乎文人之作五言诗,始于汉代的李陵和班婕好。然而两人的意见不尽相同。刘勰对李、班之作,似在半信半疑之间。另外,他在《明诗》中又说:“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在这里,又提到了现存于《文选》中的《古诗十九首》里,有枚乘的作品,枚乘生活于汉朝文、景时代,至武帝初便死去,比李陵又早了几十年。尽管刘勰对那些号称枚乘所作的古诗也是疑信参半,而在南朝,恐怕确有此说。所以稍后的徐陵,在编《玉台新咏》时,就把九首古诗归到枚乘名下(其中“兰若生春阳”一首,不在《古诗十九首》中)。此外,在梁代萧统所编的《文选》和徐陵编的《玉台新咏》中又出现了所谓苏武的作品。这不但是刘勰、钟嵘所没有提到的,而且根据钟嵘的话,还可以认为他不承认苏武诗的存在。不过钟嵘所信以为真的“李陵诗”,在他以前就早有人认为是伪作。如刘宋颜延之《庭诰》:“逮李陵众作,总杂不类,元是假托,非尽陵制。”颜延之的时代较刘勰、钟嵘为早。钟嵘和稍后的萧统、徐陵对颜延之、刘勰的文章,不应该不知道。但颜延之说“非尽陵制”,刘勰说“见疑于后代”,都非肯定的语气。所以萧统等人仍然题作“李陵诗”或“苏武诗”,恐怕也只是以疑传疑。此后在一段时期内的文人和学者,大抵信从《文选》、《玉台新咏》,以“苏李诗”为真。唐刘知几《史通·杂说下》曾怀疑所谓李陵《答苏武书》“观其文体不类西汉人,殆后来所为,假称陵作也”。但并未怀疑李陵的诗。宋代的苏轼,却又对“苏李诗”的真伪提出疑问。他说:

李陵、苏武赠别长安而诗有“江汉”之语。及陵与武书,词句儇浅,正齐、梁间小儿所拟作,决非西汉文,而(萧)统不悟。

苏轼提到所谓“苏武诗”中“俯观江汉流”一语,认定不是苏、李在长安赠别之作的口气,这很有见地。但说是齐、梁人伪作,却难以成立。因为颜延之卒于宋孝武帝孝建三年。他已提到李陵诗:江淹在刘宋时作《诣建平王上书》,有“此少卿所以仰天槌心,泣尽而继之以血也”语,用的是所谓李陵《与苏武书》中典故。可见不论“李陵诗”或《答苏武书》,在南朝宋时已流行,并非出于齐梁人之手。

苏轼在我国文学史上地位极高,影响甚大。自从他对“苏李诗”提出怀疑之后,许多人就不断提出疑点。如南宋洪迈在《容斋随笔》中,又提到了“李陵诗”中有“独有盈觞酒”句,“盈”字乃汉惠帝之名,为西汉人所当讳,因此断言李诗是伪。后来清初顾炎武在《日知录》中也从洪说,又提到《古文苑》中枚乘《柳赋》有“盈玉缥之清酒”句:《玉台新咏》所载枚乘诗有“盈盈一水间”语,认为均非西汉人语。顾氏的话,比洪氏更进了一步,因为既然“苏李诗”有“盈”字非西汉人作,那么枚乘诗中也有“盈”字,当亦非西汉人作。这样一来,西汉文人的五言诗,都成了可疑之作。这种用避讳来考定真伪的说法,看来很有力,然而仔细推敲起来,也未必能成为定论。因为古代皇帝的名字,虽然按理应予避讳,但事实上总有不少例外。即以汉代而论,避文帝名“恒”字,改为“常”,因此把“恒山”叫“常山”;把“姮娥”改为“嫦娥”。但《淮南子》中提到“嫦娥”,偏偏作“姮娥”。据《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淮南子》一书是曾献给汉武帝看的。文帝是武帝的祖父,《淮南子》的作者也并不讳。再说洪氏和顾氏认为西汉人必须避惠帝的名讳,那么东汉人该不该避讳呢?如果说东汉人因为世代久远,对惠帝的名字可以不避讳的话,汉高祖是汉代的开国皇帝,对汉高祖的名字总得避讳,该不成问题的了。但曹操的《气出唱》中却有“行四海外,路下之八邦”句。曹操虽有“魏武帝”的谥号,生前毕竟是汉朝的官员,又何以触犯刘邦之名?再说历代帝王及其祖先之名,总是要避讳的。如唐代因高祖的祖父名虎,所以唐人照例讳“虎”字,而唐诗中“虎”字却数见不鲜。所以仅据一个“盈”字就断定这些诗非西汉人作,恐怕尚嫌证据不足。另外,相传的“苏李诗”,究竟是苏武出使时李陵在长安送别还是苏武归汉时李陵在匈奴送别,历来也有不同的看法。如果是李陵降匈奴以后送苏武归汉,那就更没有避讳的必要了。

