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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达西张葱玉

 细雨青衫 2020-01-20

最近在闭关搞创作,公号的更新速度会变得非常慢。后台催更的同学们可以看看旧文,更悲哀的是我的女朋友们,因为我已经很久不组织温馨治愈系的“如果可以随便选明天你想嫁给谁茶话会”了。

那是我最受欢迎的主题聚会,宅女们欢聚一堂,喝着香槟吃着肥肠,想嫁张岱,苏东坡要是能少和和尚玩玩也不错,纳兰容若能不能改一改敏感的脾气,当然张伯驹就更倜傥了……她们沉浸在历史的长河中尽情幻想,我的作用就是在每次聚会为她们找到新人。

张葱玉是聚会中的热门话题,因为姑娘们给他起了个花名——民国达西

为啥?因为他和达西先生一样有钱啊!

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想娶位太太,这已经成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傲慢与偏见》

如果按照这个标准,张葱玉先生应该18岁就被全上海滩的未婚小姐和她们的妈妈们惦记上了。

1931年,张葱玉18岁,他的爷爷张石铭去世三年,张家分家了。

张家不是一般的张家。从康熙末年开始,南浔的张氏家族依靠蚕丝出口发家,到光绪年间,家产已达1000多万两银子。不过,在当地民谣“刘家的银子,张家的才子,庞家的面子,顾家的房子”里,张家不仅有钱,而且出才子。张葱玉的爷爷张石铭爱好收藏,他有个堂兄弟,我们之前介绍过,叫张静江,详情可戳你不熟悉的张家五朵金花,比宋氏三姐妹更传奇

张葱玉的父亲张乃骅26岁时从上海坐船去杭州,失足溺水身亡,那一年,张葱玉才4岁。张石铭十分疼爱这个孙子,这位西泠印社的发起人和赞助人坚持把张葱玉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抚养。

张石铭的三年丧期已满,张家分家了。他们特聘了当时的经济界著名人士张文进做财产评估,最后的结果是:除去常熟、苏州的田亩、盐厂、房产及家藏字画书籍不算,仅上海的房地产和产业估资达二千万元,同时负债九百万元(主要是投资地皮)

五房分家,每一房得二百万元,张葱玉这一房,就他一个人

《锵锵三人行》有一回说到这个话题,我给你们感受一下当时的谈话氛围:

果然,媒人很快上门了,她们带来了各种姑娘的皂片。其中大家觉得最靠谱的是顾家姑娘,因为介绍顾家姑娘的媒婆也是张葱玉爸妈的媒婆,老熟人。

▲  1928年顾湄和兄弟姐妹们

但是,张葱玉先生say no了!为啥呢?因为人家说了,要自由恋爱。更何况,他才18岁,显然还没怎么玩呢!

看看,有没有像《傲慢与偏见》里的达西先生,第一次宾利先生给他介绍伊丽莎白,他拒绝了。但很快,他就发现了我们伊丽莎白小姐明亮的眼睛,并陷入了爱河。

后来,我们把这种行为,称之为“打脸”。

几年之后,张葱玉先生也会遭遇一次这样的打脸。而现在,他沉浸在当上海滩单身钻石王老五的喜悦当中,可劲儿造吧,世界!

他喜欢出去吃饭,我数了数,蜀腴川菜馆的次数不少、大华也多,但都不如杏花楼。蜀腴川菜馆是1930年代末上海滩上的网红餐厅,张爱玲的《色戒》里专门说过,“昨天我们到蜀腴去——麦太太没去过。”西餐厅去的次数也不少:维也纳茶室、E. D. C. GardenResterant、沙利文、欧罗巴饭店、西维拉……和中餐几乎平分春色了。

他喜欢买字画古董。一开始,是上海滩最有名的“冲头”。大家一听说他去买东西,都开心得不得了,因为又可以骗他了。但张葱玉有一点特别好,愿赌服输,买了假货,也不找人家算账,回来之后好好总结,暗暗吃一堑长一智。很快,他的钱不那么好骗了。又过了两年,挑剔的吴湖帆已经对他赞不绝口:“葱玉年才廿六,所藏法书为海内私家甲观,而自书仿元人亦至佳,洵少年中英俊才也。”

他喜欢赌博,日记里常有“负一千一百五十元”“赴金门作纸牌戏,负三百元”“善琨兄邀饭并作博局,至天明始散,予胜一万四千二百元”之类的记录,这个爱好,将成为他前半生转折的关键。

快乐的单身汉张葱玉过了快乐的六年单身生活,然后,依然单身。

家里人有点捉急,毕竟这一房就葱玉一个独苗,你爸爸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生你了。所以,媒婆又上门了,还是那个介绍他爸妈认识的媒婆。

媒婆对小张说,侬还记得18岁的时候我介绍给你的顾家小姐吗?我打听过了,人家也还没有结婚呢!你不用立刻决定,不如去见一面好不好?

闲着也是闲着,那就见呗!

