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年就不知道过年的讲究与禁忌有多么可怕。 刚进入腊月没几天,老娘就像个大将军、或者说是更像个大管家一样在电话里指挥着我今天吃这个、明天吃那个;等到了小年事就更多了,比如今天必须干这个、明天则不能干那个。 盼过年好像是父母那一辈才有的一种情结,我对过年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生活节奏乱成一团 等到过年的时候生活似乎就完全没了任何自主的权利。年三十儿之前要大扫除,要贴春联福字;一日三餐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吃,饺子这种特别的食物更是要没完没了的摆上餐桌;不能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能吐脏字,不能生气不能打孩子;不能洗衣服、不能午睡、不能清扫、不能倒垃圾;大年初一媳妇不能回娘家、整个正月不能理发…… 这让懒散随便了一年的我情何以堪? 我们习惯上把内容空泛,形式死板,束缚人的思想和行为称之为“老八股”,而关于过年的这些不知道是该归于传统文化还是封建迷信的规矩与禁忌,跟八股相提并论似乎有些牵强。可谁让春节定时发文要求跟过年相关呢,我找不到更好的题材,又想写八股,只能瞎凑。 大过年的写八股,我这是咋想的? 首先来说说什么是八股文。八股文还有很多别的叫法,比如制义、制艺、时文等等。之所以被称为八股,与这种文体的格式有关。 八股中的“股”有对偶的意思。因为八股文对于格式要求极其刻板教条,在开篇的“破题”、“承题”之后就要转入“起讲”,以下再分为“起股”(或叫起比、提比)、“中股”(也叫中比)、“后股”(也叫后比)和束股(也叫束比)四个部分。从起股到束股,每股都必须有两排排比对偶的文字,共有八股,故而称之为八股文。 年轻时我自诩古文很牛,曾试撰八股一篇,被老师斥之为某种可爱小动物的排泄物后,从此对八股只能仰望 八股这种文体最早可以追溯到唐朝的“帖括”。明经与进士二科为唐朝科举的基本科目,相比于考校诗词歌赋和策论的进士科,明经科试帖经,主要是给那些没什么才华、日后在官场上只能从事比较低级的事务性工作的考生准备,重要性不高,故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 明经科考试中,要把经文贴去若干字,令应试者对答。后考生因帖经难记,乃总括经文编成歌诀,便于记诵应时,称为“帖括”:
北宋自王安石变法后,科举改以“经义”取士,即举子任治一经,考试时不同于唐代专重记忆注疏原文,而是按照考试的题目撰文阐述自己对于经文的理解,故而称之为“经义”。 元朝的选官之法就是在乱搞,科举时兴时废,不提也罢。到了明太祖洪武三年,诏定科举法,仿宋之“经义”为应试文法。到了明宪宗成化年间,为了规范文法、格式和审卷流程,经王鏊、谢迁、章懋等人提议,逐渐形成了八股文格式——格式固定,限定字数,不许违背经注,不能自由发挥,并一直在科举考试中沿用到清朝末年。 科举考试可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光鲜,光是这个“考场”就能让人崩溃 顾炎武这个在明朝屡试不第,其后累拒仕清的一代大儒,其实对于八股文的理解极为深刻,一段话就将其中奥妙说得明明白白:
其实,八股文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差劲甚至是反动,而且在今天仍然被广为应用。如今一提起八股文,人们首先想到的往往就是四个字——封建糟粕。 想想也确实如此。八股文内容空洞,专讲形式,而且题目限于经书,束缚了读书人的思想,使得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竭尽所有的精力钻研一种无用文体的写法。这样的读书人考不中进士就是对社会一无所用的废柴,即便是考中了也对他们当官治民毫无帮助,反而因为一心死读书、读死书导致对人情世事缺乏了解,最终把官当得一塌糊涂。 