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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男杀 | 囚徒005

 安麓散人 2020-01-17

【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该系列在了解监狱生活的同时,也能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大家好,我是脸叔。

作者夏龙在监狱服刑期间收获了一位最好的朋友,他是一名大学生,因轮奸罪被判刑十一年。

入狱后,一直暴躁易怒、对他严苛管教的父亲,终于放下了对生活的怨戾之气,开始尝试了解自己儿子的喜好,希望帮他找到真正的自己。

这是 囚徒 的第 05 篇故事

本期故事:处男杀

时间:2010年

作者:夏龙,现为青年作家

编辑:李意博

全文 4125 字,阅读约需 4 分钟

我入狱后投改到文教监区服刑,这里关押的多是一些落马官员,他们看不起我这个“小强盗”(我因持械抢劫入狱),我也不拿这些老腐败当回事。
平日里,我喜欢和文教监区以外的犯人接触,结识的狱友包括扒窃犯、故意杀人犯、寻衅滋事犯等。
我最好的狱友是刘洋洋,他是一名轮奸犯。
认识刘洋洋是在2010年下半年,那时,文教监区尚寄居在集训队,我已经是服刑近两年的老犯。每次新犯入监,我们这些老犯都围着看他们的档案和判决书。刘洋洋的大学生身份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从档案上了解到他是我的高中学长,就有了想认识他的冲动。
我打听到他住在101号房,那个号房紧挨着管教办公室。我给门岗塞了一沓从监狱图书馆撕下来的小说,那是《白鹿原》的核心情节。他得了好处,帮我把刘洋洋约了出来。
当时刘洋洋是新犯,见到文教监区的老犯要蹲下,我没让他蹲。因为是校友,我们很快熟络起来,此后每隔几天我就给他捎一本耐看的小说。
我的改造任务中有一项是清扫文教楼的图书馆,监狱的图书馆是面子工程,并不对犯人开放,除了应付参观检查,就是用来养灰尘的。而好书在监狱里是“硬通货”,可以兑换犯人们私藏的各种物资。我常常把感兴趣的书放进垃圾袋里顺出图书馆,有时候自己看,有时候用来“搞名堂”(倒换物品)。
在集训队,我和刘洋洋相处了两个月。他人很善良,性格也很温和,根本看不出会是欺凌女性的人。
刘洋洋入狱之前是扬州大学大三的学生,学的是食品安全专业。父亲希望他毕业后报考公务员,端上铁饭碗。
上大学之前,父亲对他的管教很严格。因为中考没能考上省重点高中,他被父亲用晾衣架狠狠抽了一通。严苛管教之下,高中三年他格外刻苦,始终保持着一个乖乖男的形象,做什么事都会优先考虑父亲的看法。
高中三年,刘洋洋只犯了一个错误——他给班上的英语课代表写了一封交笔友的信,课代表把信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觉得这封信有情书嫌疑,把他拉到讲台,让他做了深度反省。父亲知道这件事后没有打他,而是试图朝他下跪,求他安心上学。
从此之后,刘洋洋的潜意识里对女性有了一股隐隐约约的敌意。
读大学后,刘洋洋脱离了父亲的管教,以前隐忍下来的青春期特质火山式爆发。他跟我描述过一次大学生活:有时候,我难以抑制自己的虚荣,宿舍里有个男同学有双詹姆斯奥运版篮球鞋,我也想要,就打电话告诉父亲,说自己的生活费被偷了……我的欲求都不敢坦诚地告诉父亲,没办法的时候只能依赖谎言。
除了虚荣、攀比,刘洋洋还痴迷一款叫《侠盗飞车》的电脑游戏,经常在论坛上和人交流游戏经验。2009年夏天,他在论坛上认识了无业青年顾青和两个大学生,四人常常联机玩这款犯罪主题游戏。
2010年4月的一天,刘洋洋23岁生日,顾青提议去酒吧街为他庆生。那一夜他们玩得很嗨很躁,在舞池中央放肆地疯闹。喝酒时他们遇到了敏敏,敏敏是推销啤酒的,顾青认识。他悄悄对刘洋洋说敏敏是“公交车”,待会儿帮他“破处”。
刘洋洋被玩伴们识出来是处男,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就对顾青说:“哥的第一次早在八百年前就用了,你们也太高看我了。”
顾青问了他一个很下流的问题,刘洋洋答不上来,被几个玩伴嘲笑了一番……
