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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丽娟、王齐洲:《金瓶梅词话》回前诗留文考论

 殘荷聽雨 2020-01-23

提   要:《金瓶梅词话》回前诗中使用了大量留文,使用方式有全部袭用、部分袭用和单句袭用三种。这些留文多数出自明代或明刻的通俗文献,甚少袭用主流文人诗词和他们的文集。由此看来,作者对通俗文学比较熟悉,而对精英文学比较生疏,并非所谓“大名士”。大量回前诗与回旨文不对题,反映出作者对章回小说回前诗的程式化作用不够重视,创作上并不是特别用心,显示出章回小说正处于由世代累积型创作向文人独立创作转变的发展过程之中。第二十一回回前诗对明万历年间与耕堂本《包龙图判百家公案》留文的袭用,证明其成书年代不早于万历二十二年,当然也不晚于袁宏道读到它的上部的万历二十四年。

关键词:《金瓶梅词话》 留文  回前诗 



    回前诗是古代长篇通俗小说形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研究回前诗不仅能体察古代小说形式体制与小说正文的关系,也能考察作者的写作态度和写作能力,继而判断小说作者和小说成书的一些具体情况。

本文拟从留文角度考论《金瓶梅词话》的回前诗,希望能为该小说研究提供有益的帮助。

    留文是古代通俗文艺中一种常见的现象,它们以韵文形式互现、重复于不同的文本,使得不同作品间具有了或近或远的关系。

有关留文的记载早在南宋就已出现。
罗烨在《醉翁谈录》论及小说家的本领云:“只凭三寸舌,褒贬是非,略□(口+团)万余言,讲论今古;说收拾寻常有百万套,谈话头动辄是数千回。” 
这里虽未出现“留文”的明确指称,但后世相关研究者都认为罗烨所说“说收拾寻常有百万套,谈话头动辄是数千回”即是留文。
元代杂剧作家关汉卿正式使用“留文”这一概念对杂剧中出现转录自词话的韵文进行描述,其自创的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第三折《滚绣球》的《幺篇》中云:“那唱词话的有两句留文:‘喒也曾武陵溪畔曾相识,今日佯推不认人。’”


虽然古人对留文的内涵、外延并未做出界定,但话本小说、元杂剧中采录他文的状况已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不过,很长时间人们仅仅是阐发一下印象和感受,真正对留文的概念进行深入研究并做出比较清晰的界定,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
1985年,王利器说:“元明小说戏曲,广泛地使用着留文”,留文是“书会积古师师相传的枕中秘本,是书会才人们‘馈贫之粮’的随身宝”,“《醉翁谈录·小说开辟》所说的‘收拾寻常有百万套’,指的就是这种留文”。  
王利器对留文的使用与产生原因做了比较深入、精到的阐释,认为留文不仅是一段转录他文、直接因袭的诗词韵语,还是一种模仿前代或当时比较固定或流行的语言表达方式。
他的理论解释与辨析,以及对《水浒传》、《金瓶梅词话》两部作品具体留文的分析,给后来者以很大启发。
参考有关学者的研究,笔者认为,留文主要是指移植别本、不需交代、语句警醒,不改变原文基本字词,不改变原有句意,适用于表达某类特定情感的韵文。
这些文字可以是一句,也可以是多句;在使用过程中,可能以最稳固的形式与顺序出现,表达某种类型化含义,也可能拆开与其他诗赞组合,形成新的句式,表达新的意思。
基于对这些文字使用状况和使用语境的共识,在被转借的过程中,这些韵文能很自然地融入到新的文本中,并不牵强生硬,仿佛是作者自己创作一般,完全不受“版权”所限,它们成了文字使用上流行通用、表达固定的“公共财产”。
如果以此来定义留文,《金瓶梅词话》中留文可谓俯拾即是。
单是以诗体形式出现的回前诗中,就存在大量留文。


回前诗一般来说是指中国古代长篇通俗小说开篇和每回开头所出现的诗词等韵文,包括律诗、绝句、格言、偈颂和长短句词等。
由于中国古代长篇通俗小说都是章回小说,因此回前诗就包括整部小说的“开篇诗”和每回开始的“回首诗”两部分。
《金瓶梅词话》总共有8首“开篇诗”和100首“回首诗”,笔者考证,含有留文的回前诗计有52首,包括 4首“开篇诗”和48首“回首诗”,占整本小说回前诗总数的近50﹪。
在这52首回前诗中,留文的使用有三种情况:
一种是作者几乎不差一字移植原文、拿来就用,我们可以准确地查明留文出处;另一种是主要诗句、诗的格式结构与他文非常相似,我们可以大体判断留文出处;
还有一种是诗中一句或几句使用留文,我们只能推断留文的可能来源。
下面拟就这三种情况分别予以考察,并探讨作者使用留文的特点及其反映的创作特色。

 先看《金瓶梅词话》回前诗中完全蹈袭原文的情况。考虑到作品抄本、刻本在传播过程中造成的遗漏、异文、衍文、别字通假等情况,本文将这些原因造成的不同文本间的个别文字差异忽略不计,只要诗句格式相同、每句主要文字相同,都把它归入蹈袭原文一类。这种情况的回前诗共32首。


    小说开篇“阆苑瀛洲”、“短短横墙”、“水竹之居”、“净扫尘埃”四首词就属于这种情况。

其词牌名均为【行香子】。除“水竹之居”外,其余三首见于元代彭致中《鸣鹤余音》卷六(明正统道藏本)。从此书到《金瓶梅词话》,“阆苑瀛洲”篇“重”字变为“陵”字,“也宜春”前少了“却”字;
“短短横墙”篇“忔憎”变为“忔▉”,“却有”变为“也有”;
“净扫尘埃”篇“惜取”变为“惜耳”;
其他文字相同。这4首词又见台北中央图书馆明抄本题程敏政(?-1499)编的《天机余锦》卷四,顺序依次是“短短横墙”、“阆苑瀛洲”、“水竹之居”、“净扫尘埃”。
《天机余锦》本除了“短短横墙”中“清话”写为“情话”外,其他文字皆与《鸣鹤余音》本同。
可以推断《天机余锦》本是以《鸣鹤余音》本为祖本。



