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晓冰 我成为一个“红迷”,是近十年才开始的。卜喜逢老师是我在北京认识的红学圈内的第一个人,虽然并没见面。 卜老师是真正的专家,科班出身,《红楼梦学刊》编辑。我的第一篇小稿子《贾宝玉的“爱洛斯”人格》是他编审之后发在了《红楼梦学刊》公众号上,次年又收进了他主持的《红楼梦学刊》编辑部主编的《微语红楼》一书(文化艺术出版社,2018年12月第1版)。 最近,他的新著《红楼梦里的神话》出版了,不久我就收到了一本有他签名的新书。新书到手,感觉耳目一新。作为红学研究的新成果,值得珍惜,我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将全书读完。其实,以我的水平,书中还有不少东西根本就没有读懂,还需要过细咀嚼,认真消化。 卜先生把《红楼梦》中的神话归纳为三个:即“女娲补天”、“木石前盟”和“太墟幻境”。《红楼梦》全书中所发生的故事和人物的活动,都在这三个神话的影响之中。 一 《红楼梦》的开篇从“女娲补天”神话开始。主人公贾宝玉衔玉而生的那一块石头——宝玉,就是女娲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补天之后遗留下来的一块。这块“补天遗石”演义出了女娲补天之后另外的故事,神话成了《红楼梦》的有机组成部分。 “曹雪芹通过对女娲补天神话的加工改造,由女娲变成了石头,同时也完成了目的转换,补天之石转化为记录之石。”卜先生认为,作者曹雪芹喜欢石头,而石头又可成为勒石为记的寄托,并且借女娲神话故事彰显女性的美德,“使《红楼梦》开篇具有了一个宏大的主题。”这是用女娲补天神话故事作为全书开端的主要原因。 女娲补天神话故事在《红楼梦》中的意义,还在于作者曹雪芹“无才补天,而又不得入世,这是一种无奈和悲凉。生之为人就会不可避免地遇到这些问题。曹雪芹空有补天之心,可并不知道从何补起,更不知道如何补来。但这种对于补天的思考,可以看着《红楼梦》对于补天神话中补天主题的继承和发展。” 二 “木石前盟”是《红楼梦》中的第二个神话。它是指贾宝玉和林黛玉在先天就有的传说。 林黛玉原来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仙草。因为赤霞宫神瑛侍者经常在灵河岸上行走,看见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既受天地精华,又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胎木质,幻化成人形,修成了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密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常常思念如何报神瑛侍者灌溉之德,内心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好听说神瑛侍者凡心偶炽,准备乘此昌明太平之世下凡造历。 警幻仙子问绛珠:你对他的灌溉之恩并未曾偿还,何不在他下凡之前去了结呢?绛珠说,“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然下世为人,我也去下凡为人,把我一生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以上便是“木石前盟”的缘起。在下凡为人之后,神瑛侍者就成了贾宝玉,绛珠仙草就成了林黛玉。他们在人世间演义出了缠绵悱恻的爱情悲剧。 卜先生运用了大量的资料旁征博引,阐明“木石前盟”的渊源。比如中国历代神话中的思凡与报恩的主题,“三生石”的意象与继承等等。卜先生还对“还泪”进行了分析。曹雪芹通过“木石前盟”神话的创造,用神瑛侍者与绛珠仙子的施恩与报恩,构建了小说凡世间的爱恋与情悟。而这种构建,却是曹雪芹自身的反思与基础。贾宝玉寻求解脱而曹雪芹也在寻找解脱,书里书外,探求的不过是人的归宿。 三 “太虚幻境”是《红楼梦》三个神话中构建最为宏大的神话。如果说“女娲补天”是《红楼梦》的缘起,“木石前盟”是宝黛爱情的前世,那么,“太虚幻境”则是整个《红楼梦》的主线预示与主要的哲思起源。 “太虚幻境”完整地展现出来是在第五回。贾宝玉在宁国府侄儿媳卧室午睡时进入梦境。来到太虚幻境,在警幻仙姑的引导下,贾宝玉查看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并且听了十二支《红楼梦》曲,这些预示了贾府众多女性的悲惨命运。 卜先生对“太墟幻境”的文化渊源进行了梳理。仙境一说起源于古代神话,比如“昆仑之虚”、蓬莱、十洲三岛等等。幻境之中的“引梦人”也在唐代传奇中出现。太墟幻境中的“离恨天”“灌仇海”“放春山”“遣香洞”“迷津”等等地名、水名、山名与我国道教神话中的洞天福地都有关系。除了上述事物之外,贾宝玉在太墟幻境的游历中听到了警幻仙姑提出来的前所未有的概念:“意淫”与“兼美”。 卜先生认为,意淫乃是贾宝玉天分中生成的天性,来自贾宝玉的本性,正如脂砚斋所批评的:“意淫”不过是“体贴”二字。