除了洪迈、顾炎武从避讳的角度论证“苏李诗”是伪作外,清代钱大昕又从文体的角度来判断“苏李诗”与“枚乘诗”为伪作。他在《十驾斋养新录》中说:

观《汉书·李陵传》置酒起舞作歌,初非五言,则知河梁唱和,出于后人依托,不待“盈觞”之语触犯汉讳始决其作伪也。枚叔又在苏、李之前,班史不言有五言诗,其为臆说,毋庸置辨矣。

钱大昕的说法,主要从文体着眼,他举出了《汉书·李陵传》中李陵别苏武时的歌是楚歌而非五言,又认为枚乘诗不见《汉书》,这显然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此说恐亦难为定论。因为同一作者能作“楚歌体”的诗,并不一定就不能作五言诗。至于“枚乘诗”不见《汉书》,这只是“默证”。据此论定枚乘诗是伪,不免证据不足。因为历来文人的诗文,不载于史传的很多,不能都因此断为后人依托。

关于“苏李诗”的真伪问题,到近人梁启超的《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中,更是集诸说之大成。在梁启超看来,“苏李诗”应该是汉末建安时的产物,并且认为相传的李陵诗出现较早,苏武诗则稍晚,“但最迟也不过魏晋间作品罢了”。梁说较之前人稍为精密,他既没有纠缠于避讳问题,也不说是齐梁人伪托。只是认定这种诗体不能出现于西汉。现代的研究者,大抵都从此说。

平心论之,梁启超的看法,其实是建立在一种假设上的,即:相传为西汉文人所作的五言诗,都不可信。但这个假设至少不能算定论。因为除了“苏李诗”外,还有相传的“枚乘诗”。《玉台新咏》中所录九首“枚乘诗”,有八首在《文选》中列入《古诗十九首》里。《古诗十九首》并非一个整体,不能因为其中有一首提到“游戏宛与洛”,就认为一定全出东汉。(即使出于东汉,也不定必是汉末。)这九首诗,从刘勰、钟嵘和萧统看来,似都不认为是枚乘作。然而我们现在所能证明那九首“枚乘诗”出于假托的证据,仅仅在“盈盈一水间”和“盈盈楼上女”两句,而仅凭一个“盈”字即断定非西汉人的说法并不能视作定论,已如上述。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局面:认定“枚乘诗”和“苏李诗”是伪作的根据在于其诗体不似西汉;判定西汉不能产生这种诗体的前提又是相传的“枚乘诗”、“苏李诗”乃后人伪托。这种论证方法至少在逻辑方面是不够严密的。

在目前的条件下,由于史料缺乏,对“苏李诗”的真伪和五言文人诗的起源还很难得出肯定的判断,只能依据刘勰等人的成说,认为“苏李诗”在南朝已有人怀疑,文人之作五言诗,始于两汉——究竟始于西汉还是东汉,也难断言。至于确切的结论,还有待于新史料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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