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来的古籍热,其起源跟一本书有一定的关联,那就是《田涛说古籍》。书不大,在今天看来,就是—本通俗的小册子。此套书总计四本,其他几本说的都是瓷器、家具等收藏门类。此书出版时,流传在社会上的,跟藏书有关的书都是搞目录版本研究的专业或半专业的书,纯粹的通俗读物并不多,《田涛说古籍》的出版,对于藏书风气的普及,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此书的作者田涛先生是位藏书家,他的专题是搞法律古籍的收藏,实际上好的善本只要有机缘,或者价格合适,他也一并藏之。后来出了此书,人们对他的收藏才有了一个整体上的了解。书前附有数页彩色书影,列出了田涛所藏的善本十余种,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这部元版《孝经》,应该说,这部《孝经》是田先生“信吾是斋”的镇库之宝。 田先生住在黄亭子时,我去他家看过两次书。1996年第一次去他家时,是彭向阳兄带我去的。在此之前,我在拍卖会预展上见过田涛多次,记得有一次他还给中国书店某场拍卖会做拍品推介讲座。田先生为人豪爽而有侠气,完全不像一般爱书人的腼腆内敛,要求到他家去看书,他也答应得很是爽快。“信吾是斋”处在一片老居民楼内,书房面积不大,应该在二十平方米以内,四面墙一半是书架,大约有六七个书柜。见面后,他第一句话就问我:“你觉得我家的藏书多吗?”其实我觉得不多,因为他的每个书架都不大,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制式,分为上下两截,是下宽上窄的那种,下面的一截带有木门,作为橱子来用,上面的一截是玻璃门的书架,两截加在一起,估计高度不超过二米二,并且每个书架的宽度都不大,六十公分左右,这样的六七个书架,即使全部装满了也盛不下多少书。我踌躇着不知如何回答才显得得体,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跟了句:“没事,你直说。”我只好用委婉的口气说,确实不太多。 田先生马上把声音提高了三个八度:“当然不多了,我还有这么十间屋子!”当时我没好意思接他的话,因为十间屋子,如果是这么多书架的话,也没有多少。 平心而论,就当时国内的藏书水准而言,田先生的藏书质量,称得上很高,虽然黄裳先生看了《田涛说古籍》后不以为然,认为他不过就有一部元版的《孝经》。但在二十年前,好书基本上是卖给公共图书馆,如果没有特殊的家传,想从市场上收到高质量的藏书,比今天的难度要大许多:今天如果有花不完的钱,搞一份高质量的藏书并非不可企及,而在那个时代,有钱也没用。因此,我看了田涛的藏书,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眼光独具。记得那天,大概看了三十多部他的藏书,印象最深的有数部明初内府本,开本巨大,且品相上乘,我在此之前还从未在他人家中看到这等质量的古籍。但他那部镇宅的元版《孝经》,却没能见到。 此后过了约十年,记不得因为什么事情,我跟张远志先生又去了田家一趟。因为走错了路,转了几个弯都没找到田涛先生家,路上几次去电向他请教路径,他极有耐心,从语气上丝毫听不出不耐烦,而我和张先生实在弄不明白如何前行,于是,他迎着我们开车过来。记得好像是开了辆新本田,上车后他说,这是自己卖了些书换的车。此次在他家又看了几十部书,这次看书,他又重复着上次的动作,不停地往我手里递着书,我这一本还没看清楚,而下一本已被他不由分说地摞了上来,不一会儿,就像摞大饼一样在我的面前堆起了二尺高。每当他这样做时,我完全不知如何看下去,更加无法记住那部书的特点与妙处,以至出了门,回到家写日记时,基本上记不起看过哪些书。那天出门后,我跟张兄讲到了田先生的这个特点,张兄认为这个动作更体现了田涛先生的豪爽所在,他是想让看书者能够看到他更多的好书。 田涛先生的藏书印很特别,是一个椭圆形的朱文章,上面刻着他的堂号“信吾是斋”。记不得是哪次,我在他家时,他向我出示了这枚印章,是白芙蓉材质。田先生说,这是某位著名篆刻家给他刻的,说实话,以我的拙眼,真没看出刻得有多好。显然田先生不这么认为,他的藏书大多钤有这枚章。后来在多家拍卖会的预展中,时常看到钤有此章的书。钤有“信吾是斋”藏章的书,这些年来我也陆续地买到过六七部,从版本而言,最好的一部应当是他旧藏的明成化刻本《文选》,此书的卷首和每册书的首页上,都钤有“唐国经史之章”,说明该书是明代唐藩所刻,也是难得一见的佳本。几年之后,我在拍场上见到了此书,因为有着如逢故人之感,我把它买了回来,至今还在我的书架上。那天看书印象最深的一部,则是清乾隆武英殿木活字套印本《万寿衢歌乐章》,因为我有活字本专题,此书是活字本与套印本的结合,这种书在古籍上很少,而内府本据知仅有四种,以前见过该书两次,但价格都很贵。就品相而言,田先生所藏的这一部,是我见过的三部之品相最佳者。最后终于咬牙拍下,那场拍卖会田先牛恰巧坐在我前面两排的位置,该书落槌之后,他回头笑着对我说:“这本书你买得值,好书归你了,哈哈哈!”他那爽朗的笑声,似乎我跟他是站在天安门广场上聊天,完全不顾拍场内安静环境下人们的侧目。 2001年春,嘉德拍卖会上,竟然上拍—了“信吾是斋”的镇库之宝——元泰定三年刻本《孝经注疏》。古籍在那个时代,还没有大热起来,当时的行市,平均一册宋版书的价格是十万元,而元版则是在一万元左右,即使稀见难得者,也就按这个均价能够翻五倍。因此,这部《孝经》标价十三至十五万,有点略高于行市,而我当时在看预展时,也觉得这部书价格有些贵,尤其是书上还挖掉了几枚印章。出于这些七七八八的原因,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部书。可能因为大家也是这么看,所以就流拍了。今天想想,这部书还是很难得。其实真正元刻元印的《孝经注疏》,这么多年来,就出现过这么一部,只是不知道这部书今天仍然存在“信吾是斋”中,还是已经另归了他人。 近几年我忙于各地寻访,虽然也时常能够见到田先生的消息,但始终未能见面。在寻访途中的某天,突然接到了书友的电话,告诉我田涛先生去世了。这个消息让我站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在我的印象中,虽然他的年纪比我大十几岁,但身体状况相比而言却比我好许多,尤其他说话时响亮的嗓音,显示出他身体状况极佳。等寻访回来后,我才了解到他意外去世的一些细节。田先生是到外地去搞讲座,在机场取行李时,突犯心脏病,面朝下栽在了地板上,因为没人了解是怎么回事,过了一段时间,才有人把他翻过来,这时已经没有了气息。 他的去世,在我的心里有较大影响。有挺长一段时间,我每想到他,就感到忧郁,不仅是因为兔死狐悲,或者唇亡齿寒,也是感到古书界失去了一位有影响力的人物。今天,许多人的藏书,在质量或数量方面超过他的应该不在少数,但在书界的影响力,尤其是在占籍的普及上,却没能见到出其右者。当然,我这里说的是藏书,尤其是指藏古籍,而写书则是另一个范畴的事情了。对于民间藏书的社会影响而言,在我认识的朋友中,只有他有可能成为书界的“马未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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