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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俗志|腊鼓鸣 春草生

 星河岁月 2020-01-16
腊鼓鸣 春草生
——腊日民俗的时间意义

撰文/萧放 

腊日,汉代与正旦齐名的盛大节日,汉人常“正腊”并称。古代腊节的声势甚至超过新正。

蜡、腊在古代略有不同,应该说,先有蜡,后有腊。蜡是上古岁终综合的神灵大祭,重在自然万物,以各种祭品祭祀神灵;腊是周朝后期开始的祭祀宗族祖先、门户居室的专祭,以猎获的禽兽为祭品。战国时期以“腊”统称蜡、腊二祭。

腊节起源于上古的岁终大祭,《礼记·郊特牲》称:“天子大蜡八,伊耆氏始为蜡。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蜡祭祝词为:“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丰年若土,岁取千百。”(蔡邕《独断》)期待着自然万物的秩序与农事的丰收。蜡祭之礼是一年中隆重的神灵献祭的仪式之一,它与社祀一道构成年度祭祀周期,腊祭是祭祀周期的终点,也是重点,因为它有着催生新的时间的特殊意义。

在上古三代蜡祭有着原始的宗教典礼的意味,据文献记载,这岁终祭礼在三代有不同的名称,“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蜡。”(《风俗通义·祀典》)夏商的情形因为材料缺乏,难以知晓。周代因为有《礼记》的记载,我们得以感受到蜡祭的盛况,除了《郊特牲》所记外,《月令》亦记“(孟冬)是月也,天子乃祈来年于天宗,大割牲祠于公社及门闾,腊先祖五祀,劳农休息之”。蜡祭在周代以祭祀自然神灵、先祖、五祀等为主要内容,伴随着盛大的蜡祭仪式的是民众的娱乐狂欢,《周礼·春官》:“国祭蜡,则吹豳颂,击土鼓,以息老物。”子贡观蜡,说:“一国之人皆若狂。”(《礼记·杂记下》)祭祀神灵、慰问农人的蜡祭活动在周代成为一项时政安排。无论是严肃的祭祀,还是纵情狂欢,其根本的目的是对旧岁神佑的报偿与对来年丰收的祈求。后世的腊日正传承着这新故交接的人文意义。

《史记·秦本纪》:秦惠文王十二年(前326),“初腊”。秦国也承继着中原的腊祭。秦始皇三十一年(前216)十二月,始皇为求仙术,“更名腊曰‘嘉平’”,用恢复夏代蜡祭的名号,来求取长生之术。汉代仍以腊名,“汉改为腊。腊者,猎也,言田猎取兽,以祭祀先祖也。”周朝重视的“腊先祖五祀”的腊祭内容,在汉代礼教政治的背景下,重新受到社会上下的重视,并且将其融入逐渐形成的岁时节日体系。腊日在汉代民众生活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岁时伏腊”、“膢腊社伏”、“正腊”等说明腊日是汉代重要的民俗节日。

腊祭在汉代同样是“岁终大祭”,但其宗教性的时祭意义大为削弱,已不像上古三代那样作为朝廷大礼,它主要是作为一个民俗节日进行祭祀庆祝,因此腊日不再是一个盛大的时间仪礼过程,它有相对固定的时间点。汉代以冬至作为确定腊日的时间基点,并根据其行运的衰日,选定冬至后的一个戌日为腊日。《魏台访议》:“王者各以其行盛日为祖,衰日为腊,汉火德,火衰于戌,故以戌日为腊。”在西汉前期,腊日在冬至后第几个戌日,尚不确定。汉武帝《太初历》颁行之后,确定在冬至后的三戌为腊日(闰岁为第四戌),所以《说文》曰:“腊,冬至后三戌腊祭百神。”从出土的几件汉简历谱中也证明了《说文》的记载的准确。地节元年(前69)历谱记载腊日在冬至后的第四个戌日,当时的冬至日在十一月九日癸酉,腊日在十二月十七日庚戌,这年是闰岁(李学勤主编《简帛研究》第2辑);永光五年(前39)历谱所记腊日正好在冬至后的第三戌日,“十一月辛丑朔小,十日庚戌冬至。十二月庚午朔大,十七日丙戌腊。”(林梅村、李均明:《疏勒河流域出土汉简》,文物出版社,1984)晋朝时腊节虽承魏以丑日为腊,腊节时间也在十二月二十日为腊日。可见腊日约在冬至后第三十七天,在大寒与立春两个节气之间。腊祭、腊日的原始意义在于驱除寒气,扶助生民,“大寒至,常恐阴胜,故以戌日腊。戌者温气也。”(《风俗通义·祀典》)汉朝人仍然持有对腊节的原始宗教意义的理解。