所以现在有观点认为,正是八股文导致了程朱义理之学在科举制度下逐渐僵化,而明清以后吏治日渐败坏、政治日渐保守,甚至最后闹出一大堆国耻,其实都是八股文的错。比如还是那位屡试不第的大儒顾炎武就曾大骂道:“故愚以为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也”(引用同上) 今天看来,新文化运动固然有其积极进步意义,但在某些方面也显得过于极端,比如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 清末、尤其是新文化运动以后,八股文成了腐朽落后的旧中国的象征之一,落得个人人喊打的下场。尤其是在毛泽东主席发表了那篇著名的《反对党八股》的讲话之后,八股文的罪状落到了实处,名声更是降到了谷底,完全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早在光绪二十八年,清政府宣布科举考试停止使用八股文之后,八股文作为一种文体似乎就已经寿终正寝,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八股文从未消失,只是改头换面继续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而已。 栗子太多,拿我自己都能一举一树。 从小学起,自诩颇有文采的我就在各种征文比赛中屡屡拿奖,一度自大到有点脑残。可是上了高中之后,我就成了语文老师眼中的败类,作文想拿到及格的成绩都成了一种奢望。 为啥?因为高考作文其实就是一篇改换了头面的八股文,有着非常固定的格式和模板。如果哪个家伙脑残到自以为天才到敢于对抗这种模式,那么……真正的天才似乎也可能拿到极高的分数,可惜大多数人终究只是脑残——比如说我吧,高考作文只能拿到一个垃圾分数,然后灰溜溜的去上一个不怎么地的大学。 今天的应试教育,跟古代读书人埋头作八股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大学毕业要写论文,这又是一篇八股,所以我差点毕不了业。 工作后终于被磨平了一脑门子棱角的我又写了10几年的公文,曾经创下过不到一小时搞定一篇8千字报告的记录——不是我有啥天才,都是八股文而已,尽是些套路、套词,复制粘贴加上一大堆不用过脑子的空洞文字数据,傻子才搞不定。 这样的栗子在我们的工作生活中简直比比皆是。要是哪天这样的“八股文”真的消失不见了,这个社会弄不好要乱了套。比如说要是哪个厂家把一本正经的产品说明书、哪个政府部门把公告写成了散文诗,试问最后的结果得是厂家(政府部门)疯了还是我们这些消费者(老百姓)疯了? 所以类似八股文这种强调格式的文体之所以存在,就在于其格式固定严谨、审阅便捷、符合习惯,因此在可预见的未来,八股文绝对不死,而且可能永远不死。 哪怕在它最初诞生的领域,也是如此。 八股文因何而生?当然是科举;而科举又是为了什么?当然是选官。八股文固然禁锢和限制了思想,可是官员、而且不管是古今中外的官员,真的需要有那么多乱七八糟、可以不受限制的胡思乱想吗? 当然不需要。 在任何一个时代,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今、不管管理国家的人叫做皇帝还是其他别的什么称呼,他或他们都是凡人而已。要统治偌大个国家,都必须依赖无数个助手、也就是官吏的协助。因此对于管理者而言,官员不能没有思想,但更不能胡思乱想,必须把他们的思想控制在一定的范畴之内,也就是管理者需要的范畴之内。 现代社会的各种考试,同样不但要限制体裁格式,还要限制题目范围,跟古代没啥区别 所以八股文依然是选官最好的应试文体。它可以保证选拔出来的官员不是那种整日乱唱反调、想入非非的家伙,也可以保证不会选拔出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古怪人物,更不可能在选拔考试中出现想一出是一出、弄出一篇让考官头疼不已的的长篇大论的考生——这种脑残直接罢黜就可以了。像这种格式固定、范围受限的文体,千篇一律又一目了然,很容易拟定一个统一的标准,在这个标准之下优劣之分又显而易见——这样的考试领导喜欢,考官喜欢,考生也喜欢,连培训机构都喜欢,怎么可能会被干掉? 所以从我们上学那天起到退休以后……或许还不止,都要与八股文相伴。 找一篇八股文解析一下。很多人瞧不上八股文,甚至认为其毫无用处,其实不然。起码古人就认为,只要能把八股文作好的家伙,就再也没有什么文章、包括诗词歌赋能难得倒:
比如说在明朝被公认八股文作得做好的三位——唐顺之、归有光和王鏊,个顶个都是文学大家。 老王可是位名人,王守仁赞其为“完人”,唐伯虎赠联称其“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 比如说王鏊,字济之,在明宪宗成化年间以状元之身授翰林院编修,明孝宗时任侍讲学士,明武宗时官至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老王博学多识,正值敢言,道德文章均是一时之选,犹以八股文最负盛名。以下便以他所作的《百姓足,君孰以不足》为例(曾被选入杭州高级中学选编的语文教材),说说八股文的作法:
这一篇文章共分为8段、337字(不含标点符号),中间4段皆为对仗文,谓之“四比”,一比两股,故称八股文。 第一段称为“破题”,即用最简单的两句话道破题目的意义。这可能是全文中最为重要的一段,在科举阅卷过程中考官往往只看这一段就可以决定考生的命运——如果破题破错了,或是虽然破对了但破得难看,这张卷子可能就被直接黜落掉了。 考官要在极短的时间内评判几千张卷子,生理心理压力极大,根本不可能张张卷子认真批阅 第二段被称作“承题”,就是在用三两句话承前题,申明题意。需要注意的是,这一段不仅要写得明白,还得写得漂亮,要是写得难看或是干巴巴的没滋没味,早就阅卷阅得头大的考官照样灭你没商量。 以上这两段都可以用散文的写法,既要求观点明确、言词清晰,又得文辞华丽、吸人眼球,不仅对作文者对于经义的理解要求极高,而且没有足够的文学底子根本就搞不定。 第三段仍然可以写散文,不过被称作“起讲”的这一段,必须在点明题目的出处的同时再加以议论,依旧考察文学底蕴。比如王鏊这篇八股文的题目《百姓足,君孰以不足》出自《论语·卷六·颜渊第十二》:
老王先得用自己的话概括一下原文的意思,表示他已经把经文背得滚瓜烂熟,同时还要用最简单而且优美的文字对其加以阐述,表示自己不但读了而且还懂了。 从第四段起,老王不管如何的文思如……那啥崩,也不能继续浪下去了,非得用严格对仗的排偶句式不可了。这也是全文中最主要的部分,首先是“起股”,说明“百姓足”的现象,算是开个头;之后是“虚股”,自设一问开启下文;第六段是“中股”,由百姓足转述到君孰与不足,算是全文的中心思想所在;第七段是“后股”,是具体的举例说明,对前段的中心思想加以阐释;最后一段为“大结”,这回又可以用散文了,对全文做一个总结。 这种文体结构其实就是中国古文中强调的“起承转结”,层次清晰、简单明白,让人一目了然。 在体裁上八股文一定是议论文,一定要以四书来命题,作文者一定是要代圣人“立言”(就是站在圣人的既定立场上,对四书的观点进行发挥,而且只需说好话不许提反对意见)。另外,八股文的字数也是有限制的,一般以几百字为限,太长太短都是不合格的——不过这些规矩几乎都是从不怎么靠谱的元朝来的,据说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在力排众议恢复科举之后,规定科举考试必用四书题,而且对于四书的解释只能用朱熹的注释,字数限在300以上(在前边的引文中,老王用了337字,不愧是高手)。 好吧,关于八股文的种种弊端都可以归罪到这个蒙古人头上,谁让他闲的没事恢复啥科举…… 对蒙古人横竖看不顺眼的朱元璋同学,当上皇帝之后大搞反攻打算,把前元的老规矩弄得面目全非,偏偏把老爱搞出的八股规矩原封不动的保留下来——而且还差不多都是八股文在今天被诟病的那些玩意。 你说这事我们是该埋怨老朱还是老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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