在“水竹之居”篇中,《天机余锦》本与《金瓶梅词话》本稍有差异,“床砌”为“装砌”,“此等”为“此乐”,“倚阑干”为“抚阑干”,“好炷心香”为“好柱些香”。
抛开字形混淆、读音相近致讹等原因外,这首词实际与《金瓶梅词话》本大致相同。
表面看,《金瓶梅词话》与《鸣鹤余音》、《天机余锦》所差无几,实则《金瓶梅词话》的【行香子】词牌所用词体有误。
其中“阆苑瀛洲”篇,第六句只有三个字,而其他三首第六句都是四个字,这个词体变动反映了作者对【行香子】的词格并不熟悉。
相比之下,《鸣鹤余音》本和《天机余锦》本都没有犯这种错误。
此四首词还见于明人王兆云的《湖海搜奇》,次序为“水竹之居”、“短短横墙”、“阆苑瀛洲”、“净扫尘埃”,其中对词格不统一的两处地方进行了规整。
对比《金瓶梅词话》,《湖海搜奇》本四首词的第六句都只有三个字,去掉了四字中开头的“也”、“却”或“有”字;另外,倒数第三句都只有三个字,去掉了四字中开头的“但”或“好”字;其中“阆苑瀛洲”篇“阆”为“浪”,“陵”为“琼”,“水竹之居”篇“倚”为“抚”,“净扫尘埃”篇“明朝事天自安排”为“朝事天自有安排”,“几时来”前加“是”。可以看出,《金瓶梅词话》与《湖海搜奇》文字并不接近。


有学者认为此四首词是明人丘长孺所作,继而认定《金瓶梅词话》作者是丘长孺,其结论并不准确。
此四首词亦见于清乾隆时张宗橚所选的《词林纪事》中,排列顺序为“短短横墙”、“阆苑瀛洲”、“水竹之居”、“净扫尘埃”,文字与《天机余锦》本几乎完全相同。
“阆苑瀛洲”篇与“水竹之居”篇又见清康熙褚人获《坚瓠二集》卷三(康熙刻本),其中“陵楼”为“琼楼”,“此等”为“此乐”,“倚阑干”为“抚阑干”,“好炷心香”为“柱些香”。
《坚瓠二集》称此二首词引自明万历间的《湖海搜奇》,并注云:“惜不知谁作。”
此外,“阆苑瀛洲”亦见朱彝尊《词综》卷二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沈辰垣《历代诗馀》卷四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词中“算”为“总”,与《金瓶梅词话》本差距更大。
由此可见,《金瓶梅词话》中这四首【行香子】应该与《天机余锦》关系更为接近。
据王兆鹏考证,明抄本《天机余锦》为嘉靖二十九年左右出现,是一本杂词、曲选本,为当时的词学秘籍,影响比较广泛,《金瓶梅词话》作者很可能从此本获取了留文。

回首诗中有28首亦属于这种情况。
第一回“丈夫只手把吴钩”是一首词,原系宋代词人卓田所作,题为《眼儿媚·题苏小楼》。
全词为:“丈夫只手把吴钩,能断万人头。如何铁石,打作心肺,却为花柔?尝观项籍并刘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这首词还见其他文献,如明陈耀文《花草稡编》卷七小令《题苏小楼》(明刻本、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和《金瓶梅词话》本有七字差异:断、肝、凿、胆、君、怒、世。
蔣一葵《尧山堂外纪》卷六十一载此词,和《金瓶梅词话》本相差三字:断、君、怒。
明凌濛初《拍案惊奇》卷三十二(明崇祯尚友堂刻本)和《金瓶梅词话》本相差三字:君、怒、杰。
明徐輶《榕阴新检》卷十六诗话(明万历三十四年刻本)、明杨慎《词品》拾遗(明刻本)和明陆楫《古今说海》之《山房随笔说略》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皆和《金瓶梅词话》本相差四字:断、君、怒、杰。
对比该词各种版本,《金瓶梅词话》与《清平山堂话本》卷三《刎颈鸳鸯会》(明嘉靖刻本)更为接近,几乎是原文照搬,仅有两字之差:君、杰;
且袭用了《刎颈鸳鸯会》对卓氏词的改动,将“一怒世人愁”改为“一似使人愁”,将原词的历史沧桑感变为教化惩戒感,成为附依小说的叙事元素,词意发生了明显改变。
另外,《金瓶梅词话》此词下面的一段解词文亦与《刎颈鸳鸯会》几乎一样,少了“此二字”“也”“虽”五个字,改“能”为“合”。
由此可见,《金瓶梅词话》作者主要接收了《刎颈鸳鸯会》的文化浸润,于诗词的正统学习之道并不在意。


第五回回首诗与《水浒传》 卷二十六回首诗几乎完全相同,仅“因缘”为“姻缘”、“贞姿”为“真姿”。
此首诗亦见冯梦龙《古今小说》卷三十八《任孝子烈性为神》(明天许斋刻本)开篇诗,改变很大,有12字差异,即“且休拈”“嬴得身安心自然”“本”“费”。在这首诗上,《金瓶梅词话》与《水浒传》的关系更为密切。

    第十八回回首诗与《水浒传》第五十三回回首诗几乎完全相同,仅改动了三个字,改“心”为“生”,“生”为“活”,“朝霞”为“朝云”。

与《水浒传》(天都外臣本)仅两字之别:
“心”为“生”,“生”为“活”。

    第十九回回首诗与《水浒传》第三十三回回首诗有七字异文,改“到处明”为“处处明”,“人心恶”为“人心歹”,“须”为“教”,“盲聋喑哑”为“痴聋喑哑”,“智慧”为“伶俐”。

此诗在《金瓶梅词话》第九十四回又再次用作回首诗。
另外,虽然明澹圃《大唐秦王词话》卷三第二十四回(明刊本)亦见“算来由命不由人”句,明毛晋《六十种曲》(毛氏汲古阁刻本)中《白兔记》(上)第四出有“朦胧喑哑家豪富,智慧聪明却受贫。年月日时该分定,算来由命不由人”句,明苏复之《金印记》(明刊本)卷二第十五出有“算来由命不由人”,但对比起来,《金瓶梅词话》十九回回首诗的留文当与《水浒传》为同一来源,或者是袭用《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回首诗:“脉脉伤心只自言,好姻缘化恶姻缘。回头恨骂章台柳,赧面羞看玉井莲。
只为春光轻易泄,遂教鸾凤等闲迁。谁人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此诗与明安遇时《包龙头判百家公案》卷六(明万历朱氏与耕堂本)第五十六回回中诗几乎相同(除去原文本身缺字“□”,仅“黙默”为“脉脉”、“拆”为“骂”、“汤”为“光”):“黙默□□只自言,□□□□□□□。回头□拆□台柳,赧□□看玉井莲。只为□汤□易泄,遂交鸾凤等闲迁。谁人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第二十八回回首诗原是宋戴复古的《处世》诗,见《石屏诗集》卷六(四部丛刊续编景明弘治刻本)。