汉代腊日相当于后世的大年三十,虽然它与正月旦之间没有年三十与初一那样在时间上前后相接,腊正之间在送旧迎新性质上紧密相连。《史记·天官书》记述了西汉时腊节的情形,“腊明日,人众卒岁,一会饮食,发阳气,故曰初岁。”东汉时腊日依旧是庆祝日,“岁终大祭,纵吏民宴饮”(《独断》)。人们在腊日期间休息、团聚,郑玄十二岁,随母回家,“正腊宴会,同列十数人”(《艺文类聚》卷5引《郑玄别传》)场面热闹;严延年任官洛阳,其母从东海来,“欲从延年腊”(《汉书·严延年传》),过完腊日正日,才回东海。第五伦就没有严延年那样的天伦之乐,其母老不能到官署,第五伦“至腊日常悲恋垂涕”(《太平御览·时序部》引谢承《后汉书》)。腊日是欢聚的节日,即使是囚徒也有被假释回家过节的,虞延任淄阳令时,“每至岁时伏腊,辄休遣囚各归家。”(《初学记》卷20引《陈留耆旧传》)腊祭依然是腊日的主要节俗,在礼教的影响下,汉朝平民的腊祭突出宗族伦理的内容,祭祀先祖,团聚宗族。《列女传》记述了一位寡母“腊日休家作”,在自家的“岁祀礼事”结束后,又赶到娘家,因为娘家人“多幼稚,岁时礼不备”(《艺文类聚》卷5),她回家的目的是要帮助家人行祭祀祖先之礼。可见腊日祭祀是当时家庭普遍必需的节俗项目。即使是贫困的穷人,腊日亦要设法祭祀先人,“腊日,奴窃食祭其先人。”(同上)

腊日祭品,在先秦以田猎所得禽兽充祭,秦汉祭以猪、羊。羊豕之祭在周代是士人之礼,秦汉以后为一般庶民所用,其中腊日用羊成为汉代腊祭的特色,腊日用羊大概与先秦告朔用羊有关。在孔子看来,羊是告朔之礼所必需的祭品(《论语》)。汉代腊日用羊,则是一种习惯,源于古代社会的求吉心理。西汉民间“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汉书·杨恽传》)。《说文》:羊,祥也。羊、阳音同,羊代表阴阳之阳,也是吉祥之祥。东汉建武年间(25—56),每到腊日就下诏赐羊给各位博士,有一位叫甄宇的博士为了解决分羊时大小肥瘦的矛盾,主动择取瘦羊,因此被誉为“瘦羊甄博士”(《艺文类聚》卷94引《东观汉记》)。汉代腊祭的肉脯,要在十月腌制。

《四民月令》记述了东汉庄园腊日的具体祭祀情形,“腊日,荐稻雁”,这是沿袭周代冬季祭礼,《礼记·王制》有冬荐稻,稻以雁的记述。“荐稻雁”在汉代大概成为一种腊祭的通俗名称,具体的还有这样一些祭祀的准备与仪礼过程。腊前五日,杀猪;前三日,杀羊;前二日,斋戒,作祭祀用的食品,清扫洗涤。腊日“遂腊先祖、五祀”。腊祭的明日称为“小新岁”(今天的小年大概由此而来),这是家人的团聚宴会之日,并像正日一样向长辈尊者拜贺,“其进酒尊长,及修剌贺君、师、耆老,如正日。”(《四民月令》)又过一日,再祀,称为“蒸祭”。腊祭后的第三日,是家族墓祭的日子,祭墓之后,召集族内成员、亲戚、宾客,举行一年中最大的一次的宗族聚会,“讲好和礼,以笃恩纪”,在“休农息役”的同时,使庄园成员在祭祖的仪式之下获得重温感情与重整秩序的时机。腊日祭仪在汉代庄园生活中的根本目的就是“以崇慎终不背之义”。

腊日除团聚庆祝外,还有一个重要节俗那就是送寒逐疫。处在年度周期新旧更替的时段上,腊月“是月也,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回于天,数将几终,岁且更始。”(《月令》)日月星辰轮转一周,到了终点,也回到了起点,在卦历上,属于艮卦,“终万物、始万物者,莫盛于艮。”(《周易·说卦第十》)这里的星有人说是“昏参中”,也有人说是大火旦中,从古人的以大火定季节的习俗看,大火旦中说较为可信。《左传·昭公三年》:“火中寒暑乃退。”杜预注文说:“心以季夏昏中而暑退,季冬旦中而寒退。”(《十三经注疏》,第2030页)大火旦中预示寒气将退,腊日的选择大概就参考了这一星象。因腊日与大火的关系,人们对火神及火神在人间的化身灶神自然产生崇拜,因此腊日祀灶也在情理之中。季夏、季冬祀灶的习俗在中国古代有着对应的关系,这与大火的季节出现有关,先秦“灶神,常祀在夏”,随着人们阴阳观念的变化,秦汉时期作为夏季“常祀”的祀社祭仪逐渐集中到季冬时节的腊日。《搜神记》记载:西汉宣帝时(前73—前50)有一位特别讲孝道的人,叫阴子方,他在腊日作早饭时曾见到灶神,阴子方非常激动,“再拜受庆”,赶紧将家中的一只黄羊献上。从此阴子方交上了好运,“自是暴至巨富”。阴子方常说:他的后代子孙必将发达,到他孙子阴识时,已历三世,“而遂繁昌”。此后常以腊日祀灶,而以黄羊为祭品(参看《后汉书·阴识传》)。这是东汉人对腊日用羊献祭的新解释,并突出了传统“五祀”中的祀灶信仰,后代人们以阴氏祀灶得福的事例作为腊日祀灶的解说,南朝的《荆楚岁时记》在说到腊日时,就特别引证了这则传说。腊日祀灶的习俗成为古代年节祭祀的重要部分。当然在局部地方到近代仍保留着夏季祀灶的习俗,如彝族六月火把节时的祭灶礼,苏州六月初四、十四、二十四日的“谢灶”等(顾禄:《清嘉录》卷6),腊日祀灶的潜在意义大概是借助火神的威力,资助阳气,以驱冬寒。