1937年,他们第一次约会,在兆丰公园(现在的中山公园),留下了这张照片,张葱玉先生斜戴礼帽,墨镜西装,顾慧珍小姐回家之后,在照片上写着:“dating with zhangheng。”(张珩字葱玉)

小姐这边的意思一时无法确定,但歪着头假装玩世不恭的先生已经动了心。

他只花了两周时间就向小姐表达爱意,并且在静安寺的德国餐厅请老丈人吃饭,急不可耐要把婚事敲定。虽然是自由恋爱,张葱玉还是按照订婚、结婚的老步骤来,订婚照是这样的:

结婚照是这样的:

1938年1月22日下午三点,他在大东饭店和顾小姐结婚,证婚人是宁帮老大虞洽卿,介绍人是上海县知事李祖夔(就是解放后康平路1号凶案的被害人)。第二天,张葱玉同学掏出日记本,记下了对老婆的评价:

甚婉淑。

是不是打脸呀?

还没完,他对老婆说,达令,顾慧珍这个名字不够美,我给你改成顾湄吧。

“湄”出自《诗经》,“所谓伊人,在水之湄”。盖章打脸。

这个老婆是满意的,葱玉同学婚后的娱乐活动,逐渐和老婆相关。去电影院看电影,不忘带老婆。看费雯丽的《乱世佳人》,觉得“精湛绝伦,今岁当以此片压卷”,没过几天,特别陪老婆重新看一遍:

1941.6.13 星期五 晴

夜偕湄重观《乱世佳人》影片于大华。

老婆喜欢的京剧,他之前基本不看,现在也陪着看:

1938.2.10 星期四 雪

观麒麟童(周信芳)《一捧雪》,余久不观京剧,以湄欲往故也。

▲  顾湄还蛮喜欢京剧的

但是赌博依然没有戒掉,而且,越发起劲了:“吾大负” “吾大败而返” “吾负两千元”“吾负五百元” 等。也不是没后悔过,心里觉得对不起老婆:

1939.7.30 

醉后生事已是第二次,今后将痛改前非。否则无以对湄,更无以对祖宗先人于泉下矣。

老婆剖腹产生孩子,他每天去医院探望,出了医院就去赌,这叫老婆赌博两不误。

世家子弟出手阔绰,张葱玉同学有时一夜下来,居然输掉一栋房子。

王季迁:不幸的是张葱玉有一个坏的嗜好,他爱赌。他出名的一件事是一个晚上把上海闻名的大世界输掉了。他的地产有些是赌掉了,有些是银行买卖不得意,他得赔钱。他闻名的书画收藏也抵押给了谭敬。

——杨凯琳编著《王季迁读画笔记》,中华书局2010年12月北京第一版。

这样的故事上海滩似乎并不少见,但奇怪的是,发生在张葱玉同学身上,却很难让人讨厌。更奇怪的是,我们从来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看到太太顾湄对此有任何怨言。很多年之后,她说起他,首先回忆起的,是她和他40年代去北京,戏园子里,倆老头坐在后面窃窃私语:“听说上海的张葱玉来北京了?”“这位张先生对古画如此精通 , 肯定 50 岁出头了。”

顾湄笑着说,他们哪里知道,坐在他们前面的那个年轻,就是张葱玉,那时候,他才二十多岁呢!

顾家小姐爱上的张葱玉,和金钱无关,和才华有关,这也是一种偏见,爱的偏见。

张葱玉的收藏眼力和水平沪上有名。他的“韫辉斋”和庞莱臣的“虚斋”、吴湖帆的“梅景书屋”、张大千的“大风堂”形成了海派收藏的“四大名斋”。

他待人接物宽厚大方。抗战初期,郑振铎受国民政府委托,在上海组“文献保护同志会”。张葱玉时常帮忙,不仅把自己的宋元版藏书出让给中央图书馆,还动员大伯张芹伯将家藏上千部善本售给中央图书馆。

郑振铎跟他借钱,他只说“ok”。钱做什么用,什么时候还,他问也不问。有时候太太问起,他就回答:“他那头有人来,要用钱。”顾湄也不以为意了。

到1949年,张的收藏大半归了爱造假画的富商谭敬,据说,后者常常看准张葱玉豪赌的性格,先摆下赌局圈套,专等张葱玉输急了眼,让张同学签下契约,自己假惺惺为张买单,从而获得张的收藏。

沪上小开张葱玉已经成了无产者张葱玉一家人六口人没了衣食来源。

这时候,出任国家文物局局长的郑振铎伸出了援手。

郑振铎力荐张葱玉进京,担任文物处副处长,兼文物出版社副总编。上海小开成了北漂,新生活从此开始。

▲  一家人搬到北京,在院子里合影。

他几乎是拼了命的工作,一旦发现一件有特殊价值的字画,他就会高兴得不断地摩娑。老同事曾说,整个院子就属张葱玉的屋里熄灯最晚,他是真心热爱这份工作。

他也是真的适合。国家文物局的谢辰生先生回忆,故宫博物院曾打算买一件赵原《晴川送客图》轴,该院的书画掌眼人事先写了一张条子给张葱玉,要他在鉴定时不要讲话。结果张葱玉拿到一看,这件《晴川送客图》是谭敬所仿的,真迹原本是自己的收藏。于是不顾人情,当场指出,赝品终究没能蒙混过关。

