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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评|西部片集大成之作《搜索者》

 走路先生 2020-01-24

《搜索者》

产地:美国  年代:1956年  导演:约翰·福特

作为影史上最伟大的西部片导演,约翰·福特几乎比所有人都清楚西部片要处理什么问题,并且总能找到处理这一问题的完美路径,《搜索者》(1956)可算是一部集大成之作。文明与野蛮的古老议题,漫游者的寻找故事,对立的叙事架构,繁复纠结的主题,鲜明的人物和精湛的表演,以及风趣的插曲段落,完美的台词和配乐,使得这部影片的影响延续至新好莱坞电影的内核。

在对影片进行分析之前,有必要提前指明其叙事主干中所存在的两组最为明显的平行关系马丁·波利有着八分之一的印第安血统(尽管是别人这么告诉他的),为白人家庭所收养,几乎不具备任何印第安人的性格特征;黛比是纯正的白人女孩,为印第安部落所虏,成为科尔曼人首领刀疤的妻子,但存留着作为白人的童年记忆和语言。

这组平行关系显而易见,并且构成一种明显的交换关系。在此基础上,伊森对两者的态度同样构成了一组相互关系,他冷漠地对待马丁,将他视为白人家庭之外的异种,调侃、嘲笑马丁的印第安血统;至于黛比,伊森则将她视为一个被印第安人玷污的女孩,一个不再是白人社群的异种,他找黛比的目的是杀死她。

影片所有的叙事都建立在这两个平行、对立的关系上,并且显示出了某种情感冲突和选择困境。马丁寻找黛比是为了解救她,为的是维持仅存的与白人家庭的“亲属”关系,他最终成为了“白人”,或者说成了杀死科曼奇人首领的“白人英雄”;伊森一开始则是要杀死黛比,以维护白人血统的纯正,但他最终却对马丁和黛比的态度完成了某种鲜明的转变,他接受了马丁并将黛比拥入了怀中。

影片的首个镜头是一个画中框,一个女人向门外望去,远处一人骑马而来。

从这里开始,玛莎和伊森的关系便值得我们注意,它也是影片首个叙事段落中最为含蓄却也最暴露的细节。

玛莎和伊森看上去更像是一对夫妻:归家的游子和守家/送行的妻子,几乎毫不避讳地注视、轻吻着对方。

晚餐的场景中,两人同框的中近景是那么的凸显以至于将家中真正的男主人排斥在另一个拥挤的画面中,艾伦——他几乎没有任何魅力,甚至在肤色上,都不像是一个纯正的白人。旁人,如克莱顿牧师和洛莉都比艾伦对这段暧昧的关系更心知肚明。

晚餐的场景——马丁和伊森的初次见面作为影片的建置部分直接指明着影片最重要的冲突——种族。首先是马丁的出场,他是一个善于骑马、皮肤棕黑、穿着宽松衬衫的少年,自然,他给人一种印第安人的面貌,而且涉世未深,天性活泼。

伊森第一时间表现出了他对马丁红白混血身份的反感,尽管马丁立刻否定自己有半个印第安的血统,还强调其实自己有着更多的英国血统。

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家庭成员并未给马丁解围,马丁实则在这个收养了他的家庭中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

晚餐的这场戏细节丰富,但却是典型的约翰·福特式的处理挑明冲突,张力十足,简单明了,却不作展开。

接下来,马丁孤零零地坐在屋子门外,朝着房间里面望去,他仿佛是这个白人家庭的一个外来者(尤其是家里出现了这样一位厌恶印第安人的叔叔后,种族又成了家中的敏感问题)。

因此我们能理解到,在故事开展的进程中,马丁始终要强调黛比是他的妹妹,他是这个白人家庭的一份子。事实上,融入白人社群将会成为马丁行为的最初和最强的动力(因此从马丁的角度来说,“寻找”才是故事的主题,而非“复仇”),寻找黛比不过为他提供了一个行动上的支持。