那天他们玩到很晚,顾青提议去坐一次“公交”,让刘洋洋坐头站。他拉来敏敏谈,敏敏开价一千二,一人一次。
五个人去了顾青的家里,顾青打开电脑,让敏敏模仿日本A片里的情节,敏敏不肯,骂他们变态,起身要走。
刘洋洋一脚把她踹倒在地。看着在地板上发抖的敏敏,他产生了抑制不住的冲动,带头对敏敏进行了奸污。
他之所以故作一个老手,是想回应同伴对他是“处子”的嘲讽。
四个人对敏敏进行了两轮奸辱,结束后,顾青把敏敏推出了屋子。第二天,刘洋洋还没来得及赶到学校,就被派出所民警带走了。
刘洋洋最后被认定为轮奸案的主犯,获刑11年。
在集训队结束两个月的入监训练后,刘洋洋被投送至机床监区改造。下队的那天,我送给他一本带插图的《中国性史》和几本掉了封面的时尚杂志,让他带去讨好犯人组长——他这个罪名,在牢里很容易受欺负。
作为校友和狱友,我能够帮他的只有这些。
当时,其他监区的后勤犯要到文教楼领取后勤物资,我会特地关照机床监区的后勤犯人,这个犯人成了我和刘洋洋的通信联络员。
他仗着比我大两岁,总在信上戏弄我:龙虾!你个小炮子(小屁孩)!还犯个抢劫罪!你晓得“抢劫”这两个字,读快了就是“强奸”啊?
那个时候,我们常常在信件里拿各自的罪名开玩笑。我们经历了刑讯、看守所过堂、入监训练,接受了各种反省、认罪、劳动惩罚,所犯罪名带来的耻辱感已经降低很多。
一个被鞭挞久了的罪人,能够记住的往往是伤口的痛感。肉体上承受了相应的惩罚,精神上会本能地选择原谅自己。
有一次刘洋洋很真诚地给我写了一封信:我爸今年来看我的次数很多,他是个油漆工,身上斑斑点点的就来了。来了,话也不多,就是看着我,走的时候给我买一大堆生活物品……我的心揪着疼。
这封信之后,刘洋洋和我的联系就少了。我打听得知,他报了狱内成人自考,白天劳动,晚上苦读。后来,我经常给他捎一些自考辅助资料,他偶尔也会给我捎来一些自制的掏耳勺之类的小物件。
2012年下半年,狱内自学考试成绩公布,刘洋洋一次性通过八门,有两门课的成绩接近90分,监狱对他进行了表彰。
那天他站在6000多名犯人面前,穿着白条纹路的蓝色囚服,胸前佩带一朵纸红花,手里捧着一本描金的荣誉证书。这个画面让我产生了绘画的灵感,后来我创作了一副素描肖像,取名《罪人的荣誉》,这幅画参加了全国监狱系统服刑人员书画比赛,获得了二等奖。可惜画作再也没有送回来。
那一年,我们在隐隐中互相鼓舞,好像看见了逆境之中的曙光,但其实只是一种可悲的自我感动。
刘洋洋自考报的专业依旧是食品质量与安全,可就算他考上博士后,他的刑事案底决定他不可能获得一份和专业相关的工作。
2013年,刘洋洋父亲因为肺癌去世,他给我写了一封长信。
“父亲前几天去世了,肺癌的事他一直瞒着我,不希望影响我的改造。他从17岁做工,27岁才攒够钱娶了我母亲,前面有个哥哥因为意外去世,33岁才生下我,44岁才在城区买上一栋53平米的二手房。他暴躁易怒,生活的怨戾之气总笼罩着母亲。我11岁的时候,母亲抱了我一整夜后选择逃离了这个家。父亲一生都活在焦虑和危机之中,走到命运的最低点时,我感受到了他久违的平静,他放下了对生活所有的怨怒,不再对我这个劳改犯儿子感到失望,也不再怨恨母亲。这种坦然带着一种无奈的悲怆。”
“父亲最后一次来见我,我欣喜地告诉他:我自考一下子过了八门!”他很平静地对我说:“儿子啊!累不累啊?不喜欢就不要考了,以后出来做你喜欢的事,爸爸以前对你管得太严,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你喜欢什么啊?”
“父亲的这个问题我当时竟然无法回答他,到现在我也回答不出……我决定放弃自考,那一纸文凭里包含着太多注定要遗忘的无用的知识,父亲希望把我从他之前营造的阴郁氛围里解救出来,希望我找到真正的自己。”
这封信,我当时并没有看懂。刘洋洋父亲的那个问题,我也问了自己一次,和刘洋洋一样,我也无法准确回答。
2014年9月,刘洋洋已经取得了两次减刑奖励,余刑只剩4年。那时,他通过了数控机床二级技师考试,每个月可获岗位分11分,监狱里每120分可以减刑一年,刘洋洋的牢狱之路已经快要熬出头了。
可就在那时,监狱的减刑政策发生了变化,暴力性质的罪犯需要取得受害人的谅解,才能获得正常范围内的减刑。
监狱为此举办了一场“服刑人员真诚致歉”的集体忏悔活动。活动现场请来了一些受害者家属代表,然后从犯人群体中挑选了几个改造积极分子,让他们代表所有服刑人员向受害者家属下跪致歉。

