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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三国戏:《美人计》《回荆州》《截江夺斗》《祭江》

 cxag 2020-01-16

《美人计》

 《甘露寺》、《回荆州》、《芦花荡》,常在一起串演。戏里的主角没有一定,大约要看头牌角色为准。如梅兰芳演自然是孙夫人为重,但马连良演则重在乔玄了。其实乔玄并不能算主角,不过是硬里子的本工而已。孙尚香自然应该是主角,刘备的地位也应该比乔玄为重要。我更十分讨厌马连良的那一段“劝千岁”,其贫无比,然而喜学者极众,尤其是歌女们,登台表演十九是这段,可厌已极。

 梅兰芳的这戏好极,扮相雍容华贵,别的人不可及。然而唱工少,只在洞房有四句慢板,而配角又极重要,所以普通不大演,而有好堂会或义务戏则多有此出。曾有过这么一次,杨小楼赵云,侯喜瑞张飞,刘砚亭孙权,马连良乔玄,珠联璧合,十分精彩。

 这出戏之所以引人入胜自然也有其重要的原因。不谈大节目,小地方亦多可使人会心,刘备拜见乔玄,先送门礼,以致乔国老不得不帮忙而捧出了乌须药来。后来甘露寺一宴,乔国老又大主其和,几乎为死硬派的孙权骂得狗血喷头而不惜。相亲一场,我觉得比《群英会》还要精彩,那位头插草鸡毛的大将,几次三番,想从两旁杀将出来,都为孙权所止住了,而且是“不得已”地止住了。孙权的不痛快可知,于是大骂乔玄的老糊涂,好像非要他闭嘴不可。

马连良之《甘露寺》

 吴国太则正是一位能够控制儿子的母亲,申斥一番,孙权也只得唯唯称是,唱道:“母后教训儿遵受,对坐不敢强抬头……千言万语为的是荆州……不杀刘备誓不休。”为了地盘,哪里能够甘心,冤仇似海,更哪里能够解得开,于是悲剧终于造成,而孙尚香也只能随了刘玄德与赵云落荒而走了。

 戏虽荒诞,然而关于“美人计”的一点,似乎倒并非无因。《吴志·周瑜传》中有一段说周瑜的上疏云:“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愚谓大计宜徙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分此二人各置一方,使如瑜者得与以攻战,大事可定也。今猥割土地以资业之,聚此三人同在疆场,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

 这就是《美人计》的张本。

 而孙夫人的善武也有根据,《蜀志·法正传》云:“初孙权以妹妻先主,妹才捷刚猛有诸兄之风,侍婢百余人皆亲执刀侍立,先主每入,衷心常凛凛。”

梅兰芳、谭富英之《龙凤呈祥》

 《美人计》入洞房一场,那场面是非常动人的,虽然不免冤枉了刘备,然而的确写得淋漓尽致。美人而兼有武勇,该是中国女性的一向的缺陷的弥补,所以往往最能得到情感上的满足。

 洞房花烛,侍婢捧刀剑,孙夫人盛装登场,慢步缓歌:“昔日里梁鸿嫁孟光,我今匹配汉刘王。今宵花烛同欢畅,只见刀枪列两旁。”这时,却只见猥琐不堪的刘皇叔,觳觫而进,于是夫人不能不置之一笑,使侍婢撤去刀剑了。

 袁子才也曾作诗一首,嘲笑刘备:“刀光如雪洞房秋,始信人间作婿愁。烛影摇红郎半醉,合欢床上梦荆州。”即道此事。

 这出戏中将刘备写得十分不堪,好像闻雷失箸并非是装出来的,他本来就是个草鸡毛,后来则缠绵深宫,与刘阿斗在洛阳的丑态如出一辙。连累得赵子龙十分为难。后来要逃走了,无法可想,只好在太太面前下跪、求援,真是出尽了丑。但我想,这大约未必是实事。

 但是写进戏中,倒也不失为绝妙的题材。

《回荆州》

 民间的俗信,大抵服从演义小说,而尤受欢迎的是京戏。而且戏也是服从小说的。所以金圣叹所推崇的六位才子的大著(姑如是说)就统制了数千百年来中国人的感情。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曹操自然最坏,非使他出丑不可,割须弃袍,与张绣的婶子的姻缘也弄得一塌糊涂;刘备也是奸雄,描写得他成为一个与小丑相去不远的家伙;周瑜矜才使气,太不入眼,气死他算数;诸葛亮是个牛鼻子老道,诡计多端,让他穿上八卦衣,成为一个十足的妖道……如此一来,这许多人都成了定型,凡有挥写,莫不依此为范。只要有一点因头,就痛加描绘,取得满足。