然后有趣的是,接下来伊森也处在了一个与马丁相似的场景和情境之中,他望着弟弟和玛莎进入卧室,独坐于台阶,似乎也无法真正进入这个家庭。

伊森作为一个种族主义者的身份在下一个场景中再次得到确认:他参加过三年前(故事开始于1858年)结束的南北战争,并且是一个“不相信投降”、“选择向美利坚诸州联盟效忠”的南方士兵,至于这三年做了什么事,玛莎总是能适时地终止这些问话来保护伊森。

实际上,玛莎成为了影片中一个潜在的重要角色,她是马丁和伊森行动的精神动力(在那场屠杀后,两人首先呼喊的都是玛莎),

同时不难发现她也是一个白人主义者,“她不会轻易让工人(指黑奴)离开”,洛莉也直接点明到:“你知道要是有机会伊森会怎样干,他会朝她脑袋开一枪,然后告诉你,玛莎会让他这么干的。”

在一行人追查行凶者时,伊森毫不客气地让马丁不要叫他叔叔,血缘关系是伊森十分看重的,在他看来,纯种白人和红白混血儿几乎是不同的人种,白人的家族关系不能被玷污。

在众人返回途中,马丁的马狂奔至死,他只得拖着马鞍狼狈跟着。这时,他并没有显示出出场时的“印第安式”的潇洒,而是在经验丰富的伊森面前表现得像一个新手。

这些细节所体现出的两人关系在之后的旅途中继续展开,马丁年轻冲动,伊森则像一个老练的导师。

科曼奇族人的第一场屠杀并没有直观地展现出来,而是在一个紧张的前奏后直截了当地完成了。事实上,影片中所有科曼奇人犯下的暴行都只是通过角色的台词或者暴行的结果表述出来(典型的就像露西的被害),但它却比直露的影像具有更强的修辞效果尽管我们看不到暴行本身,但是科曼奇人却在我们的脑海中犯下了更为严重的罪行,他们的野蛮、血腥与残忍成了文明的对立面,成为必须被消灭的一极

文明与野蛮的二元对立这一西部片中的主题再次显现,并且在故事的表层以合法和非法的不同行为来体现,白人收养马丁是合法的/文明的,而科曼奇人霸占白人女孩则是非法的/野蛮的,白人军队战胜了原始的族群为一个文明对另一个文明的取代提供了解决的路径。

导演并不想向观众隐瞒太多的信息,所以在黛比躲藏于墓地时直接就让刀疤露了脸。

 

而在众人寻人途中,索性就在一个开阔的地带为我们带来了影片中第一场枪战戏。

这些手法对于新人导演来说似乎是要极力避免的——为的是制造悬念,同时可以使得寻找的线索无限延宕以吊起观众的兴趣,即使迎来第一个小高潮的动作戏也应该有着较多的铺垫。

但是约翰·福特的兴趣显然并不在于为我们展现一个仅仅以寻找和解谜为目的故事,而是要去最为直接地处理西部片中重要的二元对立。

科曼奇人在我们毫无预备的情况下忽然出现显然一下子带来了紧张感,聪明的是,导演并未一下子将这种紧张感转换为枪林弹火,而是延宕着这种紧张所带来的快感。

众人原速前行,商议对策,科曼奇人则从两边缓慢逼近。

一触即发的战斗使得这一场戏更多地产生了一种紧张和骇人的情绪氛围,就像电影《鸟》中,群鸟没来由的突然袭击给观众带来的困惑和恐惧一样。

事实上,影片在前半部分未曾告知观众任何科曼奇人无缘无故地袭击、杀害白人的因由,只是到了影片后半部分,我们才从刀疤处得知,他的两个儿子被白人杀害,所以他才要复仇。刀疤的行为动机和伊森等人的行为动机也因此构成了一组对比关系,两方都是为了下一代而展开各自的复仇行动,只不过在影片的叙事表层,伊森等人的行为由于观众更多的认同而被赋予了正义性和合法性,因为我们确确实实看到、听到了科尔曼人的残忍行为,而刀疤的动机则在一句台词之后完全丧失了观众认同的可能。