与原诗相比,《金瓶梅词话》改变两字,变“一”为“此”,“旁”为“才”。
与明汪砢玉《珊瑚网》卷十四法书题跋(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沈周《书七言律诸作》中相应文字更为相近:
仅变“逢”为“当”。由此可见,《金瓶梅词话》使用留文并非取自原诗,而是以明版沈周书《处世》诗为留文来源。
与书法有关的文献,如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二十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石田书七言律诸作》、清倪涛《六艺之一录》卷三百八十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沈石田书七言律诸作》都与《珊瑚网》记载相同。
而专门的诗抄,如清吴之振《宋诗钞》卷九十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戴复古《处世》则与明刻戴复古诗集中的记载相同。

    第三十回回首诗亦见明臧懋循《元曲选》(明万历刻本)《崔府君断寃家债主》元杂剧楔子,仅“是闲”为“在天”,“家常寸”为“甘贫守”,“天”为“仙”。

亦见明凌濛初《拍案惊奇》卷三十三(明崇祯尚友堂刻本)《张员外义抚螟蛉子包龙图智赚合同文》中诗,文字与《元曲选》完全相同。

亦见明澹圃主人《大唐秦王词话》卷三(明刊本) 第十八回,文字与《金瓶梅词话》差异较大,“也”为“枉”、“到头”为“何穷”、“家常寸分”为“但存善念”、“逍遥”为“清闲”、“天”为“仙”。由此可见,《金瓶梅词话》此回题首诗乃与《元曲选》为同一留文来源。

    第三十五回回首诗原出宋谢艮齐《劝农诗》,见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六(明刻本),诗云:“莫入州衙与县衙,劝君勤理旧生涯。池塘多放聊添税,田地深耕足养家。教子教孙须教义,栽桑裁柘胜栽花。闲非闲是都休管,渴饮清泉困饮茶。”

明陈继儒《致富奇书》卷三占候部诗赋部(清乾隆刻本)《虞清霞劝农二律》与谢诗完全相同,明陈全之《蓬窗日录》卷八诗谈二(明嘉靖四十四年刻本)所引也基本相同,仅“聊”为“旋”。
此诗亦见明澹圃主人《大唐秦王词话》卷三(明刊本)第十八回:“莫入州衙与县衙,劝君勤俭作生涯。池塘积水须防旱,田地勤耕足养家。教子教孙并教艺,栽桑栽柘少栽花。是非闲事都休管,饥只加餐渴饮茶。”
从文字、句意上看,《金瓶梅词话》本与《大唐秦王词话》本比较接近,仅“俭”作“谨”、“田地勤耕”作“买卖辛勤”、“足”作“是”、“柘”作“枣”、“少”作“莫”,最后两句作“闲是闲非休要管,渴饮清泉闷煮茶”。根据这两处文字的相似度,可判断它们当属同一留文系统。

    第三十九回回首诗原是晩唐薛逢《汉武宫词》,见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九十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金瓶梅词话》仅变原诗“驻鹤”为“入梦”。

清陈廷敬《御选唐诗》卷十七七言律(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全唐诗》卷五四八与《金瓶梅词话》本完全相同。

第四十三回回首诗原是唐代诗人薛逢《悼古》诗,见金元好问《唐诗鼓吹》卷二(清顺治十六年陆贻典钱朝鼒等刻本),仅“入”为“暂”;
亦见明澹圃主人《大唐秦王词话》卷一(明刊本),将“土一丘”为“一土丘”,“且将身入醉乡游”为“脱身且伴赤松游”。
《金瓶梅词话》本与《唐诗鼓吹》中薛逢诗比较接近,与《大唐秦王词话》文字相差较远。
《全唐诗》卷五百四十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薛逢《悼古》与元好问《唐诗鼓吹》同。

    第四十四回回首诗原是唐代诗人薛逢《长安春日》诗,见金元好问《唐诗鼓吹》卷二(清顺治十六年陆贻典钱朝鼒等刻本)、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九十四晩唐二十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曹寅《全唐诗》卷五百四十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金瓶梅词话》本仅变原诗“车马”为“马车”,“绮罗”为“丝罗”。

    第五十二回回首诗原是宋朱淑真《晴和》诗,见《新注朱淑真断肠诗集》卷一(明刻递修本),仅变原诗“未”为“子”,疑是误抄。

其余词选均与朱淑真词相同,如清陈邦彦《春驹小谱》卷下(清乾隆养和堂丛书本)、清揆叙《历朝闺雅》卷四(清康熙刻本)、清张豫章《四朝诗》宋诗卷五十六七言律诗十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皆同。

    第五十七回回首诗亦见《西游记》第三十五回(明书林杨闽斋刊本),仅有几字与《西游记》不同,变“圆”为“员”,“翻”为“番”,“变化”为“禅那”,“长”为“无”,“劫”为“仞”。

变化数字,原诗中的佛教意味弱化很多,成了一首说教诗。

    第五十九回回首诗为唐代诗人杜牧《柳长句》诗,见《樊川集》第三(四部丛刊景明翻宋本)。

《全唐诗》第八函第七册八卷同。
《金瓶梅词话》抄录此诗时,改“不尽”为“下尽”,“柳何穷”为“折何穷”,“巫娥”为“巫峡”。
此诗亦见五代韦糓《才调集》卷四古律杂歌诗一百首(四部丛刊景清钱曾述古堂景宋钞本),题杜牧《柳》,“莫”为“不”;
宋陈应行《吟窗杂录》卷十五(明嘉靖二十七年崇文书堂刻本) 背律体,题《咏柳诗》;
金元好问《唐诗鼓吹》卷六(清顺治十六年陆贻典钱朝鼒等刻本),题《柳》。
《金瓶梅词话》此回回首诗与原诗个别字有差异,造成句意上不准确,说明作者于此诗本义并不完全理解,抄写过程只求形式完整。
第六十一回回首诗是宋代诗人朱淑真《秋景·九日》诗,见《新注朱淑真断肠诗集》卷六(明刻递修本)。
与原诗相比,《金瓶梅词话》变“阵”为“队”、“惭”(实则为“懒”)为“频”。
两字相异,句意悬殊。“征鸿”飞翔时皆有“阵”形,而不是“队”形;美人自觉消瘦,容光消退,自然是“懒”得照镜,怎会“频”照镜?可见《金瓶梅词话》作者于诗意、诗境并未深思,仅以字形相似轻率判断诗中文字。