这个“体贴”才是“意淫”最佳的注释。 贾宝玉成长中的一个重要标志,是在太墟幻境中完成了他的性启蒙。其性启蒙的对象就是“兼美”。警幻仙姑介绍说,吾妹“乳名兼美字可卿”,其“鲜艳妖媚,有似乎于宝钗,风流鸟娜,则又如黛玉。”兼美既有宝钗的容貌,又有黛玉的神韵。容貌与神韵之间,实则一为外相,一为内相。在整个小说中,林薛二人是双美并举。也许这正是作家曹雪芹的态度。 四 卜先生把“一僧一道”和“风月宝鉴”并没有放在三个神话中,而是单独的章节来论述。 “一僧一道”在《红楼梦》全书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们是贯穿全书的一根纽带,是三个神话的沟通者。这“一僧一道”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他们把“补天遗石”带到红尘开始了历世之旅。他们为薛宝钗送金锁,为林黛玉治病。“一僧一道”把甄士隐和柳湘莲操渡出世,把贾宝玉从死亡的边缘抢救过来,最后也是他们把贾宝玉引入佛门。“一僧一道”在书中同时出现,佛道同框,卜先生认为这在历史上是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当人们用世俗的眼光来看这个问题的时候就会发现,宗教被功用化了。” 严格地说,“风月宝鉴”的故事算不得神话,而只能是与神话相类似的志怪而已,因为它只是一件妖魔化的器物。它是一面镜子,有正反两方面的用法。虽然如此,“风月宝鉴”却是太虚警幻之物。 《红楼梦》原有一名书就叫《风月宝鉴》,或许是曹雪芹是想借此书起到“镜鉴”的作用。但是所有的分析我们在已有的文本中并没有看到。在现有的文本中,它只“现身”过一次,就是贾瑞被凤姐设局之后在弥留之际,跛足道人送来“风月宝鉴”,嘱咐他只看正面不看反面,才能保全一命。但是贾瑞为求与凤姐的一时的梦中之欢,最终并没有听从跛足道人的话而送了性命。 五 神话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伟大创造,同时也是文学发展的渊源。文学前辈郑振铎先生在他翻译的《希腊神话与英雄传说》序言中说“不懂得希腊神话简直没法去了解和欣赏西洋的文艺。”同样,在中国,如果不知道中国古代的神话,也是没法了解和欣赏中国文学的。 中国古代神话对中国文学特别是中国小说的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 首先,古代神话是最早或较早的富于散文的故事系统,这是它能够对小说产生重要影响的基础。其次,古代神话对小说的另一个影响是它风云诡谲的叙事结构。第三,古代神话千变万化的神怪形象对小说的创作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见刘勇强著《中国神话与小说》大象出版社2009年9月第2版)。 事实上,后世的很多小说不是专门的神话小说,就是在小说中引入神话故事传说,或者对神话加以改编。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讲到明代小说的两大主潮,一是神魔小说,二是世情小说。前者的影响更大。如《西游记》《封神传》《三宝太监西洋记》。《红楼梦》在小说中引入的神话是“女娲补天”并加以改编,而“太墟幻境”和“木石前盟”则是作者自创的神话。在现代小说的创作中,风行世界的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类似于神魔小说的所谓“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也就是神话故事、宗教典故、民间传说等组合起来的“大杂烩”,其情节曲折离奇,令人眼花缭乱。我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作品中,就充满了这样类似于神话的魔幻故事。 卜先生在书中对早期与神话有关的文学创作作了一些梳理,说明了神话故事对小说的创作具有重要的影响,那么,后世小说为什么要引入神话故事? 比如《红楼梦》,我看到了卜先生的回答:由于神话群落的存在,《红楼梦》的写实加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使它更具有吸引力。“神话的虚幻性决定了曹雪芹可以更灵活地运用自己的想象,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而神话叙事对凡事叙事的引领与指导意义是非常强的,可以说,这三个神话决定了《红楼梦》故事走向的结局,具有命定性与先验性。” 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觉这个回答过于简单。以卜先生的学术功底,完全有能力把这个问题回答得更加圆满。 2019.10.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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