在影片的第一次枪战中,奈斯比受伤了,这也使得这一行人的退出成为可能(在此之前,对科曼奇人异常熟悉的伊森已与其他人有了很大的意见分歧),而只留下伊森等人继续前行。

但其中更有趣的在于马丁的反应,当莫斯高兴地向马丁说,你打到他了时,马丁几乎要晕掉。

对此的解释或者是他没有枪杀过人,因此紧张害怕,但更为重要的是,他实际上枪杀的是一个同“种”人,一个同类,因而他在那些不顾一切开枪的德州白人牛仔中间是那样的异类。

接着,他又拿起手枪开始鼓起勇气开枪,对于马丁来说,这无疑是血的成人礼,他虽然不曾因为自己有着印第安人血统而多么自卑,但融入白人群体的首要条便是要和这一血统划出一条界线,这条界限在故事进程中愈加明显,以至于马丁在之后与科曼奇人的对决中显得那样果断和英勇。

在两人寻找一年无果且遭遇暴风雪后,他们回到了乔根森的家。

在这里,马丁和洛莉的关系被着重表现了出来(在之前葬礼一场戏中,马丁和洛莉的离别仅仅充当了一个背景)。而马丁与洛莉的(青梅竹马、两厢情悦)关系实则又和刀疤与黛比的“非法”结合形成了某种对比。

马丁与洛莉的恋爱关系可以看作是马丁融入白人社群/家庭的重要路径,洛莉的一家(除了那个同样没什么主见的父亲)都很喜欢马丁,且毫无偏见地将他视为准家庭成员。

伊森一改往日的态度,他没有反感这个有印第安人血统的男人与纯白种女人的结合(在多年后马丁和伊森回家撞见穿着婚纱的洛莉时,伊森还打趣到两人看来有的聊了),这与他对刀疤与黛比结合的态度几乎完全相反,其中的缘由并非是这两种结合一个是合法的,而一个是非法的。

而是在于马丁作为一个有着八分之一印第安人血统的男人,可以被一个白人女性所“净化”,他努力地要确认自己属于白人社会,最终也将被成功“改造”。而纯印第安人血统的刀疤对白人女性的侵占则完全是犯了不同种族通婚的“原罪”,他不会有任何改善,不会进入,也不会被允许进入白人世界,而女性也将因此被玷污,被视为是一个混有野蛮血液的杂种。

在马丁与洛莉的关系中,洛莉更多地是主动、强势的一方,是她而非马丁在推动和强化这段关系。马丁对洛莉的肉体似乎不存在任何想法,至少是没有表露出来,但是在洛莉处,却充满着对马丁、对马丁肉体的欲望(这在马丁洗澡那段戏中相当明显),这种欲望甚至带有一种强烈的攻击性——狂吻、推搡甚至撞翻了马丁,伴随着随时出现的尖叫(当然,这种性别关系并非是对好莱坞传统的公开挑衅),

我们相当容易地观察到:洛莉同样也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当她读到马丁“娶了”个妻子时,她低下声来,但得知这位“太太”是个红人女孩,洛莉几乎是暴躁如雷,难以置信地强调着“Squaw(印第安女人)”一词。

以外,她几乎不关心黛比的死活,也同伊森一样认为黛比如果活着,不过是一个异种罢了。洛莉也从未提及过被科曼奇人杀死的哥哥,对她而言,至始至终的任务似乎就是与马丁结合。

颇为有趣的,马丁在路程中又阴差阳错地与一个印第安妇女“Look”建立起了“夫妻”关系,这对关系恰好和马丁与洛莉的关系形成某种呼应关系(有趣的是,这一关系我们又是从洛莉的口中得知的)。