资料图 | 监狱“服刑人员真诚致歉”集体忏悔活动
刘洋洋一直是改造积极分子,被监区长点名上台致歉,可在活动的高潮阶段,他拒绝上台。活动结束后,他作为反改造典型,受到了狠狠批评,监区长宣布取消他下次减刑的呈报资格。
我觉得刘洋洋太蠢,写信质问他:“真是搞不懂你啊,天天见到警官都是蹲着说话,跪一次又何妨?在这里就不要装清高了,你这不是白白浪费减刑的好机会吗?屈膝的日子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计较膝盖离地面这十几公分的距离吗?”
数日之后,他写信回我:“跪下就没有了自己,不跪我还是我。越是认罪悔罪,越是要懂得保留尊严!现在违心下跪屈服,出去后我可能还会报复社会!”
我觉得他就是瞎来劲。
2014年底,一批记者入监参观罪犯的改造生活,文教楼设立了专供参观用的书画室、音教室、图书馆。监区管教让我提前准备,带一副画好的作品到书画室假装练习。管教叮嘱我:记者问你,你就说平时五天劳动,一天学习,一天娱乐。
管教的意思是让我跟记者宣传监狱系统对外宣称的“5 1 1”罪犯改造模式,但其实犯人们是“7 0 0”,偶尔活不紧张才有半天的休息。
那天,我坐在书画室里装模作样,一个胸前挂着参观证的女记者过来问我:这是你画的画啊?画的挺好的!
她的语气像幼儿园老师,我很多年没这么近距离听见女生说话,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你平时就在这里学画画吗?”
“不是!”
管教听见我的回答后黑着脸朝我使眼色。
“那你们这里是五天劳动,一天培训,一天休息啊?”
“前段时间国庆节才休息了一天,没时间培训。”
……
女记者和管教撇下我,一起去其他犯人面前寻找适合报道的素材去了。
那一刻,我想起了刘洋洋拒绝上台下跪的那一幕,仿佛找到了迷失已久的自己。
2015年7月21日,监狱开完减刑假释大会,我获得了第四次减刑裁定,还有十来天,我就能走出监狱大门。会后,我把自己这些年囤下的物资给刘洋洋捎过去,包括一双过冬用的加绒雪地靴,一整套2013年的男人装杂志,还有一些花露水、痱子粉之类的小物件。我知道,他还要苦熬数个春夏秋冬。
收到我的东西后,他给我捎来一个自制的金属吊坠,上面刻着一条模模糊糊的龙形图案,旁边写着“夏龙,飞去吧。”背面留了一个联系电话。
可惜,狱警检查出监物品的时候,这个吊坠被作为违禁品没收了。
不管以后能否再和刘洋洋取得联系,我都想告诉他:我起飞了!就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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