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国际电影展第一场大师班就是《为了电影的每一秒》,张艺谋导演从恢复高考后,自己拼了命考进电影学院回忆起,到《红高粱》《代号美洲豹》《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直到开启中国大片时代的《英雄》,一部一个脚印儿,台上的他没半点“大师”的庙堂气,反而以“我们这代人”的质朴劲儿,讲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幕后故事,令人兴味盎然,整理出来以飨读者。 四十几把唢呐齐吹! 我觉得处女作在很大程度上受两个方面的影响。一方面,处女作受他(导演)所处时代的影响。 我们那个时代,百废待兴,全国人民都关心文化,进行民族、历史的反思,是一个非常可爱的时代。那时候产生大量文学作品,美术、诗歌,社会上的方方面面,势必带有那个时代的烙印,呈现了比我们自己年龄更丰富的思考,因为那个时代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其次就是性格,处女作跟导演的性格有很大关系。 我自己的性格是迄今为止还是希望语不惊人誓不休,总希望有创新,希望在方方面面都能表现出独特性。有时候创新就体现在不顾一切的勇气中,创新很难,尤其今天创新更难了,什么都被人做过了。 所以处女作嘛,我觉得就是要极端,不留后路,色彩、画面,包括音乐。赵季平最早吹的是一把唢呐,我觉得不过瘾,我说,季平,你是不是把那几十把唢呐搞到一块儿去,他说那就吵得不行了,我说咱就要吵。最后四十几把唢呐齐吹。《红高粱》很刺耳的呐喊,就是要吓你一跳。所以很大程度上,你个人的性格,在那个时代碰到一起,处女作就呈现出来一种本质的东西。 全世界的导演,你看他的处女作都呈现一种独特感,我很在意处女作,我看到里面有一种本质的东西,就好像是那个人一辈子不会改变的样子。 三十年前拍商业大片! 拍完《红高粱》,顾长卫的一个朋友要投资我们的下一部电影,张罗了一堆,想拍王朔《我是你爸爸》那一类作品,就是跟《红高粱》不一样,但剧本不成型,我想放弃。顾长卫说,不能放弃,筹备都花了三十多万,当年是很大一笔钱,必须再给人家拍一个。 这样我们一个朋友的剧本拿给我看,劫机的,还有台湾的背景,商业电影。其实谈不上商业不商业,没有什么概念,就感兴趣,就拍了,钱也花得不多,一百多万吧。 今天看起来,《代号美洲豹》就是商业电影,是一个新的尝试,搁到今天可能还挺成功。我们那个时代,大家要思考,要深刻,没有人讲娱乐,娱乐这个词都没有。所以电影拍出来,评论界一片骂,觉得是个商业电影,没有思想,导演怎么拍这个,我们也觉得很没面子,觉得拍砸了。所以后来多少年都不提这个事,感觉走了麦城。 现在想起来,那个电影挺好的。葛优、巩俐主演,还有于荣光很复杂的动作戏,牵扯到台湾的背景,因为飞机是台湾飞过来的。 我当时印象很深,我们需要一些台湾街景,又去不了台湾,怎么办?我托朋友帮忙弄一点台湾的照片做背景。然后有一天有人跟我说,张导,你知道吗,我听说现在全台湾的记者都在帮你拍照片,所以后来我们用了很多台湾街头的照片做背景,也用了快速剪接,手持摄影机的方式,照片、字幕的配合,现在看起来其实很时髦。 让苏童颇有微辞! 《大红灯笼高高挂》是根据苏童的小说《妻妾成群》改编的,小说写得很好,发生在南方大宅院的故事。本来是要在南方拍,我在山西拍过《老井》,对山西比较熟悉,看了乔家大院以后很震撼,这个院太好了,不拍可惜。我要不拍,后头肯定别人就拍了,就把故事改到这来。那真是风牛马不相及,我们死活就改过来了。后来听说苏童对我颇有微辞,南方作家的南方味道,被改成了乔家大院。 那时候就是被美吸引,山西的古建很有特点,民居很有特点,被吸引了来。当时的乔家大院没太多游客,我们达成协议,不封,在哪个院拍把哪个院稍微关一下,偶尔还会把游客带过来,看我们拍电影。 