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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诗记】冯班、冯舒:从来天地无端恨,尽入贫穷一寸怀(上)

 真友书屋 2020-01-21

冯班冯舒兄弟两人在诗史上被合称为“海虞二冯”,《清史列传》卷七十冯班传附有冯舒传,此中称“(冯舒)与弟班并,自为冯氏一家之学,吴中称‘二冯’”。《皇明文献通考》载《冯定远集》后称:“班与其弟舒,皆以诗名,称‘海虞二冯’。”在中国诗史中,清代有虞山诗派,此派以钱谦益为盟主,而二冯为该派中的主要干将,有人甚至说,二冯在诗史上有跟其师钱谦益同等地位,王应奎在《柳南随笔》卷一称:“某宗伯诗法受之于程孟阳,而授之于冯定远。……吾邑之诗有钱、冯两派。”


在历史上,最为推崇冯班者乃是吴乔,吴在《围炉夜话》中有许多夸赞冯班之语。我摘录陈望南在《海虞二冯研究》上的引语如下:“问曰:‘定远好句如何?’答曰:‘好句何足以论定远?弘、嘉人岂无好句耶?唐人妙处,在于不着议论而含蓄无穷,定远有之。……’论定远诗甚雅,若直言六百年无是诗,闻者必以为妄,若谓六百年中有是诗,则诗集具在,有好句之佳作有之,未有无好句之佳作如定远者也。”陈望南评论说:“在《围炉夜话》中,吴乔往往大段地引用冯班的观点,叹为至论,而对冯班之诗与诗论,称扬之词不吝惜。”


然而吴乔这个人却很有意思,龚鹏程在《中国文学史》上是这样描写吴者:“吴乔是个奇人,武功甚好,擅枪法,但谈起诗来,却大倡温柔含蓄、比兴寄托,著有阐发李商隐与当时史事关系的《西昆发微》。”看来吴乔大力地夸赞冯班,其主要的原因,是冯的理论正是他所喜好者,比如吴乔在《西昆发微》一书的自序中说:“赋必意在言中,可因言求意。比兴意在言外,不可以言求意。”而这也正是冯班的诗学观。

冯班撰《才调集补注》十卷,清光绪二十年江苏书局刻本,书牌

冯班撰《才调集补注》十卷,清光绪二十年江苏书局刻本,卷首


当然,对于二冯历史上也有不同的声音,朱庭珍《筱园诗话》中用了很大的一个段落来辨析二冯诗学的弊端,我摘引其中一小部分如下:“赵秋谷与阮亭不睦,久遂成仇,至作《谈龙录》以诋刺之。独心折二冯,几欲铸金崇奉,其好恶殊不可解。查秋谷之服膺冯氏,阿好溢美,其说本于常熟吴修龄,曾三过吴门,访求修龄所著《围炉诗话》而不得,大以为恨。予观二冯所著《钝吟老人集》《默庵小刻》,并所评《才调集》及吴氏诗话诸书,不觉大笑,乃知秋谷之笃嗜,真如嗜痂,不可以正理诘矣。”朱庭珍在这里,又提到了赵执信跟王渔洋不合的事情,朱说,虽然赵不停地在骂王,并且用《谈龙录》来讽刺王,但赵却对二冯顶礼膜拜,赵的这个行为让朱认为不可理解,他经过一番探究,认为赵佩服二冯,就是因为受到了吴乔的影响,因为赵执信曾三次到吴中地区去访求吴乔的《围炉夜话》而未得,对此赵大感遗憾。但朱庭珍翻看过二冯的诗集后,却看不出其中有何奥妙,反令他哂笑之,所以朱庭珍的结论是赵执信服膺二冯,纯粹是一种怪癖,无需用理论来找出原由。朱庭珍的这个说法,被很多人认为是一种偏己之见,程望南认为:“这个评论也是可以用于朱庭珍本人的,他对二冯的评价其实也是出于门户之见,实在伤之尖刻。”

冯班撰《钝吟杂录》,清康熙汲古阁刊本,书牌

王渔洋对二冯的评论分为前后两段,最初他对二冯也有夸赞语,王在《池北偶谈》中赞誉冯班“博雅善持论,著《钝吟杂录》六卷,……多发前人未发。”而后王渔洋在《古夫于亭杂录》中又说出来相反的一段话:“著《钝吟杂录》,多拾钱宗伯牙慧,极诋空同、沧溟,于弘、正、嘉靖诸名家,多所訾謷。其自为诗,但沿《香奁》一体耳,教人则以《才调集》为法。余见其兄弟(兄名舒)所评《才调集》,亦卑之无甚高论。乃有皈依顶礼,不啻铸金呼佛者,何也?”对于王渔洋对二冯态度的前后不一,王应奎认为“盖因阮亭作《古夫于亭杂录》时,方与益都赵伸符有隙,而伸符颇推崇定远,修私淑门人之礼,阮亭故欲矫之,议论遂自相矛盾。此出私心,非公论也!”