    第六十二回回首诗是唐代僧人元真《垂训》诗,见清世宗胤禛辑《悦心集》卷一(清雍正四年武英殿刻本)。

《金瓶梅词话》在使用此留文时,将原诗中的“地”改为“理”,余皆相同。
此诗中“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两句,元人高则诚《蔡伯喈琵琶记》卷下(清康熙十三年陆贻典钞本)、明人邓球《闲适剧谈》卷四又《严嵩事》(上)(明万历邓云台刻本)、明胡文焕《群音类选》诸腔类卷二《劝善记》(明胡氏文会堂刻本)、明蔣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九十六《国朝》(明刻本)、明李开先《林冲宝剑记》卷上第二十四出(明嘉靖刻本)、明梁辰鱼《浣纱记》卷下第四十二出(明汲古阁刊本)、明罗懋登《西洋记》卷十八第八十七回(明万历二十五年刊本)、明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二十(明天启四年刻本)、《醒世恒言》卷二十(明天启叶敬池刊本)、明罗明祖《罗纹山全集》卷五(明末古处斋刻本)、明何楷《诗经世本古义》卷之十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六(清道光七年姚氏刻同治八年补修本)、明代抱瓮老人《今古奇观》卷二十九(清初刊本)可见。
“善恶到头终有报”一句见《水浒传》卷二十七回首诗。
“闲中检点平生事”句见元人陈赓《自遣》,清顾嗣立《元诗选》三集卷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看来,这是一首引起广泛关注的留文
第六十八回回首诗原是宋代诗人胡宿《残花》诗,见胡宿《文恭集》卷四(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
亦见金元好问《唐诗鼓吹》卷八(清顺治十六年陆贻典钱朝鼒等刻本)、明李蓘《宋艺圃集》卷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全唐诗》卷七百三十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金瓶梅词话》将原诗中“雨”改为“雪”,“飖”改为“飘”,“忍”改为“欲”,“苦”改为“若”。四字相异,句意悬殊。
诗中所写本是暮秋景致,应是“雨压残红”,风雨“飘飖”,“忍传遗恨”,“苦被风寮”;
而不是“雪压残红”、“风雨飘飘”,“欲传遗恨”,“若被风寮”。
《金瓶梅词话》作者并未深思这首诗,直接将之略作修改抄写在小说之内。

    第七十一回回首诗亦见宋佚名著《宣和遗事》前集(士礼居丛书景宋刊本):

“暂时罢鼓膝间琴,闲把遗编阅古今。常叹贤君务勤俭,深悲庸主事荒淫。致平端自亲贤哲,稔乱无非近佞臣。说破兴亡多少事,高山流水有知音。”
《金瓶梅词话》有五字相异:篇、愚、治、恪、非。用语不同,诗意悬殊。原诗主要抒发历史兴亡感和评说国家兴废原因,但经《金瓶梅词话》修改后诗句多不可解。
可见《金瓶梅词话》作者并未真正理解这首诗,只是感觉有说教意味就将之抄写在小说之内。
第七十四回回首诗原是唐末诗人谭用之《寄许下前管记王侍御》诗,见元好问《唐诗鼓吹》卷九(清顺治十六年陆贻典钱朝鼒等刻本),《全唐诗》卷七百六十四同。
小说作者在使用时,做了改动:将原诗“顿”改为“愿”,“杯”改为“阶”,“辔”改为“后”,“陌”改为“路”。
原诗今昔对此后的落寞和孤独,在个别字的改变后无可体会,实在是不懂原诗句意所致。

    第七十七回回首诗原是唐代诗人陆龟蒙《和行次野梅韵》诗,见《甫里集》卷之八(四部丛刊景黄丕烈校明钞本)、《松陵集》卷六今体七言诗九十二首(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元好问《唐诗鼓吹》卷三(清顺治十六年陆贻典钱朝鼒等刻本)、《全唐诗》卷六百二十四。《金瓶梅词话》将原诗中的“棹”改为“弹”,“薄媚”为“落娼”,“会”为“令”,“刚”为“应”。

五字相异,句意悬殊。“薄媚”为淡雅可爱之意,咏梅非常贴切,而“薄娼”则不知所谓。

    第七十八回回首诗原是宋代诗人朱淑真《冬至》诗,见《新注朱淑真断肠诗集》后集卷四冬景(明刻递修本)。

《金瓶梅词话》仅将原诗中的“小寒”改为“大寒”。一字之别,句意有误。

    第七十九回回首诗原是宋邵雍《仁者》诗,见宋邵雍《击壤集》卷之六(四部丛刊景明成化本)。

《金瓶梅词话》本稍作改动,将“平”改为“闲”,“爽”改为“夹”,“须作疾”改为“终仿病”。
在《宋文鉴》皇朝文鉴卷之二十五(四部丛刊景宋刊本)、《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前集卷五十六(清乾隆刻本)中,此诗稍有差异,“无伤”为“何妨”,“径路”为“路径”,“仿”为“作”,“殃”为“伤”。
明叶廷秀《诗谭》卷六(明崇祯胡正言十竹斋刻本)、清褚人获《坚瓠集》五集卷一(清康熙刻本)皆与《宋文鉴》相同。
此回回首诗,作者直接点出乃邵雍诗作,且与原诗几乎相同。而第二十六回则将前两句改作他文,与此回不同。

    第八十七回回首诗与《水浒传》第二十七回回首诗完全相同。

《水浒传》叙武松杀了西门庆、潘金莲后,自去县里投案,在刺配孟州牢城途中遇见张青、孙二娘。
此诗乃斥责西门庆、潘金莲。《金瓶梅词话》此回亦叙武松杀潘金莲事。

    第八十八回回首诗与《水浒传》第三十六回回首“箴曰”一段文字几乎相同。

《金瓶梅词话》本删“箴曰”二字,改“相继”为“相制”,“可叹”为“可笑”。此“箴”寓劝诫教化之意,正合《金瓶梅词话》此回旨意。
    第八十九回回首诗(九十八回证诗相同)见《水浒传》第三回、冯梦龙《古今小说》卷三十六(明天许斋刻本)。《水浒传》与《金瓶梅词话》文字差异较少,仅“多”为“能”,“绕”为“晓”,“歌”为“哥”。而《古今小说》则“风”为“云”,“初”为“舒”,“多”为“能”,“善”为“会”,“绕”为“晓”,“插”为“刺”。

