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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讲宋词|伤心人语——晏几道〔临江仙〕词

 星河岁月 2020-01-16
伤心人语
——晏几道〔临江仙〕词
名家讲宋词

宋初词坛,承继南唐的衣钵,风格清婉,题材却较为狭窄且失于单调。这是因为拘泥于“诗余”、“艳科”的成见,把庄严的大题目都让给诗与文,自己则安于表现旖旎恋情的世袭封地的缘故。而在这小天地里能够恣意游衍,甚至词风也能逼似南唐后主李煜的,当推人称“小晏”的晏几道了。

晏几道是晏殊的幼子。晏殊为仁宗时的宰辅,台阁燕饮,一生富贵,词风追随五代那位三朝元老冯延巳,雍容华贵而又清新婉丽,实为宋初词坛的领袖人物。几道作为官宦子弟,生长在富贵圈里,从小受到良好的艺术熏陶,因而具有很深的艺术素养。不过,其人不善处世,几近天真幼稚。时人黄庭坚为他的《小山词》作序,竟以“痴”字描述其为人,说他既“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投靠权势,又“不肯作新进士语”——撰写时髦文字,甚至“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说明他于人情世故的一窍不通。这样的迂夫子一当步入那尔虞我诈的社会,犹如龙睛鱼放诸江河,难以自保;临西麋游戏群犬必遭吞噬。所以,终其一生只做到颍昌府(治所在今河南许昌)许田镇上的一名小监官,一家人也不得温饱。和南唐后主李煜相较,虽然没有李后主的国破家亡之恨,但是荣华富贵已成过眼云烟,饥寒交迫又无能摆脱,抚今追昔,自不乏“天上人间”之叹。就这一意义上说来,他和李后主的感情相通。清人冯梦华把他说成是“古之伤心人也”,无疑也是因此而发的。

这里又引出了一段公案,那是近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挑起的: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秦观)、小山(晏几道号)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自视尊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张先)、方回(贺铸),未足抗衡淮海也。

由于情趣相异、倾向不同,甚至欣赏角度的差别,对同一诗人褒贬不一,本属正常,毫不足怪,即所谓仁智各见,难以定于一尊。小晏词纵有“矜贵”之处,但大部也是对良辰美景的追忆;即便所“矜”的“贵”,也都不过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如他在〔蝶恋花〕词所感叹的那样:“聚散真容易”,“总是凄凉意”。没有富贵与贫贱、热闹与孤独的亲身经历,很难有这种切实感受,而这也正是他的最大的伤心之处。或许,王氏于“古之伤心人也”的评语并不持异议,但是,难道“淡语”中寄寓深意、“浅语”中洋溢情致,就和小晏无缘了吗?恐亦不尽然。今即拈其〔临江仙〕一词以证之。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夜,曾照彩云归。


此词是追忆歌女小蘋的。关于小蘋,作者在《小山词》的跋语中有这样一段记述:曾与沈廉叔、陈君宠相过从,沈陈两家有歌女莲、鸿、蘋、云四人。每次聚会,得一佳什便交付她们演唱。三人遂以饮酒听歌为赏心乐事。后来沈陈二人一病一亡,当时的词作也随四歌女之离散而流转于外。《小山词》就是将自己的已经流散的词作重新收集起来并加订正而成的,故初名《乐府补亡》。写到这里,作者感慨道:“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逝,叹境缘之无实也。”其中虽不无好景不长、欢娱难再的悲哀,然而,这也恰恰是作者本人提供给本词的切切实实的注脚。

借酒浇愁的人最怕酒醒,郁闷满怀的人最怕梦去,因为这意味着失去了暂时的摆脱,又回到了必须面对的冷酷的现实,继续经受那痛苦的熬煎。起首两句就是从这“两怕”入手,展示酒醒、梦后的景况:酬宾宴饮的高阁关上了——人去楼空,轻歌漫舞的帘幕降下了,——万籁无声,主人公重又沉浸在孤独、寂寞之中。这高阁上酬宾宴饮和帘幕下轻歌漫舞,固然可以认作是醉卧前的场面,不过,联系下文,似乎理解为醉梦之中的享受更为妥贴,意即这一切只是醉卧中的“一晌贪欢”,并没有现实的属性。

在孤独与寂寞的笼罩下,一种无名的惆怅——“春恨”又涌上了心头。“春恨”,即恨春之去,一般用作暮春的同义语。此处因加上了“去年”的特定时间状语,所以也应有特定的含意,只是主人公未道出,读者不得而知罢了。但在歇拍一联却透露了消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主人公于百无聊赖之际,步出室外,伫立院中,凋谢了的花瓣随着绵绵细雨飘落在身上而不自知,成双的飞燕划破细雨织成的帷帘翩翩而去,又勾起他的无限向往。一个“独立”,一个“双飞”,两相对照,撩拨起主人公的感伤情绪。自然地过渡到下片,呼唤出美丽的倩影。