冯班撰《冯氏小集》清康熙汲古阁刊本


从历史资料看,最为夸奖海虞二冯者,确实是赵执信,他在《钝吟集序》中称:“先生承父兄之学,穷其博而致其精,了无牵合傅会。其论古今成败,必瞭然于其时势,依倚人情,可见诸行事,不肯迂谬诡激求人之短。其诗原本诗骚,务禆风教,至于条缕体制,含咀雅颂,北宋以来,未之有也。”虽是夸赞之语,其实赵在这里说得也有一些道理,比如冯班精于考据学,而冯将这种考据精神用在了诗史的研究方面,这也正是他超于一般诗人之处。赵称自己从年轻的时候就心折于冯班,他在《谈龙录》自序中说:“余幼在家塾,窃慕为诗,而无从得指授。弱冠入京师,闻先达名公绪论,心怦怦焉每有所不能惬。既而得常熟冯定远先生遗书,心爱慕之,学之,不复至于他人。”

冯班撰《钝吟集》清康熙汲古阁刊本


海虞二冯在诗史上的地位跟钱谦益的大力夸赞有较大的关系。钱曾给二冯的诗集作序,并在序言中详述二冯在诗学上的独特见解,而二冯对钱谦益也竭尽能力地给以帮助。明崇祯十年,钱谦益和瞿式耜被奸民张汉儒诬告而入狱,冯舒到处托关系,同时花了四万金去贿赂当道,而后冯舒因为跟钱、瞿两人交往密切,受到牵连,也同样入狱,被关押了大半年才被放出。由此可见,冯班与钱也算是患难之交。


虽然在历史上二冯并称,但两人的性格并不相同,康熙《常熟县志》称冯舒“平生直肠快口,躯干伟岸,遇事敢为,不避强势”,正因为他这种耿直的性格,所以他在顺治六年跟县令瞿四达以邑中钱粮之弊据理力争,而被曲杀于狱。冯班的性格被人概括为一个“狂”字,《重修常昭合志》上说:“(班)为人落拓自喜,意所不可,掉臂去之。胸有所得,曼声长吟。经行市中,履陷于淖,衣裂其幅,如无见一人者。当其被酒无聊,抑郁愤懑,辄就座中恸哭,人亦不知其何以。班行第二,时称为‘二痴’,班亦即以自号。”看来此人性格绝不合群,与人谈话稍有不合,他掉头就走,平时冯班穿得破破烂烂,常到酒馆内喝闷酒,而时不时地自己就在酒馆内痛哭起来,谁都不明白他为何要哭,因为他是冯家的老二,所以被人称为“二痴”。这话听起来不是很好听,也就是说他是个二傻子,但冯班听到后却并不以此为忤,他竟然就以“二痴”当成了自己的号。冯班所做的一首《夜坐赠友人》最能表明他内心痛苦的原由:


通夜与君语,潺潺涕下裳。
为谁遭契阔,无计且颠狂。
万事到头尽,百年中路长。
穷交古来有,凭杖莫相忘。


冯班撰《钝吟别集》清康熙汲古阁刊本


看来得不到他人的理解,才是冯班内心苦痛的主要原因。由于冯舒去世早,故而二冯在诗学上的成就主要显现在冯班的身上。而海虞二冯之所以有如此高的成就,应该跟他的父亲冯复京有很大的关系。冯鳌在《书冯舒校〈玉台新咏〉后》一文中称:“家默庵、钝吟两公,承嗣宗公之家学,读书稽古,贯穿百家,尤神明于诗法。”此处所说的嗣宗公就是指的冯复京。关于冯复京在诗学上的成就,陈鹏年在《序冯舒校〈玉台新咏〉》中称:“夫虞山为三吴望邑,累钟名英,为文坛领袖者钱宗伯。嗣宗冯子与宗伯并兴,学问文章与之相颉颃,不愧为一代作家。”即此可知,冯复京当年有跟钱谦益并称的威望,虽然此话读来有些溢美,但也足见冯复京在诗学上有着独到之处。而他的两个儿子后来在诗史上有如此响的名声,料想与其父有着较为直接的关系。

《玉台新咏》书牌有“虞山二冯”字样,乾隆二十六年锡山华绮宝元堂刊本


正因为如此,冯舒、冯班对其父特别推崇,比如康熙《常熟县志》上说,当年张溥组建复社,在社会上极有影响,当时张溥等人也请二冯加入复社,但二冯觉得复社这个名中有个“复”字,为此而犯父讳,故不加入该社,这样的做法被后来的邓之诚在《清诗纪事初编》卷一中批评为“是秀才争闲气,耻居人后,不得言志节”。


二冯虽然是钱谦益的弟子,但他们有些诗学观点跟钱并不相同,刘世南在《清诗流派史》中讲到“二冯和谦益最大的分歧,是宗法晚唐而鄙薄宋人”,但他们也有观点一致的地方,“其同处则是一致反对明七子的仿古之风”。二冯与钱谦益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一致反对江西诗派。王士禛在《古夫于亭杂录》中说:“方虚谷《律髓》一书,颇推江西派,冯己苍极驳之,于黄(庭坚)、陈(师道)之作,涂抹几尽。其说谓西江之体,大略如农夫之指掌,驴夫之脚跟,本臭硬可憎也,而曰强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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