马丁嫌弃着这位用一顶帽子换来的印第安妇女,自然并非因为她长相一般,或者心中仍坚持着对洛莉的爱,而是这位女性的种族使得马丁本能地想要去抵斥。

伊森的戏谑和玩笑是催化剂,伊森笑称“Look”是波利太太,并且说她肯定能当一个好妻子(在伊森看来,混血的马丁似乎和这位印第安妇女更般配)。

但是对于马丁来说,摆脱印第安人的身份已经深入其潜意识,接受“Look”就意味着对自己印第安血统的确认,最后他忍无可忍地将她踢开,在“Look”死后也仅仅是象征性地怜悯了下。 

遇到联邦军队的这场戏或许是影片中较为直接和明显地展现两种文明对比的关键。它同样提供了一组对比关系:首先是联邦军队对印第安原住民的屠杀后的场景,遍地狼藉,

“Look”的尸体甚至能引起观众极大的同情(她到死手中仍抓着马丁买她的“货币”——一个圆顶帽);

接着,在联邦军营中,军官带伊森和马丁看到了一群疯掉的白种女人,因为被科曼奇人俘获,她们已经变得非人非鬼,“她们已经不算白人了,她们是科曼奇人”。

这种平行的关系很有意思,它可以有两种解释:科曼奇人罪行累累,联邦军队剿灭他们是为了救出那些可怜的白种女人;又或者,尽管科曼奇人罪行可诛,但联邦军同样是骇人的刽子手,就像“五月花”带来的就是大规模的对原著居民的屠杀,其中就有像“Look”那样无辜的原著妇女。但是此处导演所给予的信息:联邦军队出场时高昂的音乐;科曼奇人不是杀人,而是逼人至疯,受害者又是无辜的女人;演员的台词(“很难相信她们曾经是白人”)等等都使得这段戏的意思倒向了第一种解释

文明与愚昧的冲突的传统议题在此处显现(但是这一议题并非是影片的重点,至少影片的内核并不涉及这一议题),白人军队是文明的象征,出征剿灭印第安部落具有先在的合法性,就像影片高潮处的讨伐一样,它无需提供给观众更多的理由。

这场戏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在马丁和伊森没有找到黛比打算回去的时候,一个疯掉的中年白人妇女夺走了马丁手中的布娃娃——那是黛比小时候的玩偶,并把它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抱在怀中大声呼喊,疯女人的呼喊声吸引着伊森并形成了这一场景中一个重要的视点镜头的组合,一个向伊森推进的快速变焦镜头使得伊森的内心/情感凸显而出,但是高调的打光以及帽子的高檐使得伊森的脸,至少是眼睛部分更多地处于阴影之中,这又使得我们很难准确地去猜测伊森此时的心情。

一个疯掉的女人抱着黛比小时候玩具的画面使得她与黛比在视觉上产生了某种联系,对于伊森或者观众来说,黛比可能现在也如这个疯掉的女人一样遭受了厄运。但是一个更深层的理解则是,这个女人在伊森眼中更多地可能联系到的是玛莎而非黛比(那两个疯掉的少女实际上更能与黛比产生视觉上的联系,但是她们并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她抱着玩偶更像是一个母亲抱着孩子,准确的说,是一个丧失能力的母亲母性依存般地去“爱护着”自己的孩子,这在伊森心中联系起的便是玛莎对待黛比的态度

尽管难于分辨,但是伊森此时的反应显然有着更多的解释,起初他目露凶光,因为她/她们曾经是白人,但现在已经变成/退化成非文明的原始人类了(她们显然丧失了母语,丧失了表达的能力),这再次表明着他极强的种族主义。

转而,他似乎又多了一份无奈和哀伤,微妙的表情转变多少流露出他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时的恻隐之心

联系着之后的情形我们可以发现,伊森对待这些被红种人“玷污”了的白人,准确的说是对待种族融合的两难态度并不是没有来由的,他憎恨这种不纯洁,但毕竟会接受,就像他渐渐接受了马丁一样,更何况对于玛莎来说,要求伊森真的枪杀黛比显然也没什么说服力。

