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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明 | 陆机的“言尽意”

 星河岁月 2020-01-16

《陆机集校笺》

杨明 校笺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6年出版

西晋陆机,诗文兼擅,是我国骈体文学形成时期的大家巨擘,唐太宗甚至称之为“百代文宗,一人而已”。陆机是吴郡吴县(今苏州)人,但他祖上居住华亭,他青少年时也曾长期在华亭。其地属今上海松江,故陆机也可说是上海文学史上的第一人。

对于陆机诗文集加以全面的整理,包括校勘和注释,十年前曾有刘运好的《陆士衡文集校注》,由凤凰出版社出版。去年即201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又推出了杨明的《陆机集校笺》,今年第二次印刷。此书整理者积多年之功,倾注了大量的心力,使得《陆机集》在校勘、笺注、补遗等方面都呈现出崭新的面貌。而整理者耗力最多、也是他本人最为重视的,则是笺注部分。确实,该书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对陆机作品字梳句栉,无论是字词的训诂、用语的出处,还是涉及天文、地理、职官、礼仪制度、史事背景以至科技史方面的知识,都尽可能作出准确的解释。

《陆机集》开首第一篇《文赋》,是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著作,历来为研究者所关注,张少康先生曾有《文赋集释》,汇集了大量可贵的资料。《陆机集校笺》的整理者于此也早就有论著发表,这些心得也反映于校笺之中。

《陆机集校笺》首篇《文赋》

本书的笺注采取我国古人注书的方式,注重资料的引用,学术性较强,有些地方需要读者静心玩索。

下面节录《陆机集校笺·前言》中谈陆机诗赋艺术表现的段落,以飨读者。读者可以发现,这些内容其实也与文学批评史颇有关涉。

《陆机集校笺》前言节选

读陆机的诗文,感到他无论描写、述说还是抒情、议论,都是淋漓尽致,力求说得尽,说得透,似乎唯恐不能将所见所感和盘托出。

我们先以陆机《拟古诗》为例。这组诗比较特别,它们对所拟的汉代《古诗》,在立意和章法结构上可说是亦步亦趋,但在用词造句上显示出很大的不同。从中几乎看不出属于陆机个人的独特的思想感情,但却鲜明地显示出他的美学趣味。

古诗原本朴素简练,平淡自然,陆机的拟作乃大异其趣。比如《古诗》“迢迢牵牛星”写织女相思之苦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陆机拟为“引领望大川,双涕如沾露”。前者的“一水”,成了“大川”;前者的含情不语,成了双泪涟涟。古诗淡淡的,却含蓄有味;陆机则说得鲜明、具体,往尽处说。明人贺贻孙《诗筏》因此批评陆机拟作“无味”。我们姑且不论优劣,但很可以从中体会两种不同的趣味。又如《古诗》“今日良宴会”描写音乐,只说“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十分简朴。陆机则说:

“齐僮梁甫吟,秦娥张女弹。哀音绕栋宇,遗响入云汉。”

具体而夸张地写出歌声的高亢哀厉。《古诗》写听曲者的议论,只说“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平平叙述;陆机则说“高谈一何绮,蔚若朝霞烂”,刻意形容。其间区别再明显不过。

我们还可以将曹植和陆机比较一下。曹植也是诗歌史转变时期的关键人物,但与陆机相比就觉得他的转变还只是刚刚开始。曹植有一首《门有万里客行》,陆机有《门有车马客行》,题材类似。曹植写主人听说有客,起身出迎,只“褰裳起从之”一句,陆机则说:“投袂赴门涂,揽衣不及裳。”更具体生动。曹植写客人“挽衣对我泣”,陆机则写主人悲泣,说:“拊膺携客泣,掩泪叙温凉。”“拊膺”的动作,更鲜明,情感也更强烈。曹植写客人的陈述:

“本是朔方士,今为吴越民。行行将复行,去去适西秦。”

陆机则用了八句详写客人的话:

“借问邦族间,恻怆论存亡。亲友多零落,旧齿皆凋丧。市朝互迁易,城阙或丘荒。坟垄日月多,松柏郁芒芒。”

最后又以“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慷慨惟平生,俛仰独悲伤”四句叹息人生苦短。显然,陆机之作描写更具体,情感也更为强烈而深沉,寄托了自身的思乡之情和人生感慨。陆时雍《古诗镜》以“惊心事,刻意语”六个字加以评论,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更具体地说:“‘投袂’四句序将迎之状甚肖,便觉生动;‘亲友’六句警切;‘天道’二句又深入一层,悲感逾至。”陆机这样写,固然是因为他寄托了自身的思乡之情和人生感慨,也还由于他的审美趣味和追求,在于努力写尽写透。

《陆机集校笺》

再看曹植的《美女篇》和陆机的《日出东南隅行》。

曹植写女子美丽,除了继承汉代乐府描绘衣物服饰之美以外,还以“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二句写女子的神情动作,但还较简略。陆机则极力铺张形容,既写衣服首饰,更写眉目、肌肤、容态、歌舞,尤其是“绮态随颜变,沈姿无乏源,俯仰纷阿那,顾步咸可欢”四句,强调其表情、姿态、俯仰、顾盼、行步之多变化,而每一变化都美好可人,可谓极尽形容,使人有华艳满目、应接不暇之感。陆机这首诗的铺陈形容,乃是赋的写法。以赋法写诗,体现了他的审美趣味,对后世颇有影响。