《水浒传》第三回写鲁达、史进遇打虎将李忠,便去潘家酒楼饮酒。

这完全是一首描写酒楼与饮酒的诗,《金瓶梅词话》将其放在此回回首,诗意与此回意旨完全不同,可见作者对回首诗的处理并不严格遵守小说体例,有一定的随意性。

    第九十二回回首诗与《水浒传》第三回回首诗最为接近:“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

时来富贵皆因命,运去贫穷亦有由。事遇机关须进步,人当得意便回头。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金瓶梅词话》与这首诗相比,仅七字不同:虽然、由、自由、逢、早。诗的结构、顺序以及诗意完全相同。
尽管诗中个别诗句别处可见,如宋代华镇《云溪居士集》卷十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失题》和明程通《贞白遗稿》卷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怀古》中有“暑往寒来春复秋”句,宋代谢维新《事类备要》前集卷五十七技术门(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歌曰和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三十八(明天启叶敬池刊本)中有“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句。
相比《水浒传》中诗,这些文献中的文字都与《金瓶梅词话》相距甚远。
可见,《金瓶梅词话》当以《水浒传》第三回中诗为留文来源。
这首诗原写史进夜走华阴县,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有种随遇而安、天命难违的宿命感,《金瓶梅词话》却拿此诗斥责陈经济,并不合适。

    第九十四回回首诗亦见《水浒传》第三十二回。与《水浒传》相比,《金瓶梅词话》其中第二句“到处明”为“处处明”,第三句“人心恶”为“人心歹”,第四句“须”为“教”,第五句“盲聋喑哑”为“痴聋喑哑”,第六句“智慧”为“伶俐”。

文字虽然有差异,句意并未改变。说明作者熟悉此诗内容,能在字迹无法判断时,根据句意做一定的猜测和判断。

    第九十九回回首格言亦见《水浒传》第三十回回首诗。

《金瓶梅词话》在使用时改“无论”为“无伦”,“好条”为“好个”。

《水浒传》此回写施恩三入死囚牢,武松大闹飞云浦。此诗宣扬“忍耐”与“莫争”,与《水浒传》回旨相符;

《金瓶梅词话》写陈经济仗势欺人,结果与对手双双毙命,亦有劝诫“不忍”之意。

另外,五代释延寿《宗镜录》卷八(大正新修大藏经本)、明瞿汝稷《指月录》卷八(清乾隆明善堂刻本)虽偶有个别诗句出现,但总体表述格式与《金瓶梅词话》相去甚远。

    再看《金瓶梅词话》中第二种留文使用情况,即回前诗与其他作品的主要文字相同,个别诗句存在差异。这种情况的留文共14首,其中与《水浒传》回首或回中诗相似的有10首。

    第四回回首诗与《水浒传》第二十四回回首诗相似,有十八字异文。《金瓶梅词话》本改“宗祧”为“宗祀”不妥,“青青”似“青春”之误抄。

其中第七句原为“武松已杀贪淫妇”,不当。
《水浒传》写武松杀嫂在第二十六回,回首诗提前到第二十四回述说;
而在《金瓶梅词话》中潘金莲死于第八十七回,因此最后两句变得完全不同。

    第六回回首诗亦见《水浒传》第二十五回回首诗。《金瓶梅词话》本改“查”为“喳”,“己”为“命”,“家”为“业”,“资”为“家”,“他时”为“一朝”,“血污游魂更可嗟”为“亏杀王婆先做牙”。

这里所作的改动,主要是最后一句“亏杀王婆先做牙”,与本回内容不相吻合(王婆充当马泊六事,在前面几回中已叙过),诗旨和文字功夫皆不见高明,故此改当为随意敷衍之笔。

    第九回回首诗(与第六回的有诗为证前三句相同)与《水浒传》第二十六回中的一首《鹧鸪天》词非常相像。

原词曰:“色胆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两绸缪。只思当日同欢庆,岂想萧墙有祸忧。贪快乐,恣优游,英雄壮士报冤仇。请看褒姒幽王事,血染龙泉是尽头。”

《金瓶梅词话》本选取《水浒传》本前六句,将“庆”改为“爱”,“祸”改为“后”,“贪快乐,恣优游”改为“只贪快乐恣优游”,重写后两句为“天公自有安排处,胜负输赢卒未休”。

因此回武松并未怒杀掉西门庆和潘金莲等人,不能沿袭原诗快意恩仇之义。另外,作者还将原文的词改为了诗,说明作者对《鹧鸪天》这一词体并不熟悉。

第十回回首诗与《水浒传》第四十五回偈非常相似,抄改了此偈前六句和后两句。变原偈中的“楞伽”为“瑜伽”,“念华严”为“诵消灾”,“慈悲”为“无心”,“保救”为“何究”。
此外明代郑之珍《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卷中(明万历十年高石山房刻本)过奈何桥、《喻世明言》卷三四《李公子救蛇获称心》、抱瓮老人《今古奇观》卷十四(清初刊本),亦见诗中个别诗句,但与《水浒传》相比,文字相差甚远。

    第二十回回首诗与《水浒传》第七回回首诗非常相似:

将“尽”改为“悔”,“总”改为“恐”,“事业功名”改为“得失荣华”,“得便宜处休欢喜”改为“不如且放开怀乐”,“远在儿孙近在身”改为“莫使苍然两鬓侵”。
作者在使用此诗时,主要更改了后两句,且诗意与本回回旨并不相合。
可见,作者是取原诗通俗易懂、朗朗上口之趣,引入小说中,增添小说的传播度,旨在更多人能读懂,能接受。
第九十七回回首诗与之非常相似。

    第二十二回回首诗前六句,见明人罗懋登《西洋记》卷八(明万历二十五年刊本)和清人褚人获《坚瓠集》补集卷一(清康熙刻本)《废书诗》,这两处文字基本相同,与《金瓶梅词话》本不同的是,“怕”为“曰”,“事”为“目”,“疑”为“言”,后两句为“不知那件投人好,自古为人处世难”。此三书可能有共同来源,属于留文一类。

    第二十六回回首诗后六句与宋邵雍《仁者》诗后六句非常相似,仅“病”为“疾”、“须”为“终”、“伤”为“殃”,但前两句完全不同。

邵雍《仁者》诗见《宋文鉴》皇朝文鉴卷之二十五(四部丛刊景宋刊本),在不同时代文献中虽个别字有差异,主要文字、句子格式则基本相同,如宋潘自牧《记纂渊海》卷第百一十八人情部之三(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元佚名《群书通要》乙集卷七艺术门(清嘉庆宛委别藏本)、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三十二(明万历七年张仲颐刻本)、明董其昌《容台集》别集卷二(明崇祯本)、明来知德《来瞿唐先生日录》内篇六卷(明万历刻本)、清明胡广《性理大全书》卷七十诗文(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褚人获《坚瓠集》五集卷一(清康熙刻本)。