《搜索者》有着优秀的剧作基础,它是带有公路片特质的西部片,伊森和马丁寻找的路上遇到了各种事件和人物

它们既给予线索和希望,但也很快消解,既推动着事件的发展和人物情感关系的递进,也延宕着观众的快感享受。事件之间既相互独立,也在整体上有着呼应之处

如伊森杀死了弗特曼,在婚礼那场戏,牧师警官也因此想要找伊森对质;

“Look”的那段戏既表明着马丁的立场,也使得查理麦考瑞有了机会推进和洛莉的关系——这对白人之间的“联姻”关系又和“Look”与马丁的关系形成了某种对比;

至于联邦军营中的段落,则像上面所说的那样。

当然,无休无止的希望和希望的破灭显然不能持续下去,在两人来到墨西哥州时,寻找到的线索最终使得伊森与刀疤碰了面。

酒馆里有两个细节值得注意,一是众人喝酒时,马丁举杯想喝却被伊森拦住,伊森如父亲和导师般教育马丁:喝酒对你来说太早了(在伊森和刀疤要到帐篷中谈事的时候,伊森又一次拦住了想要进去的马丁,对此的解释同样有两种,或者是一种保护,或者是又一次“这是我的家事”的提醒);

二是一个墨西哥舞女在马丁面前搔首弄姿(好莱坞对有色女人的刻板处理),以示好感,但马丁对此熟视无睹,这再一次印证着他的内心意识,他不会对任何异种女人产生好感。

与黛比相见的这段戏是全片的一个重点(从伊森与刀疤见面,黛比给他们通风报信到刀疤领人追杀,这些组成了影片大高潮前的一个小高潮段落),它再明显不过地表明了伊森和马丁两人的目标与立场。

值得庆幸的是,黛比并没有遭遇太多的不幸——尽管她已经成了刀疤又一个太太,她仍保留着童年的记忆和母语,并且一眼就认出了马丁和伊森,

但同时她也已然认同了她的新身份——“这些是我的族人”,且让他们赶紧离开([搜索者]曾对诸多新好莱坞电影产生影响,像[出租车司机]、[第三类接触]、[猎鹿人]、[中坚分子]这些电影,它们都讲述着相似的故事:一个执着的男人搜索另一个落入异族人魔掌的女人、孩子、挚友,一旦找到,后者却并不想得到解救)。

马丁见到黛比后并没有着急关心她的现状,而是不断地去强调自己的身份——“我是你哥哥……你记得我以前让你骑我的马吗?还讲故事给你听。”

这里我们更能确定马丁执着地寻找黛比的原因,那就是确认自己与白人的家庭/血缘的关系。

而伊森则将手放于枪袋以备随时实施行动,

预料中的后果还是发生了,黛比被科曼奇人玷污并且也变成了科曼奇人,伊森准备消灭这个“异类”。对于普通观众而言,伊森的动机是难以理解的,如果寻找的目的只是为了杀死黛比,那么寻找本身便没有什么意义。

尽管种族问题(白人与印第安人通婚)在故事发生的1868-1873年间确实是个大问题,但是重要的其实是影片拍摄时的1955年的社会背景为影片中的故事提供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在一篇名为《<搜索者>——一个美国的困境》的文章中,作者提到了影片与1954年的美国最高法院颁布了《布朗判例》这一社会事件之间的关系,简单来说,这一取消种族隔离制度(黑人和白人在学校里的隔离与教育上的区别对待)的条例造成了白人社会的恐慌和混乱影片中的红皮肤土著民可以置换为现实社会中的黑人,对黑人和白人通婚的恐惧通过伊森近乎偏执狂式的种族主义态度表达了出来。

当然,影片的巧妙之处在于导演并没有将这种种族主义情绪简单地处理成又一次文明与野蛮的对抗冲突,而是在种种的平行对照关系中来进行其意识形态的表述,它们在某些层面上直接给予了观众一个道德选择的结果,并且为此提供了合理的路径