都说“落花”一联对仗工巧而意境深远,清人谭献在《谭评词辨》中甚至称之为“千古不能有二”之绝句。其实,这两句完全是从五代翁宏《春残》诗中移植过来的。只是因为情景交融,化用得成功,倒反而成了小晏的专利。《人间词话》曾将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引作“无我之境”的例子,并解释说:“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小晏此词之歇拍二句可谓得此境界。词中的主人公独立庭中,寒雨、香瓣拂面而不觉;双燕飞过,凄然有感,以至魂不守舍,几欲随之,去追逐那消失的年华、久恋的情侣,完全忘怀了自己那孤独、寂寞的现实景况。

“记得小蘋初见”,下片终于推出了萦系主人公心头的“去年春恨”的核心人物。小蘋,一作小颦,乃前面所提到的沈陈两家的四歌女之一,向为词人属意,所以《小山词》中也多处留下她的踪迹。即如〔玉楼春〕(琼酥酒面风吹醒)词:“小蘋微笑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同调词:“小蘋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足见是个天真无邪、秀色天成、笑语盈盈、风度翩翩的少女。相处日久,情深意长,反倒更加深了初次见面时的第一印象,这是因为在日后的交往中,第一印象常是一段风流韵事的开端,具有“划时代”的纪念意义,所以要经常地提到它、回味它,因而不但不会随时间的流失而淡漠,反而会更加强烈;甚至在离散之后,一当想起这段往事首先浮现心头的依旧是这不寻常相会的第一印象。词人得到欢娱自此始,为失去它而伤心也从这里来,故此才记“初见”以志永怀。表面上看来,词人是按部就班地历述了自己一见一听一送的“初见”的经过,实际上借此形、情、神三个侧面烘托出了所恋之人的光彩,从而展现了自己感情升华的过程。

所见的是“罗衣”,是罗衣上的“两重心字”。这很可能是种时髦的服饰,但不俗,不仅不俗,还透露出点高雅的文气。在把双重的“心”字的文绣作为自己服饰这一点上,标志着服饰主人的别出心裁——情窦初开,憧憬同心;而在文气这一点上又会引起文人的注目,势必与词人相通,从而预示了日后的心心相印。这在外形的勾勒上已经是先入为主,表明二者的一见钟情了。

所听的是“琵琶”,是琵琶弦上的“说相思”。能够借助琵琶上的弦索把相思之情说出来,可见小蘋拨弹技艺之高;而能够把琵琶弦上说出来的相思之情听进去,心领之,神会之,又可见听者已成为弹者的知音。弹者脉脉含情之状,闻者楚楚动情之态,一往情深,全在这“说相思”三字中体现出来。意味着二者之间的感情交流已深化了一大步。

以下,词中并不正面描写小蘋与词人的眉目传情,或是喁喁私语,只是写了词人的痴情相送:“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在皎洁月光的辉映下,小蘋宛若一朵艳丽的彩云冉冉离去。请看,同样是这一个小蘋,在词人的心目中,从衣着入时的少女,一跃而为琵琶传情的情侣,再跃而为飘然而逝的仙女;从写形到写情,到写神韵光辉,意味着词人与小蘋之间的感情在逐步地深化、净化、以至升华。小蘋全然成为美的化身,而词人也似乎置身仙境,犹如刘晨、阮肇之误入桃园,与仙女相会。这种高格的境界,对词人、对读者,无疑都是一美的召唤,美的享受。

然而,这美好的一切都已成为不能再现的过去。偏偏愈是失去的美好,其美好愈是萦绕心头,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简直无法排遣。索性把已经失去的美好再做回味吧,结果等于是冰上加霜、痛上加痛,反更为其永不复返而柔肠寸断。这种痛苦思绪是借助“当时明月在”一语相当含蓄地反映出来的。句中包含了这样两层意思,一则是送别的当时正值明月当空,辉映得小蘋的形象愈加光彩夺目;另一则是曾照小蘋归去的明月今日仍在,可是当时的小蘋今日又到何处寻觅呢?当年与小蘋联翩而行,今日却只剩自己茕然独立,词人的痛心疾首自是不可名状。至此,方将无名“春恨”的具体内容合盘托出:词人正是为美好的时刻不得再现,美好的人儿不能再来,而惆怅,而苦闷,而感伤。词人也正是以这种“感光阴之易逝,叹境缘之无实”的切实感受,最终完成了这篇抚今追昔的伤心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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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文史知识》主题精华本《名家讲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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