《金瓶梅词话》此回回首诗实际与明郭良翰《问奇类林》卷九“操修类”(明万历三十七年黄吉士等刻增修本)的一首诗更为接近,仅将颔联与颈联互换位置,

变“妨”为“方”、“病”为“疾”、“揣”为“与”、“服”为“求”。

《问奇类林》是晚明时期一部类书,可见《金瓶梅词话》本实以明代郭良翰《问奇类林》中相关文字为留文。

第二十七回回首诗前六句与《水浒传》第八回回首诗相似,仅“英雄”为“人家”,“忠义萦心由秉赋”为“淫嬻从来由浊富”,后两句则完全不同。

《水浒传》为“林冲合适灾星退,却笑高俅枉作为”,十分切合此回旨意;而《金瓶梅词话》为“天公尚且含生育,何况人心忒妄为”,是劝诫性的文字。

    第三十三回回首诗主要语句、结构与宋代邵雍的《和人放怀》诗相似:“为人虽未有前知,富贵功名岂力为。涤荡襟怀须是酒,优游情思莫如诗。况当水竹云山地,忍负风花雪月期。男子雄图存用舍,不开眉笑待何时。”邵诗见《击壤集》卷之二(四部丛刊景明成化本),《金瓶梅词话》本虽然有些文字改动,诗意未变,体现作者对这类劝诫性、适俗性的语言掌握地比较准确。

    第三十八回回首诗与《水浒传》第六十五回证诗相似,开头两句和结尾两句几乎相同,只“蕙”作“丽”,“逼人清”作“适人情”,“愿教”作“令人”,“柳”作“淡”。中间四句,《水浒传》为:“步摇宝髻寻春去,露湿凌波步月行。丹脸笑回花萼丽,朱弦歌罢彩云停。”《金瓶梅词话》为:“轻回玉脸花含媚,浅蹙蛾眉云髻松。勾引蜂狂桃蕊绽,潜牵蝶乱柳腰新。”这首诗被《金瓶梅词话》用作回首诗,改变了《水浒传》原诗的语气,在首联、尾联的赞美性、抒情性的表达中杂糅了鄙视、污蔑女性的文字,使得整首诗的氛围不够统一完整。

    第七十三回回首诗中个别诗句亦见《平妖传》第二十二回(明墨憨斋本)、《西洋记》卷八第四十三回(明万历二十五年刊本)、褚人获《坚瓠集》补集卷一(清康熙刻本)《废书诗》。具体考证见前文第二十二回回首诗部分。

    第九十七回回首诗与《水浒传》第七回回首诗相似,改“浮花”为“浮华”,“总”为“恐”,“事业功名”为“得失荣枯”。末二句《水浒传》原为:“得便宜处休欢喜,远在儿孙近在身。”此回叙花和尚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林冲误入白虎堂,宣扬的是宿命论和因果报应思想。《金瓶梅词话》末二句为:“不如且放开怀乐,莫待无常鬼使侵。”修改后突出了及时行乐的思想。此诗在第二十回回首处已见,仅最后一句略有不同。

    第九十八回回首诗中个别诗句见明代杨慎《艺林伐山》卷十三(明嘉靖三十五年王询刻本)“心安茅屋稳”、清代杜文澜《古謡谚》卷三(清咸丰刻本)“心安茅屋稳”。从主要语句、诗歌结构来看,与此诗最为接近的是《水浒传》第三十八回回首诗,《金瓶梅词话》使用时,改“羹”为“根”,“薄”为“怜”,“澹”为“淡”。原诗最后两句为:“他日梁山泊,高名四海扬。”《金瓶梅词话》改为:“今日峥嵘贵,他年身必殃。”此诗与此回旨意无关,由此可见,小说作者并不在意回首诗的功能,更看重小说正文的书写。

    第一百回回首诗格言与《水浒传》第五十七回回首诗非常接近,使用时改“恃”为“将”,“逢恶和”为“遭恶兽”,“奇”为“恃”,“宋江”为“李安”。《水浒传》第五十七回叙徐宁教使钩镰枪,宋江大破连环马,故有“珍重宋江真智士,呼延顷刻入囊中”之句。《金瓶梅词话》改为:“珍重李安真智士,高飞逃出是非门入。”

回首诗符合李安明智离开春梅引诱的情节。

    除此之外,《金瓶梅词话》回前诗还存在夹杂一两句留文使用的情况。

此类留文回首诗共有6首。

    第十三回回首诗中的“处世规模要放宽”,见宋代戴复古《石屏诗集》卷第六(四部丛刊续编景明弘治刻本)、明代汪砢玉《珊瑚网》卷十四法书题跋(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清人倪涛《六艺之一录》卷三百八十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清人吴之振《宋诗钞》卷九十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处世》诗。


第四十五回回首诗中的“佳名号作百花王”,见唐皮日休《花艳无双》诗、明代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百九十七(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花品引”、清人吴宝芝《花木鸟兽集类》卷上唐皮日休诗(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第五十三回回首诗中“人生有子万事足”,见宋人姚勉《雪坡舍人集》卷十八《贺赵宰夫美任生子》(民国豫章丛书)、宋人赵必□《覆瓿集》卷六附录名公祭文名公挽诗(清粤十三家集本)、明人胡维霖《胡维霖集》祭文卷二(明崇祯刻本)、明人杨琢《心远楼存稿》卷三五言律诗《诞子歌》(清康熙三十九年杨湄等刻本)。

    第七十五回回首诗中一、二、七、八四句见明冯梦龙《喻世明言》卷二十九《月明和尚度柳翠》,仅有一字差异:“十年”为“少年”。

根据诗意,冯梦龙本文字较准确。

第七十六回回首诗中“人生世上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与黄庭坚词《鹧鸪天》(渔父)最后两句非常相似。黄词此二句为“人间欲避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见宋何士信《群英草堂诗余》后集卷下名贤词话(明洪武二十五年遵正书堂刻本)、宋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之四(四部丛刊景明本)、元刘秉忠《藏春集》卷五乐府(明刻本)《鹧鸪天》、明张元忭《(万历)会稽县志》卷十五礼书七(明万历刊本)。
还有作品写作“人间底是无波处,一日风波十二时”,如明陈继儒《捷用云笺》卷二(明末刻本)、明毛晋《六十种曲》之《灌园记·上》第十一出(明末毛氏汲古阁刻本)、明郭子章《豫章诗话》卷四(清刻本)。

    第八十回回首诗中“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两句,见元关汉卿《裴度还带》第二折(明脉望馆钞校本)、明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三十七《杜子春三入长安》(明天启叶敬池刊本)。

    纵观上文,能够发现,作为《金瓶梅词话》留文的这些回首诗的艺术水平并不高超,内容上也并不完全符合小说本回的意旨,有些甚至与回旨乃至全文的思想倾向相悖。

    基于具体的梳理和考证,对《金瓶梅词话》回前诗留文的特点和研究价值可以形成以下几点结论:

    (一)《金瓶梅词话》回前诗留文袭用不同类别的作品时,呈现的艺术水平不均衡,这显示了作者大致的身份。

这些留文大多从《水浒传》《清平山堂话本》《元曲选》《珊瑚网》等比较通俗的文艺作品中获得,内容多呈现劝诫警醒、应景趋时的特点,文字一般通俗易懂,是普通人也能接受和理解的诗或词。
《金瓶梅词话》共有19首回首诗与《水浒传》相同或几乎相同,分别见4回、5回、6回、9回、10回、18回、19回、20回、27回、38回、87回、88回、89回、92回、94回、97回、98回、99回、100回。与前代诗人诗作(或词作)相同或几乎相同的有14首,其中唐代诗人薛逢3首、杜牧1首、谭用之1首、陆龟蒙1首,宋代诗人胡宿1首、朱淑真3首、邵雍1首、谢艮斋1首、戴复古1首,宋代词人卓田1首。
与其他小说、戏曲以及杂书相应文字几乎相同或大致相同的有19首。
从前文考证可以看出,作者但凡使用《水浒传》和通俗文艺中的留文,无论是全盘照搬还是根据小说内容部分选取,总能正确使用,即使因异文、缺笔、字迹不清等造成困扰,也能选择相对合乎诗意的字、句来补充原文,使得诗作本身意思比较准确。
而在使用文人诗词作留文时,则存在一定错误。作者选取的文人诗,相比其他唐宋诗作并不显得特别尖新、出色,多是一些应景趋时与说教劝诫的作品,前者如朱淑真的《晴和》《秋景·九日》《冬至》和杜牧的《柳长句》等,后者如邵雍的《仁者》、戴复古的《处世》和谢艮斋的《劝农诗》等。
应景诗带有明显的季节和时令特色,适合典型环境的典型表达,有着比较广泛的普及性,可即便如此,作者在使用时依然存在差错。

    《金瓶梅词话》作者有时虽然只改动了原诗很少几个字作为留文,但整首诗的旨意往往会与原诗出现较大差异。

例如,第五十九回回首诗:“日落水流西复东,春风下尽折何穷。巫峡庙里低含雨,宋玉门前斜带风。莫将榆荚共争翠,深感杏花相映红。灞上汉南千万树,几人游宦别离中。”此诗原为唐代诗人杜牧的诗《柳长句》,仅改“不尽”为“下尽”,“柳何穷”为“折何穷”,“巫娥”为“巫峡”。
改动虽然不多,但相关诗句已很难说通,以致诗歌工对不协、句意晦涩。再如第七十八回回首诗:“黄钟应律好风催,阴伏阳生淑岁回。葵影便移长至日,梅花先趁大寒开。
八神表日占和岁,六管吹葭动细灰。已有岸傍迎腊柳,参差又欲领春来。”此诗原是宋代诗人朱淑真的《冬至》,仅将“小寒”改为“大寒”,一字之差却出现了重大的常识性错误。
自古以来,人们都认为小寒时节,梅花始开。徐锴《岁时记》(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说:
“小寒三信:梅花、山茶、水仙;大寒三信:瑞香、兰花、山矾;……此后立夏矣。”
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一(《续修四库全书》本)载:
“《东皋杂录》:江南自初春至初夏, 五日一番风候, 谓之花信风, 梅花风最先, 楝花风最后, 凡二十四番, 以为寒绝也。”
文中“初春”实际指的就是“小寒”。

明初王逵《蠡海集·气候类》(《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载:
“析而言之, 一月二气六候, 自小寒至谷雨, 凡四月八气二十四候。每候五日, 以一花之风信应之, 世所异言, 曰始于梅花, 终于楝花也。详而言之, 小寒之一候梅花, 二候山茶, 三候水仙。”
显然,《金瓶梅词话》作者在引录朱淑真这首诗时,并没有仔细考虑物候学常识,想当然将原诗的“小寒”改为“大寒”,造成了物候学的错误。

    即使是邵雍、戴复古、卓田等的说教诗词,作者在使用时也有问题。

他很少从诗作抄本和刻本等比较接近原诗的文献中选取,多选自明代话本、杂书等文献,与原文亦有差异。
例如,第一回袭用《眼儿媚·题苏小楼》,作者使用此词留文来自《清平山堂话本》之《刎颈鸳鸯会》。
第二十八回的回首诗原是戴复古的《处世》诗,作者在使用时却以明汪珂玉《珊瑚网》卷十四记载的沈周的书法为留文。
沈周是明代中期著名的书法家,其书写的这首诗与《金瓶梅词话》本仅有一字之差,而别的诗选、诗抄则与《金瓶梅词话》本有两字之差。
可见,即使是前代文人诗作品,《金瓶梅词话》作者选取的途径也首先是更通俗的文献,尤其是明代通俗文献。

    当然,由于作者的诗词修养不够深厚,有时袭用通俗文学文献中的诗词也会出现错误。

如第七十一回回首诗,原见宋佚名著《宣和遗事》前集:
“暂时罢鼓膝间琴,闲把遗编阅古今。常叹贤君务勤俭,深悲庸主事荒淫。致平端自亲贤哲,稔乱无非近佞臣。说破兴亡多少事,高山流水有知音。”
作者在抄录时,五字有异:篇、愚、治、恪、非。原诗主要抒发历史兴亡感和评说国家兴废原因,但经过《金瓶梅词话》的修改,诗句多不可解,其实细审诗意,发现作者应该是抄录错误。


这些现象说明,《金瓶梅词话》作者对于回首诗并未仔细斟酌和熟练精通,他只是感觉此诗有说教意味又通俗易懂,就将之抄写在小说之内。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确知《金瓶梅词话》的作者是个饱读通俗文学的人, 他熟谙《水浒传》、宋元话本、元明小说及元明戏曲, 同时在他的脑中, 还有一些平日能够朗朗上口的名诗佳句。

这些文艺作品滋养了他的文学修养,奠定了他的文学眼光,使他在通俗小说写作中能随时使用这些材料,使文本呈现出一种能够被读者容易接受的状态,有一种明显的适俗性。
同时又可看出,作者对古代正统、主流文学并不精通,他尽管向往着这些雅致、细腻、高尚的东西,想以此来提升自己文本的品格和价值,无奈眼光和专业修养的欠缺,使其并没有达到目的,相反,文人诗的引用除去文字上有误之外,更大的缺陷在于使留文不伦不类,既不准确,也不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小说回旨,降低了回首诗和正文之间的统一性。
(二)回前诗留文过多,且多与回旨意思并不相符,弱化了诗词在通俗小说中的应有作用。
回前诗本是通俗小说体式的一个要素,是通俗说唱艺术形式向通俗书面文学转变过程中遗留的重要程式。
这种创作的程式化,一方面是通俗小说发展的必然结果,另一方面也与文体写作中的稳定性、习惯性有关。
中国古代文学的写作程式化比较常见,古诗、律诗、绝句,不同的诗体则要求不同的文字使用规则,律诗中的用韵、平仄、字数、对偶等皆有定式。
“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多少反映文章学的一些定律。
文学创作程式与文学的文体习惯与审美特性有关,“千篇一律”地引用留文作为回首诗并不是通俗小说独有的创见。