如果伊森最终枪杀了黛比,那么观众非但不能认同他,而且也会因为强烈的种族主义的表达而感到不适(尽管很多观众和伊森一样是白人主义者)。

伊森这个人物的光彩之处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由一个狂热的种族主义者向最终接纳了黛比的慈爱、正义的叔叔/英雄的转变,而是他展现了一个处于两难抉择中的心灵困境

这种两难的困境和转变在伊森负伤后显露出来(这段对话与两人在乔根森家时的谈话形成了呼应),一方面,他仍旧不承认黛比是他的侄女,“她跟红人厮混,她不过是个……”;

另一方面他却又与马丁形成了新型的过继关系,这种过继关系靠财产遗留(伊森强调了“bequeath”一词)完成(之前在乔根森家时,伊森就打算分一部分财产给马丁),

这时伊森的“馈赠”之举已经与一开始对马丁的嫌弃形成了某种鲜明的对比,他几乎完全接纳了这个带着印第安人血统的小子,且想要继续履行玛莎家的职责。尽管导演并未将马丁和伊森的关系变化作为影片中凸显而出的叙事线索(若是如此,影片会成为一部情感大于动作的“低概念”电影),但主人公们由冲突走向和解的情感发展也符合着影片自身的公路片/旅程片特质

而对于马丁来说,他当然还是更注重血缘关系,当他读到“没有任何血亲”时,他停顿并怒视了伊森,接着当他读完“遗赠我所有的个人财产给马丁·波利时”,他才开始反问伊森为什么说没有血亲,而不是先问为什么要把财产给我。

事实上,两人都可算是白人主义者,但区别在于马丁认为通婚是完全可以被原谅的,只要她“绝大部分”还是个白人,他自己也在践行这一点;而伊森则可算是纯粹的种族主义分子(对待异族者,他几乎毫不客气),容不得血脉的玷污,只不过这种坚定的态度在旅程中逐渐变成一种内心困境,并在最后完成了转变——尽管那只是行为上的。

乔根森家中的婚礼闹剧是影片高潮前的调节剂,马丁和查理为洛莉而决斗,显然前者在感情上战胜了后者,它为马丁和洛莉的结合/种族通婚提供着一个“真爱”的合法性叙述,并且为这部严肃的电影提供着不错的笑料。

接着,伊森一行人与大部队(其中亦有着北方军——伊森用了“Yankee”这一带有歧视色彩的称呼,刚结束斗争的南北军在此时——此处是指1956年——格外地团结)前去展开了对刀疤的最后围剿,“文明”的征程一触即发。

影片的高潮段落并不值得大书特书,但是伊森和马丁的行为却值得我们注意。马丁在潜入刀疤一群人后叫醒了黛比,并开枪打死了由黛比的尖叫而至帐篷中的刀疤。

有趣的是,正是由于马丁的先天“优势”,他得以化妆成一个印第安人而不被察觉,这是他在经历“成人礼”的磨练之后第一次回到他最初出场时的状态,甚至更为接近他那八分之一的原始血统,但是这种“回归”无疑只是为了与刀疤完成更好的对比。是的,马丁与刀疤同样组成了影片中非常重要的一组平行关系,它为影片主题的表述提供了一个良好的佐证

马丁是白人阵营的,因而他是正义的、善良的(马丁甚至会不顾肚饿而阻止伊森猎杀野牛——那些是印第安人过冬的依靠)、甚至是可爱的,与此相反,刀疤则是纯印第安人,是凶残、野蛮、原始的一端,作恶多端。

因为导演并不打算以一种简单的正义牛仔战胜野蛮土著的传统戏码来葬送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叙事,因此最终杀死刀疤的并非伊森,而是马丁(为了给予马丁的行动合法性,伊森告诉他,刀疤亦是马丁的杀母凶手),是他完成了故事的使命,而且是那么地轻而易举。

从某种意义上看,两个都流淌着“红色”血液的男人的斗争更像是一场意志的比拼,当然最终是文明的一方夺得胜利,它同时是一场告诫:似乎只有融入白人社群、融入文明的世界,抛弃那原始的基因所带有的野蛮、非文明的特质,才是正确的出路,马丁是个好例子,而刀疤显然成了反例。