但是当你真要开始拍的时候会想,拍成什么样。我就在院里转,乔家大院上面有一层像平台一样,全部是通的,好像当时是为了看家护院。有一天我坐在二层往下看,想怎么拍,画面怎样构成。突然看到那种方方正正的透视线,特别严谨。“没有规矩哪来方圆”这八个字就浮现出来。那我们就拍这个规矩吧,就把这个故事彻底改了。 规矩就要有情节,点灯封灯,每天晚上仪式化的转、循环等等。那时候胆子也大,把这个故事全部改成用氛围和仪式感的象征、隐喻的视觉造型风格。摄影师是我的同班同学赵非,我跟赵非说,摄影机搁这儿别动,看过《最后的晚餐》吗?永远有透视线,咱们就这么方方正正拍透视线。就这样一直用一种极端的风格去拍。 侯孝贤是我们的监制,他来这里看我拍电影,说院里怎么没人?在哪儿吃饭,打水?卫生谁打扫?没有生活场景。因为我们设计很简单,一个太太带一个丫鬟,一个大院空荡荡,没人了。后来侯孝贤跟我说,他不会这么拍这个电影。 那时候跟我说我也听不进去,其实是自觉不自觉地寻找一种造型风格,让它成为故事的承载,一种仪式感,完全绘画的方式去拍一个隐喻和象征的一种故事,一种氛围。今天看起来它有点像《红高粱》的反面,如果《红高粱》是自由、狂野、不拘一格的天性,这就是规矩、压抑和对一成不变的挣扎,很不同。 今天我也许不一定拍这么极端的作品,虽然说每一部电影都要寻找突破,创新,但其实人有了阅历,顾虑总是比较多,或者你自己知道过于极端,会刻意避免。那时候还是很极端,抓到一个东西就极致地做,不顾一切的追求体现在《红高粱》和《大红灯笼高高挂》两个完全不同的作品上,呈现出一种大胆和勇气,很可贵。 刘恒的剧本白写了! 秋菊的故事是根据陈源斌的小说《万家诉讼》改编的,请刘恒做编剧。刘恒是一个现实主义功底非常深厚的作家,故事的方向是有一点像现实主义的农村题材,也有一些幽默,写得很好。 不是人家剧本写得不好,是我这个电影没特点,没有创新。有一天,都已经开始筹备马上要开拍了,我们几个主创在一个小宾馆,突然扯扯扯,说拍一个纪录片的风格吧,完全像纪录片,大家就很兴奋。当时刘恒也在。 我马上给投资方打电话,问可以不可以?他很支持我们,马上换。大家整理自己以往看到的纪录片的味道,开始有各种想法,怎么样偷拍什么的,想了好多。兴奋地说到差不多中午一点左右,准备吃饭了,我印象很深,一上午刘恒都一言不发,看我们几个在这又蹦又跳。要吃饭了,刘恒从床上站起来说,“那我这剧本就白写了”。 很对不起他,确实完全就是另一种风格,后来刘恒的剧本没有用,也没剧本了,就是一个大纲,几句话,每天去偷拍。 那时候我应该是中国偷拍的大师了,比狗仔要早得多。16毫米的小摄影机,一卷片子上去转11分钟,所以它是可以长时间偷拍的。把两组摄影藏到各种能藏的地方。可能在亭子那搁一个纸箱子,大一点,把两个人藏进去,穿上尿不湿,拿上水和馒头。差不多半夜四五点藏进去,开两个孔,孔拿黑布挡着,等大家不注意掀开了拍。怎么录音呢,弄个小麦克,当时中国城乡结合部有很多违建,都是把麦克风提前挂在那儿,半夜挂。 这些是在外边环境的偷拍,村里怎么办?提前让巩俐装上一个假肚子,到村里去体验生活,跟村民在一起,所有村民都不知道她是假怀孕。但村民都没见过摄影机,我就让我们的两个摄影拿两个摄影机,在村里转,空拍,没有胶片,对着所有人拍,跟上班似的,每天八个小时,猪、羊、老人孩子,天天熟悉。差不多一个星期以后,我说效果怎么样?两个摄影师回来报告说现在没人看镜头了,说连狗都不理了。 偷拍的时候,两个摄影师钻在两个箱子里要钻一天。我只能在汽车上跟他们用对讲机联系,根本不知道拍得怎么样。那时候剧组有一句流行话,这个电影要拍出扑面而来的生活氛围。我就拿对讲机问两个摄影,怎么样,扑面吗?他们就说扑面。我就问有几个扑面?最少有两三个是扑面的。好,收工。就是这样子。 然后冲回来看样片,租了一个16毫米的放映机。剧组看样片是多神圣的事,全剧组都来,盼星星盼月亮,冲洗回来看样片。