 这在“三国戏”中最可看出一些显明的例子。

 《美人计》之后为《回荆州》。远道就婚,婚后回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然而怎样回家法就大有发挥之余地了。照《吴志·周瑜传》注所引《江表传》云:“刘备自京还,权乘飞云大船与张昭秦松鲁肃等十余人共追送之。大宴会叙别。”我想理应如此。无论如何,当时大抵决不会有可能使他私逃。然而《山阳公载记》则云:“备还,谓左右曰:孙车骑长上短下,其难为下,吾不可以再见之,乃昼夜兼行。”这又似乎真是私逃了。

梅兰芳、王少亭、杨盛春之《回荆州》

 在京戏中,这私逃一幕是最有趣的。旧例孙夫人应乘马,方与《美人计》的洞房一场与《法正传》所说的孙夫人的脾性相合,然而现在则大都变为乘车了,那只是两面杏黄色的旗子,画车轮状,孙夫人“坐”在中间,两手扶旗,疾走如飞,与刘备、赵云回环往复,在台上团团转,边跑边唱,是很美的场面。孙夫人所走的步子必须碎,小而圆整,不能露出所谓“狼奔豕突”的情况来,看去宛如人在车中行,这很需要一点功夫。

 至于周瑜所派出的几员大将来追,见了孙夫人便都服服帖帖,孙夫人更借机痛斥周瑜小儿如何如何,也是很能点染紧张场面的处所,而孙夫人的英武以及平日为众将所服之状,也跃然如见了。

 这以后即是《芦花荡》。

 我已经在《怀侯喜瑞》一篇中约略地谈过了这一场戏。我一向是颇喜欢这戏的。如果《美人计》而不带《芦花荡》,那真的就要大为减色了。

 张飞的“娇憨”,真是旧戏中最为可爱的性格。而观众在紧张了很久以后,忽得解放——来了张三爷。而张三爷又那么妩媚,正与孙夫人的女性的刚强相衬映,真是这出喜剧的最佳的结束。

金少山之《芦花荡》

 结末,张飞称赞赵子龙保驾有功,而赵子龙呢,却是完全依照了牛鼻子老道的三个“锦囊妙计”。荒唐的童话呀,我想中国的旧戏真有很多是“童话”,特别适合于天真朴质的中国农民大众的心灵。

《截江夺斗》

 在《祭江》一篇里,曾经涉及孙夫人的女生外向或内向的问题,现在乃又想到孙夫人借故归吴的故事。这事出诸《蜀志》卷六的赵云传注:先主入益州,云领留营司马,时先主孙夫人,以权妹骄豪,多将吴吏兵纵横不法。先主以云严重,必能整齐,特任掌内事。权闻备西征,大遣舟船迎妹,而夫人内欲将后主还吴,云与张飞勒兵截江,乃得后主还。

 这一段《别传》,即是旧戏中《截江夺斗》所从出。这正是一个笑话。在封建社会中皇统的持续是个严重的问题,刘皇叔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阿斗,即无论他如何宝贝,也究竟是皇位继承人,于是不得不出之一夺。

 《蜀志》说,孙夫人骄豪,也还是后来京戏《甘露寺》中情景的张本,刘备入洞房而心惊胆落,然则当日的孙夫人正是一位女英雄,不愧孙权的令妹的。

 《汉晋春秋》指出这截江一幕的策划人是诸葛亮,大约也真是的吧?这戏的主角当然是赵云,用生扮。我这里说“生”而不曰武生,是有一点缘故的。因为这里赵云的年纪似乎并无定准。旧日京中名伶演此,李顺亭挂长髯,是武老生;而刘春喜不挂髯口,乃是武生也。这里也不必说谁是谁非,如《斩马谡》中的赵云已经是一员老将了,然而也仍然不挂髯口。大约当日的赵老将军也有经常修面的习惯,也不一定。

 还有一个原因,这出戏中的赵云,是重说白而不重唱,再换一句话说,正是“武戏文唱”的办法。行腔要极高亢,不是现在上海的那一批“勇猛武生”所能演。所以一般人大抵都不敢动此戏,所以近年以来,也不大听得见这出戏了。

 “武戏文唱”一词,是一般听戏人所倡出来的。最初以之称杨小楼,好像也只有杨小楼可以当此,别人就不行了。杨小楼不是不能武工,临死以前的他,在北平唱《八大锤》,还照样搬“朝天凳”,为内外行所叹服。其温而不火,还是修养得来,用以表示大将的风度。这以后还想谈一下,像上海的武生,以连甩几十个旋子使看官也头晕眼花的“功夫”叫座者,我看应该去演飞贼一流角色,倒还相像,实在无法领略赵将军的风度也。

