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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当我面对2020年1月3日晚，人民大会堂万人大礼堂舞台上，那群兴奋地背诵着蒙学名篇而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童声朗诵队时，再次想起了那个翻遍整个西单图书大厦，都找不到一本《唐诗三百首》或《宋词三百首》的下午。  《但愿人长久——中国唐宋名篇音乐朗诵会》2020年1月3日在人民大会堂演出 多年是多少年？20年，准确说是不到21年。等着去大学报到的那个暑假，想到总算从题海里暂时解放，应该系统地加强些人文修养，那么先从浓缩中国文学智慧奇珍异宝的那顶灿灿王冠——唐诗宋词采撷起，必须顺理成章。却不想偌大的古典文学区域，一下子竟找不到想要的。难道是当代人民群众不需要诗了？当然不是，而且恰恰相反，至今我还记得书店阿姨的原话：都是几个月前那场“唐宋”闹的，库存的早就一勺烩，几次调货都跟不上。 阿姨口中的“唐宋”，指的是并无先例可循，却在1999年早春横空出世的唐宋名篇音乐朗诵会（以下简称“唐宋”）。这场朗诵会还上过当时的《新闻联播》，可谓现象级的存在。 二十年过去了，当年领衔的三位元老已然作古，这场现象级的热却非但没有消退，既有著名指挥家郑小瑛、几度战胜病魔甚至死神的乔榛等宿将坚守，又陆续补充了迪里拜尔、康庄、蔡浙飞等生力军，走遍了大江南北，让更多的中国人为唐诗宋词的魅力如痴如醉。此为后话。  著名指挥家郑小瑛在中国唐宋名篇音乐朗诵会现场  著名抒情花腔女高音歌唱家迪里拜尔在中国唐宋名篇音乐朗诵会现场 当我们在追看朗诵时我们在追什么 没听过诗词朗诵会，还没听过背诗么，诗词朗诵究竟有多大，又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魅力？二十年前，因为这样的疑问，从跨过新世纪的门槛开始，“唐宋”的观众队伍里又多了一个懵懵懂懂的好奇者，继而是义无反顾的追随者。有趣的是，许多同好竟和本人不谋而合：从孙道临、李默然、英若诚这些国宝级老人，到当年还堪称青壮的乔榛、濮存昕诸大家，本来买“唐宋”的票，多少也是因为有之前在舞台和影视中领略过无数遍的、各位表演艺术家的艺术造诣来背书。结果却惊奇地发现，他们的朗诵，居然比他们演/配的戏更让人大呼过瘾。  国家一级演员濮存昕和国家一级演员肖雄（右） 一方面，没有了“第四堵墙”，艺术家和观众零距离和高浓度地频繁交流和相互感应，因而生成一种绝无仅有的吸引力和感染力。而更为超值的是，作为观众，发起对你交流和感应的对象是双料的存在——以濮存昕为例，假如是在生活中巧遇，那么和你交流的对象是濮存昕本人；如果是在首都剧场看他的戏，让你看到的是形神兼似的李白、秦二爷或寇流兰而忘掉濮存昕，是他作为一个演员的基本修养；唯独在诗词朗诵会的舞台上，在《琵琶行》“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几分钟内，青衫尽湿的既是白居易，同时又是并非以妆容，却是以灵魂再塑白居易的濮存昕。 另值一提的是，二十年后开启新一轮“唐宋”征程，濮存昕这位“开国元勋”虽然仍在巡演阵容中，却缺席了首场北京场，而他拿手的《琵琶行》则由另一朗诵大家瞿弦和担纲。而老观众们才不会为此遗憾——同样的作品，不同的艺术家以自己的声音、体态、表情、思想感情、文本理解乃至表演风格，额外赋予了其“绿肥红瘦皆春意，琴瑟琵琶各有弦”的互文之美。这样“功夫在诗外”的“比较文学”，也恰恰是诗歌艺术和朗诵艺术双双的魅力所在。  濮存昕  肖雄  著名男中音歌唱家袁晨野  著名朗诵艺术家瞿弦和  中央歌剧院演员、朗诵艺术家康庄  山西省话剧院国家一级演员张晶 如上所述，正因这一诠释和体验过程的绝无仅有，也只有在这样的演出上，无论新老观众才会跟着艺术家声情的节奏，以自己的方式默诵应和着耳熟能详的不朽名篇。但笔者还是走了一次神——那是当演绎《春江花月夜》的宋春丽吟诵出那句“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时，我的脑海里冒出的却是已作古多年的孙道临先生。 作为这一盛会和全新表现形式的发起人，先生即便驾鹤已久，至今仍是与“唐宋”同在的精神领袖。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滋养国人二十载的“唐宋”。身为“人艺长子”，濮存昕却承认：朗诵诗词上，我的师父是孙道临，“孙老师叙事时那种缓缓道来，那种沉稳，那种于无声处听惊雷，我拿来就变成我的了。年轻人没听过孙老师的，就觉得我好，其实我是向他学的。”2007年孙道临逝世，濮存昕接过乃师的《琵琶行》，“必须拿起来，拿住。没说的，就像京剧讲究门派一样，我就是他的传人”。 出身燕京大学哲学系的孙道临，自己也曾是位颇为高产的诗人。“年轻时我认为诗只宜于写在纸上，盘旋在心里，不宜大声朗诵，‘一说便俗’。”后来当解放后和“文革”结束后，他本来是以普及和宣传为目的，开始频繁从事诗词朗诵之后，却发现“有些炽热而复杂的大时代感情，通过诗的朗诵传达出来。其浓度、力度和深度，往往不是一般语言所能企及的。诗，不再只是环流于心底的孤独的潜流，她插上了声音的翅膀，飞向听众，引起交叉共鸣和回响。