刚到北京时,他只会说上海话,在外面叫三轮车回南锣鼓巷的家,怎么也不清楚,对着车夫拼命讲:“南锣鼓行。”

1958年,张葱玉自愿报名去修十三陵水库,十几天后回来,“肩上背上均晒爆了皮。他坐在饭桌前,穿着汗背心,大口大口地喝一碗蔬菜汤,好像从未吃到过的美食”。

他还是喜欢吃。午饭要去王府大街上“蟾宫”吃清汤小包,或是东安市场里的“吉士林”吃奶油栗子粉,“欧美同学会”的罐焖肉也是他的最爱。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让老婆一大早去东安市场的森隆门口排队拿号,然后再去上班,为的是吃一客清炖蹄髈。

他喜欢听外国古典音乐,每晚七点半,他都让女儿和他一起听贝多芬、肖邦、莫扎特、柴可夫斯基……“家里的那台收音机是母亲的陪嫁,很特别,海蓝色的玻璃外壳,不知道的会以为是一个玻璃盒子。听说全上海只有几台,外祖父专门定的,那时叫无线电。但毕竟有年头,有时会有杂音或找不到准台。好像父亲向母亲抱怨过要换一台好点的收音机,但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给父亲买一台新的。”(《我记忆中的父亲张葱玉》)

▲  1956年在北海公园

他的北京朋友,是启功、王世襄、徐邦达、夏鼐、张伯驹、谢稚柳、黄胄……他真喜欢这些新朋友啊,新朋友们也喜欢他。启功先生当时住黑芝麻胡同,离张家的南锣鼓巷近,三天两头到张家来。张家的孩子们都爱启功,因为“他说话非常幽默,常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而且声音很像少儿广播电台里讲故事的孙敬修”。

王世襄总是骑自行车来,春天,他专门去西山采摘一种叫“二月兰”的野菜,回家烧好了,带给张葱玉吃(天哪,你的好基友陈梦家有的吃吗!)大年初一,王世襄一大早来拜年,大家还没起床,就听见老王在门外扯着嗓门叫“过年了”……

他偶尔还是喜欢打一打麻将,徐邦达的太太打牌打得好,长得又瘦,私下里,他给徐太太取外号,说自己是“张天师大战白骨精”。

这是真正的新生活,可惜,太短了。

1963年8月,张葱玉被诊断出肺癌,决定手术。由北京协和医院院长、著名外科手术专家黄家驷亲自动刀,他非常乐观。

手术前一天是星期天,大家陪着他。下午,他让孩子们先回去,两个儿子走后,他一直“站在协和医院二楼面对大门的落地窗前,目送他的俩个儿子骑车消失在街的拐角处,长久没有离去。”

手术很顺利,但到下午突然大出血,抢救数小时,终失败。

张葱玉猝然离世,年仅49岁。

得到噩耗的启功和王世襄跑到张家,一进门便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一边大哭一边呼唤:“葱玉啊葱玉……”

但很难说他的英年早逝是幸还是不幸。早在五十年代,他的家乡南浔就把他定性为“大地主”,通知他下乡接受群众批斗。多亏了郑振铎帮忙,把地主帽子从他的头上挪到了张葱玉的母亲头上。

“文革”时,这笔账被重新翻出来,张葱玉和母亲都已经去世,郑振铎在1958年遭遇飞机失事,顾湄成了“地主婆”,一次次被揪斗抄家,但这位顾小姐挺了过来,所谓伊人,是坚强的。

张葱玉的那位“损友”谭敬因玩蟋蟀赌博,于1958年以赌博之罪被送往白茅岭改造,一直到文革后才重新回到上海。他的小女儿谭端嫁给了杜月笙的儿子杜维善。

而跟着谭敬一起做假画的汤安得了一种怪病,夏天也要用“汤婆子”。陈巨来说,1963年,汤安曾经假死过一次,送进太平间后,他半夜复苏过来,大呼“吾没有死呀”。两年后,他真的死了。

顾湄在文革后去了美国,儿孙满堂,得享高寿。

2017年,张葱玉和顾湄的骨灰迁葬南浔。

“张葱玉是很好很好的,不过,做顾湄还是需要勇气的。”女朋友们总喜欢用这句话作为我们聚会的结束。

我真喜欢爱自省的女朋友们,我真喜欢善于等待的你们,等我回来,拉钩。

参考文献:

1、张珩,《张葱玉日记·诗稿》,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版 

2、张南琛、宋路霞,《从公子哥儿到书画鉴定大师》,《世纪》2006年05

3、马徐浩,《作为市民的张葱玉生活》

4、杜卡,《张葱玉:繁华落尽见真淳》,https://blog.artron.net/space-39707-do-blog-id-1261023.html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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