杨小楼之《八大锤》

 有一桩小故事可以一说。陈墨香先生说往年在北平李顺亭演此戏,饰孙夫人者为一扫边旦角。当赵云截去阿斗以后,那位孙夫人大哭大喊,寻死觅活。这时台上只有一个船夫,而这船夫又不能临机应变,上来劝说一声,因此孙夫人无法下场,只能投江而死了。

 不等祭江,而即死去。花样翻新,前后台莫不大笑。

 还有一个笑话,杨小楼与某名旦曾合摄过一张截江的舞台照,上海的一位自吹京戏名家的戏报编者拿去刊出了,下面却注明是《长坂坡》。

杨小楼、梅兰芳之《截江夺斗》

 不知《长坂坡》中的糜夫人是落难以后,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而截江中的孙夫人则凤冠霞帔,雍容华贵,大是两样。下笔而无常识若此,也是可笑事。

 赵云与阿斗的关系可谓密切。第一次,长坂坡中救之于万马军中,第二次长江之上又抢回于孙夫人之手。不料这阿斗终是扶不起来的,终于给司马氏弄到洛阳去做“寓公”,发出“乐不思蜀”的宣言,可惜此时赵老将军早已逝世,无法再抢他回来了。

《祭江》

 刘备以微末出身,自称为泗上亭长后人,混来混去,居然弄得有点声势,虽然连连败走,厄于袁曹,然而后来终究造成偏安的局面。如果不读正史,只看《三国演义》的话,大约对他是颇为同情的。

 这人大约与《水浒》中的宋江是一流人,看他们的行事大抵相差不远。两人也都颇为风流,宋三郎与阎惜姣的事不必提了,刘备也是多妻主义者,长坂坡逃难之顷,也还带了甘、糜两位太太。兵荒马乱,不能自全,太太自然更顾不到。终于一位跳了井。后来他又来了一次“政治性”的结婚,与孙权的妹妹尚香结缡,一开头就是甘露寺的笑话,这位皇叔出了不少丑,终于讨得夫人转去,虽然后来的结局不十分好,孙夫人又回到吴国去了。

 在正史上,似乎找不到他这位夫人归吴以后的故事。流传在社会上的也不过是一些传说。陈承祚作《蜀志》,不为她立传,似乎连“外宅”的资格也给取消了。但是在镇江一带,也还留下了甘露寺等遗迹,供人凭吊。如一般的看法,孙夫人的为人的确有些特别,与普通的“女心外向”不同,而是心向母家的。如此说来则《美人计》的戏名也不算怎样地侮辱了她。

黄桂秋之《祭江》

 然而刘备似乎却不能忘情,“蜀主窥吴向三峡”的一幕,虽说是为弟报仇,我想也很有几分是为了要夺回失去了的太太,不幸猇亭一败,火烧连营,他自己也死在军中了。白帝城至今犹在,由水路出蜀的朋友,大约都是看见过的。

 传说孙夫人听见这个消息,说是刘备已经在败军中死去了,就驱车去至江边,投江而死。在京戏中,这就是《别宫》、《祭江》两幕。

 老规矩,孙夫人由正旦饰,全戏分《闻变》、《别母》、《祭夫》、《沉江》四幕。这本来是极为流行的戏,旧例《别宫》一场,夫人闻变,改装为孝服,均唱二黄。第二场,老旦所扮的吴国太出场以后,才改唱西皮。后来改变作风,闻报之初,即已改唱西皮了。《祭江》的一段反二黄,则不曾改,因为这是全剧精华所在,歌声也极尽凄婉之能事。

 听陈石头(德霖)的唱片(老百代公司有),一面只有两句:“从今后再不照菱花宝镜,清风一扫未亡人。”大约要唱十余分钟之久。石头的调子真能裂帛穿云,极为凄楚,与现在风行的“程腔”是绝对不同的,然而也自有其凄楚的味道。因此可知,音调尽有不同,情感表现则一。而可惜的是,这种正规青衣的唱法现在久已不闻,殊使人不胜寂寞之感。

 旧时规矩,青衣必以此剧为其重要的演出节目,好像现在的《玉堂春》之于名旦一般。然而这戏又极难演,后来的伶工因为偷巧,大抵不演此剧。二十年来,鄙人不曾看过有什么名旦作全部的演出,偶然看到,也不过是二路旦角在开场时演《别宫》一场,草率不足观,可慨也已!

(《旧戏新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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