“寒退”是腊日的自然气候,腊日深层的意旨就是人与天应促成寒气的及时退隐,以利阳气的上升。因此东汉蔡邕在《月令章句》中说:“日行北方一宿,北方大阴,恐为所抑,故命有司大傩,所以扶阳抑阴也。”自先秦以来就有的岁末驱傩仪式在东汉仍旧隆重举行。并且以新的传说来说明岁末驱傩的必要,传说帝颛顼有三子,生而亡去为鬼,一居江水,为瘟鬼;一居若水为魍魉;一居人宫室枢隅处,喜好惊吓小儿。颛顼在月令时代是主管冬季的天帝,汉时却演变为恶鬼之父,颛顼神格的变化表明了民众对天道信仰态度的变化,天如人界有善有恶,人们亦可根据自己的力量来驱除、抑制邪恶。因此“命方相氏,黄金四目,蒙以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常以岁竟十二月从百隶及童儿而时傩以索宫中,殴疫鬼也”。驱疫的法器有桃弧棘矢、土鼓等,“鼓且射之,以赤丸、五谷播洒之,以除疾殃。”驱傩的仪式一般在腊日前一夜举行,将房屋内的疫鬼驱除后,在门上画上神荼、郁垒二神像,并在门户上悬挂捉鬼的苇索,以保证家居的安全(《独断》)。汉朝另一则防卫巫术,是岁暮腊日在住宅四隅埋上圆石及七枚桃弧,这样“则无鬼疫”(《太平御览》卷33引《淮南万毕术》)。

鼓,是腊前驱傩与腊日庆祝中的特殊法器。汉魏岁时节日中用鼓主要在社腊两日,社腊二祭是原始宗教祭祀年度周期的盛衰之祭,社鼓腊鼓作为冬春的神鼓,它在民众心目中的确有撼天动地的神威。如前所述,鼓是对雷声的模拟,“鼓以动众”,“鼓鸣则起”,是汉朝人对鼓乐音声的认识(《独断》)。腊月音律上属大吕,阳在下阴在上,阳气受限,因此以鼓动之。腊鼓驱赶阴冷,召唤阳春,《周礼·春官》“国祭蜡,则吹豳颂,击土鼓,以息老物。”时值冬末,阴气已成暮气,暮气不除,有害人生;因此以震天的腊鼓,感动天地,鼓舞人心。在东北的夫馀,以腊月祭天,“大会连日,饮食歌舞,名曰‘迎鼓’。”(《后汉书·东夷列传》)腊节因鼓乐的突出,径名为“迎鼓”。三韩同样重视腊日,据谢承《后汉书·东夷列传》记载:“三韩俗以腊日,家家祭祀,俗云:‘腊鼓鸣,春草生。’”可见鼓在腊日逐除中除旧迎新的威力。

东汉人蔡邕说:腊,“但送不迎”,其实腊还有“接”的意义,应劭在《风俗通义·祀典》中记载了汉人的这一观念,“或曰:腊者,接也,新故交接,故大祭以报功也。”腊之明日为初岁,腊是新旧时间转换的祭礼,晋人说:秦汉以来有贺,“初岁”是古之遗语,裴秀《大蜡》诗称“玄象改次,庶众更新”。在古代宗教年度周期中,腊祭的次日是新岁之始,“初岁”之说,正是古年俗的遗留,自从以夏历正旦为岁首之后,腊日就成为与夏历年首协调配合的岁末节日,因此,腊与新年之间存在着一段时间距离。这样腊日在秦汉之时也就成为“初岁”或“小新岁”。传统中国的时间观中有着较强的更新意识,人们以流动的变化的观念对待时间的流转,旧的时间中意味着新时间的发生,旧未去,新已到。腊日正处在新旧更替的交接点上,因此尽力地逐除,是为了新春的到来,驱疫逐邪活动的本身就在为阳春的到来开辟道路,“岁终事毕,驱逐疫鬼,因以送陈、迎新、内(纳)吉也。”(《论衡·解除》)送旧迎新纳吉正是腊日庆祝盛大热烈的动力所在。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本文选自《文史知识》200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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