她沟通千万人的心灵，共同溶入一个时代的感情巨流之中。“（孙道临《我和朗诵》）  中国唐宋名篇音乐朗诵会演出现场 中国人应该怎样恰当地表达情感 两千多年前，子就曾经曰过：“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道临老人那可以概括为“一个朗诵者的自我修养”的艺术总结，基本涵盖和洞悉了诗之功能四维中的前三维。而那个听起来唯一不那么正能量的“怨”，也许正是中国古典诗歌其审美高级之所在。我们这个以含蓄著称的民族，高兴了“乐而不淫”，反过来哪怕痛彻心扉，表达也讲究“哀而不伤”。 以“唐宋”上半场惯例的收尾曲目《满江红》为例，哪怕是第一次的观众，也会被郑小瑛迥异于其他曲目，犹如岳飞附体一般“怒发冲冠，壮怀激烈”的指挥风格深深打动——这位中国歌剧、交响乐女指挥第一人，是唯一亲历了抗战的风云者。当中国歌剧舞剧院合唱团唱到“靖康耻，犹未雪”时，我仿佛看到了老太太回忆中，那个在陪都郊外赤脚狂奔躲避日寇轰炸的自己，而多年以后这位女丈夫，在自己的战场上，用自己手中的指挥棒“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 多情自古伤离别，走过二十年悠悠岁月的“唐宋”也不例外。除了送走孙道临、李默然、英若诚三老，吕中等艺术家也在这些年中遭遇过与至亲的生离死别。如果老观众觉得近几年吕中担纲的《雨霖铃·寒蝉凄切》较之之前那些年的更趋于炉火纯青，那你可以称得上是吕老师的知音。这位北京人艺第二代里的当家大青衣不讳言：“从前是从别人处理解这首词，如今却是心里含着泪朗诵的，因为我的先生刚走没有太长时间，他让我真正感受到这个离别。但这就是人，这就是人生。”这种无从选择却积极面对的“体验生活”，折射出艺术的伟大和艺术家的可敬之处。 和吕中异曲同工的，是乔榛的经历。不少老观众都知道，“唐宋”阵容里有个“抗癌俱乐部”，艺术家们以自身经历和对艺术的追求相互鼓励，在艺术和人生道路共同精进，令人动容。而堪称其最者，正是数度直接与死神交锋并战而胜之的这位上译厂厂长。二十年来，从满头浓密黑发健步，到轮椅也要登台，再到可以拄拐自己行动，乔榛的《蜀道难》却几乎从未因身体状况的变化，而在艺术水准上有什么波动。 著名表演艺术家乔榛和张晶（右） 有一位诗友，和乔榛一样同为顽强的抗癌者，在他看来“乔老爷挺到年近八旬却越来越好，一定是诗词朗诵成了他的精神支柱”。没有感同身受的笔者不敢置喙，但乔榛老师自己却坦言“正是《蜀道难》的乐观旷达，让我在一年年、一次次‘成为李白’的过程中胸襟豁达许多。” 四维皆张，何止诗书继世长 散场时，偶然听到别的观众交谈。说话的是位而立之年的小伙子。看着台上那群永远是七至十岁，只是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蒙童，他眼中满满的都是从前的自己。“二十年前我也在台上，比他们现在还怯呢！十几首怎么背下来的都忘了，但那十几首背过的词可没忘，到现在都形成了肌肉记忆。”这让人想起老北京胡同人家门上必贴的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而继世长的又何止诗书。中国人传统修养的实现形式也有四维：诗书礼乐。一体两面的诗、书相对容易实现，而乐的实现门槛较高，礼则不仅有具体的门槛，更是因抽象而难以把握。但“唐宋”的长盛不衰，恐怕也正在于它作为一台诗词音乐朗诵会，形式同时满足了四维皆张。 郑小瑛最初欣然接下指挥这一音乐朗诵会重任的理由，就是“把音乐和诗歌结合到一起，这个创意很了不得！这个朗诵会的音乐不是一个背景音乐，而是融入到诗词中。做到了诗中有乐，乐里有诗。”叶小纲、赵季平、陆在易、张丽达……那些没有登场的作曲家，大名同样如雷贯耳。更为难得的是，正如在“唐宋”中听到的《一剪梅·红藕香残》《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等名篇，迥异于邓丽君、王菲等耳熟能详的流行版本，且只能在“唐宋”听到——原来，上述作曲是熟谙古典音律和文律的作曲家，针对每一诗词文本和朗诵者的声音量体裁衣的“高级定制”。 郑小瑛 每一处都要符规制、合礼仪，这也就达到了上述四维中最难把握的“礼”的要求。除了诗书乐之间的和谐，“唐宋”的其他细节，同样体现着对古人“彬彬有礼”和谐秩序之美的追求。每首曲目的背景图，皆选自时代场合于诗词内容相符的古画；陆游《卜算子·咏梅》，请到原作者的绍兴老乡、越剧女小生蔡浙飞以越调演绎，别出心裁却不得不服气是最佳载体；甚至同样一位朗诵者（乔榛、康庄），诠释不同作者（李白/白居易，李白/陆游）的不同作品，装束造型乃至色调，都要与文本达成高度和谐…… 就在“唐宋”北京场之前两天，一年一度、全世界范围内收看都成为惯例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曾这样道出自己形式古老却长盛不衰的秘诀：“我们不膜拜灰烬，而是传递火炬”。不用当柠檬精，虽然不同民族在声音领域擅长的载体不同，但在实现“但愿人长久”的美好追求上，咱们其实都是异曲同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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