更令人诧异的是,接下来伊森骑马入帐中,并割下了刀疤的头皮——那曾是刀疤杀人后的野蛮行径。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回过头来重新思考伊森这个人物,这时我们才发现,导演给我们的信息零碎而稀少。我们隐约地发现伊森和刀疤可能存在某种纠葛的前史,甚至有时候伊森比刀疤表现得更像是一个野蛮的印第安人。

斯皮尔伯格曾经说:“在我所看到的电影中,它([搜索者])包含着为唯一一个令人心碎的时刻。”我想他大概指的就是伊森将黛比高高举起的那一刻。

如果它仅仅只是一个寻找/营救的胜利场面,那么观众几乎很难为此有太多的触动,因为那不过又是一次因袭了西部片的套路,英雄最终拯救了受困的女人。因为伊森的态度转变地如此之快——尽管这一场景不是完全没来由的,解救黛比和杀死黛比的张力冲突在一瞬间瓦解,伊森做出了让观众满意的决定。

对于观众来说,伊森去寻找/解救黛比有着某种天然的说服力,人物的动机是明显的——来自于血缘亲情,就像他看到露丝的尸体后会变得失魂落魄一样。

而花五年时间来寻找侄女最终却是为了杀死她的态度则令人费所思——因为我们知道黛比要么不在人世、要么疯掉、要么同红人厮混,显然结局都应该是令人失望的。

伊森最后的举动想象性地解决了白人社区的内心不安,不管实际的想法如何,他们和伊森一样选择了原谅通婚者,这毕竟使他们良心和道义上的不安得以化解。

对于伊森来说,矛盾的对象更多是红皮肤的科曼奇人,当莫斯从刀疤处逃脱后,伊森厉声询问的是刀疤的下落,只有马丁关心着黛比。

影片的结尾场景颇有深意(尽管十分短小,演员也没有任何的台词),它再次显露出一种人物/民族的内心困境。对于马丁而言,他这时几乎是属于白人一族了,而且更像是一个胜利者,他带回了黛比、赢得了财富,也获得了爱情,并且与红种人划开了一条鲜明的界限,马丁的胜利和黛比的回归代表着一个血统/种族审判的最终结

而伊森则是这场审判的困惑者,他的种族主义激情存在着某种裂变,这在他对待马丁和黛比的态度转变上都体现了出来。

影片最后一个镜头和开场的镜头形成了完美的呼应:开头是一个女人打开门,画中框里是伊森从远处的出场,他将进入这个家庭;结尾同样是一个画中框,伊森看着所有人进入屋中,自己却站在门外,他挽住一只胳膊——一向强势的伊森几乎没有如此柔情的动作,接着他漫步走向远处,家庭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回顾全片,我们可以发现影片在故事、段落处理上有着大量的平行、呼应、对比的关系这使得影片整体处在一个平衡的、封闭的完美状态

如果画面上的对比还不足以说明什么,那么伊森出场和退场时的插曲则直接表明了伊森的流浪气质,片头插曲的歌词是“是什么使人去流浪?是什么使人去漫游?是什么使人抛下了床榻与面包、背向着家园?奔驰而去,奔驰而去,奔驰而去。”片尾则是“一个人将在内心与灵魂中搜索,去搜索逃离的道路。他知道他会找到心灵的和平,可在哪儿啊,哦主,在哪儿啊?”它们有着一种无望的哀愁,如果说影片还有什么令人心碎的时刻的话,那么结尾处伊森独立于门外的画面也可算是。

那是一个对自己的行为和信仰感到迷茫的时刻(相比于其他人,伊森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胜利时的欣喜),这个国家会变得更好吗?对待几乎是无可避免的种族融合,应该有怎样的态度,尽管刀疤的死亡和黛比的回归在文本的叙事表层完成了审判的胜利,但是心灵和精神的困境却不会被轻易地解决

本文曾发表于《看电影》2018年9月下旬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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