我们《秋菊打官司》的剧组人全走了,没一个人看,就是摄影师放,我看,俩人看一夜。 为什么?16毫米的放映机,一本11分钟,海量的素材,看得人晕头转向,各种穿帮,各种失误,各种不知道拍什么。剧组都是专业电影人员,不敢说,就在私下说,说这回艺谋砸了,肯定砸了。这是什么呀,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连人都找不着,很多焦点都是虚的,全组都弥漫着一种失败氛围。 今天看《秋菊打官司》的美学,可以归纳到纪实纪录风格上,那时候是很前卫。当然那时候也不像今天法治严格,这么大规模在街上偷拍是不可能的。电影是商品,你拍了,发行,就侵犯人家肖像权。当年我们也被人告了,吃棉花糖的大姐把我们告了,我们给了她一个大概两三秒钟的近景,她说对她里造成很大心理伤害。那时候正上班时间,不知道怎么,她出去吃棉花糖,被拍到电影里。证据确凿,告了我们好几年。现在这样的拍摄不允许了,法治社会。那时候偷拍很开心的。 给100匹马焗黑油! 今天看起来《英雄》好像是按部就班地到了一个阶段的一个变化,那时候完全是无意识的。 我一直喜欢武侠小说,男的嘛,都幻想当英雄,武艺高强,仗剑走天涯。就很想拍这样一个故事,我们就开始自己编,也看了古龙、金庸。后来觉得港台都拍了那么多,自己编就拿了荆轲刺秦王这样一个传统典故编故事。编得差不多,剧本成型了,《卧虎藏龙》石破天惊,横空出世,我们都很沮丧,咱还拍吗?再拍怎么都是跟风,多没面子,我就想放弃了。 我们制片人是江志强,非常有眼光,他跟我说,导演,拍啊。我说这个没意思,他说现在市场很好,因为他发行的《卧虎藏龙》,他说现在市场很好,好卖。 其实严格意义上《英雄》是按文艺片准备,像《罗生门》的四段式、五段式结构,讨论一个永远说不清楚的问题,该不该杀,天下是什么,又悬又大的主题,完全是文艺片的方向。 江老板很有商业眼光,他觉得机不可失,市场好,国外都愿意买。就说你要不要梁朝伟?要不要张曼玉?最后问我,你要不要李连杰?我说这可能吗?这么大的咖。没问题呀!拍摄的时候需要找一个配角,我印象很深,江老板问,你要不要甄子丹?后来我看媒体评论说,这个阵容恐怕史无前例。 我说可以拍一个这样的场面吗?可以,我说可能有15匹马到20匹马差不多了,(江老板说)太少了,80匹吧,100匹吧,就这样一步一步,一开始就是极致。 秦尚黑,可那80匹马,100匹马各种颜色都有。花钱,给马给焗油,真是,《英雄》所有的马都是焗出来的,请了好几家理发店,理发店的工作人员说我们从来没给马焗过油。刚焗出来,马师骑出来,黝黑黝黑的,漂亮。但是很遗憾,到开拍的时候都褪色了,焗早了。 当时就觉得很过瘾,能有这么大制作,这么多大演员,也是按自己的风格去拍。包括动作也尽量设计与中国文化相关,像诗词一样去拍风花雪月,一滴水,一片树叶,一个箭的高速等等,拍了很多这样有美感的东西,就是按自己的爱好和理解去拍。 也没料到,真没料到,上映之后居然成为一个大话题,占了中国当年全年四分之一的票房。是不得了的,一年票房八亿多,我们两亿五。要用今天的票房成绩来看,那都是一百多亿的单片票房,不得了的。 席卷而来的就是批评,批得体无完肤,我自己觉得也有点很沮丧,那时候对票房没概念,卖那么好,跟我有啥关系,我不觉得票房高就一个很得意的事情。我在意大家的评论,首都文艺界我们俗话说叫“首文”,我很在意“首文”的评价,结果人家都说我这个电影思想有问题,意识形态、价值观有问题,很沮丧。像今天出这么高票房,我肯定睡觉都会笑起来,因为今天我们基本上可以说是以票房论成败,这是一个阶段,我们都说好电影不会以票房论成败,但在大众那里还是票房高就好。所以《英雄》其实也是无心插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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