    除了历史原因造成的存在合理性因素外,回前诗本身亦有一定的作用:

其一是既有诗词可以串联故事内容形成两个层次与意境的对比,引入话题;
其二是对叙事有直接帮助,或概述大意、寓示主题、烘托气氛,或引出地点或人物,表明说书人的劝诫和评判。

    回前诗既可以独立施行开宗明义的功能,但更多的是与通俗小说其他组成部分共同作用,形成更大的合力,反复强调其宗旨趣味,达到“适俗”“导愚”的目的。

仔细考察《金瓶梅词话》的留文回前诗,能够发现作者在撰写回前诗时并没有像写小说中的故事与细节一样上心投入。
他常常不顾小说章回回旨,直接使用他人作品或当时大众流行的语句进入回前,造成文不对题的后果。
最典型的莫过于对《水浒传》回首诗、证诗的随意使用。
除去那些在任何通俗文本中都适用的劝诫说教诗外,小说常常使用《水浒传》中不具叙事功能的诗赞性文字入回前,使得小说回首诗形同虚设。
如《金瓶梅词话》第九回回前诗:
“色胆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两绸缪。只思当日同欢爱,岂想萧墙有后忧。只贪快乐恣悠游,英雄壮士报冤仇。天公自有安排处,胜负输赢卒未休。”
这首诗选取了《水浒传》第二十六回中《鹧鸪天》词的前六句,改写后两句为“请看褒姒幽王事,血染龙泉是尽头”。
作者之所以改写后两句是因为此回武松并未怒杀潘金莲、西门庆等人,不能用“血染龙泉”为证。
作为回前诗,此诗意旨与此回内容并不完全相符,表明作者对回前诗的处理并不谨慎,有随意编排之嫌。再如第八十九回回前诗:
“风拂烟笼锦旆扬,太平时节日初长。多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三尺绕垂杨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此诗见《水浒传》第三回,写鲁达、史进遇打虎将李忠,便去潘家酒楼饮酒。
这完全是一首描写酒楼的诗,《金瓶梅词话》将之放在回首,与回旨完全无关。
可见作者对回首诗的处理并不严格遵守通俗小说的体例,有一定的随意性。这种情况表明,在《金瓶梅词话》中回前诗似已失去了其在小说中的独特作用,仅仅成为一种形式而已,是明代中后期文人参与通俗小说写作或改编后的结果,展示了中国白话小说由民间创作向文人独立创作演变的过渡形态。


    (三)回前诗留文可以帮助我们考证作品成书年代。

众所周知,《金瓶梅》最早是以抄本形式在少数文人中流行。
明人最早提到《金瓶梅》抄本信息的是“公安派”旗手袁宏道(1568-1610),时间是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
袁宏道在给好友董其昌(1555-1636)的信中说:
“一月前,石篑见过,剧谭五日。已乃放舟五湖,观七十二峰绝胜处,游竟复返衙斋,摩霄极地,无所不谈,病魔为之少却,独恨坐无思白兄耳。《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
尽管有学者根据其他途径,得出《金瓶梅词话》成书于明代隆庆年间,早不过嘉靖四十年,晚不过万历十一年等结论。
但依据现有文献,并未发现万历二十四年之前有关于《金瓶梅》的记载。
在没有更多证据确证小说成书时间的情况下,只有根据现有文献为基础来推断小说的成书时间。
从传播学的角度来看,作品和传播是如影随形的,有作品(无论是抄本还是刻本)流传,就会有人记录或评论,尤其是通俗小说,其本身的适俗性和生活性更容易得到回应和传播。
因此,《金瓶梅词话》的成书时间应该与其传播时间相去不会很远。
黄霖先生在比对《金瓶梅词话》所引文字与《水浒传》各本的文字后,考证《金瓶梅词话》是以万历十七年天都外臣序的《忠义水浒传》为祖本,进而论断《金瓶梅词话》成书年代早不过万历十七年,晚不过万历二十四年,当为万历二十年左右,其结论还是比较符合传播学常识和理论的。

    而从留文的角度出发,通过《金瓶梅词话》第二十一回首诗的考证可以发现,该小说的成书年代应该不早于万历二十二年。

因为此回的回首诗与万历与耕堂刻本《包龙图判百家公案》中相应文字(除去缺字)几乎一模一样,而这段文字也只见于这两部小说之中。
由此可以断定,《金瓶梅词话》本当以此本为留文来源。
反之则不成立,若《包龙图判百家公案》本以《金瓶梅词话》本为留文来源,空缺的文字一定不会那样多。
据《古本小说丛刊》,万历与耕堂本《包龙图判百家公案》刻于万历二十二年,《金瓶梅词话》作者最早于此年见到那首诗。
概而言之,根据《金瓶梅词话》回首诗留文的考订,可以发现小说作者原创诗歌的能力并不突出,108首回前诗中就有52首使用了留文;
而且,这些留文大多浅显直白,具有明显的适俗性和普及性,便于大众读者理解。
作者原创的回前诗也不出色,多以说教劝诫性的文字张目,且很多不能匹配小说回旨。
这一切都说明小说作者尚不具备精湛的诗体创作技能和水平,不是什么“大名士”。
同时,太多留文回前诗的使用也说明作者不愿花心思在小说回前诗上,他只是遵循着当时小说的体式,将比较能符合大众接受审美口味的诗歌展示在小说中,以保证长篇白话章回小说结构形式的完整,不太在意这一部分内容对小说叙事的价值和意义。
这体现了章回小说渐渐从话本小说的体式中走出来,走向了个人性、创造性,以及以故事本身影响读者的发展之路。


关于留文的研究也从传播学的角度暗示了作品的成书年代,初步推断《金瓶梅词话》成书不早于万历二十二年,当然也不晚于袁宏道读到它的上部的万历二十四年。

 (原文注释省略,可在出版论文集中参看注释部分。)

作者单位:陈利娟,广东金融学院。王齐洲,华中师范大学。

本文由研究会授权刊发,原文刊于《第十二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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