力求写尽写透、写得深切,便常能注意到他人容易忽略的地方而着力表出之。如《百年歌》写老境:“言多谬误心多悲,子孙朝拜或问谁。”“四支百节还相患,目若浊镜口垂涎。”相信入老境者读来都会感到真切。抒发内心感受,也就能将人所常有但难以传达者曲曲写出。如《行思赋》:“行弥久而情劳,涂愈近而思深。”可谓与唐诗“近乡情更怯”同一机杼,异曲同工。

《叹逝赋》感叹人生短促,本是老生常谈,然而由于作者从多个角度加以体味,并且层层曲曲地写出,遂觉波澜荡漾,越转越深。

“悲夫!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野每春其必华,草无朝而遗露。经终古而常然,率品物其如素。譬日及之在条,恒虽尽而弗悟。虽不悟其可悲,心惆焉而自伤。”

反复设譬,慨叹深沉。其独到之处,在于说出了世之所以为世,恰恰在于世上之人不断地新陈代谢这么一番道理。“譬日及之在条,恒虽尽而弗悟”,又转深一层:人生虽短,而世人却不自悟其短。“虽不悟其可悲”,又折一层:世人不悟,但觉悟了的人却更因此而感到可悲。这样,作者将胸中轮囷蟠结的悲慨一层一层透彻地说了出来。还不止于此。在尽情抒发之后,篇末又归结到与道浮沉,解除心累,优游娱老。上文说不悟人生短促者实在可悲,这里却又说“寤大暮之同寐,何矜晩以怨早”,觉悟到人生之短与长并无区别,因此不必悲怨。这又是一个大转折。这里的悟比起上文所说的悟,是更高层次的悟。总之,作者关于生命的强烈情感和思考,在本赋中层层深入、抑扬顿挫地表达得淋漓尽致。这样的感慨,他人也会有,但未必如此明晰,如今一经拈出,便成警策。

《感逝赋》还说:

“顾旧要于遗存,得十一于千百。乐隤心其如亡,哀缘情而来宅。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

昔日所心期热衷者,今已心灰意懒;昔日兴高采烈,今则无时不郁郁寡欢;故交多已零落,勉强与后生交往,自己感到在此世上,将是冷落的过客而已。此种少年与暮节心绪的对比,他人虽也有所感受,但未必能如此曲曲传出。陆机对于自己的内心,努力体验、分析,力求写尽写透,这和他对外物的观察描绘是一样的。

韩国奎章阁藏《文选》陆机《赠从兄车骑诗》

我们再以陆机叙说离别的两首诗为例。《赴洛》之一:

“抚膺解携手,永叹结遗音。无迹有所匿,寂漠声必沈。肆目眇不及,缅然若双潜。”

诗人抓住送别的亲友已经相去辽远这一点,反复渲染。“结遗音”,是说亲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回响,但是“寂漠声必沈”,终究还是归于沉寂。亲友的身影也已渺不可见,“无迹有所匿”。而行人依旧极目远望,还想到对方也已看不见自己的身影,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这样步步写来,非常真切。诗人尽力写出当时的感受。《于承明作与士龙》的“伫眄要遐景,倾耳玩余声”,也是同样的情景,同样从形、声两方面说。《诗经·邶风·燕燕》已经写到这样的情景,然而仅仅“瞻望弗及”四个字。后来如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苏轼的“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简练而多余味。比较一下,便可以体会到陆机努力写得尽的特点。

《陆机集校笺》

《于承明作与士龙》还说:

“南归憩永安,北迈顿承明。永安有昨轨,承明子弃予。”

昨日尚兄弟同行并轨,历历在目,今日已成孑然一身。一夕之间,情景顿别。那种伤怨之情,藉“有昨轨”、“子弃予”二句写出。用一“弃”字,更写出孤独无依之深悲。这样竭力将离别时的心绪说尽、说透,乍一读来,似乎刺刺不休,但仔细体会,却觉得诗人颇能显他人难显之情。何焯评道:“永安则犹有昨轨可寻,承明则悄然独往,人殊路絶矣。二句极淡极悲。”是颇有体会的。

陆机的诗歌,拟乐府往往发唱惊挺,慷慨激烈,容易吸引读者。《赴洛》之类则结构平直,语势亦缓,形象描绘也不突出,初见似未能使人低徊。二者风格有异,但其努力写尽写透,是一致的。《文赋》序云:“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因有此患,故竭力铺陈,唯恐不尽不透。

陆机的时代,人们还没有自觉追求含蓄不露、意在言外、令读者品味流连那样的审美效果。就是到了谢灵运那里,也还是说“意实言表,而书不尽”,“但患言不尽意,万不写一”(《山居赋序》),为文辞不能充分达意、不能曲折尽致地表达意象和美感而遗憾。他们还不曾意识到可以以少胜多,不曾意识到可以主动追求言已尽而意有余的艺术效应。那是唐宋以后的事了。陆机以至南朝,人们的审美理想是“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钟嵘《诗品序》),陆机的作品正体现了那样的追求。淋漓尽致、说尽说透,就是为了以强大的“风力”去打动读者。

杨明教授,2016年冬与复旦中文系文学批评史教研室研究生座谈

* 本文标题为编者所加,原题为《陆机研究的新进展——简介杨明的<陆机集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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