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李蔚：曼殊名作《本事诗》（十首）全诗解读

曼殊名作《本事诗》（十首）全诗解读

李蔚

1909年上半年在日本东京，曼殊住在猿乐町，这是一个歌舞演员集中居住的地区，就像妓女们住在吉原、寺庙地则是僧侣和神官的住区一样。当时，曼殊二十六岁。

猿乐町的女演员们，曼殊喜爱的很有几位，但大都是以一般友人的身份相处，谈不上深交，有时不过逢场作戏，看看她们的演出而已，因而颇可自持，亦无所谓苦恼。独独有一位既会谈筝、又善吹笙、色艺双绝、设市卖曲、其职业被称为“杨花”的少女，揪住了他那颗易于感动的心，热烈地吸引着他，使他想摆脱也摆脱不了，终于酿成了又一出恋爱悲剧。

这件事的始末，尚不详知。但是，从传世的曼殊诗篇中，其发生和发展过程，约略可以看出。经过艺术加工后的恋爱故事，是这样的：

那是一次听众众多的器乐演奏会。曲院垂帘，柝（梆子，读拓tuò）响帘捲。一位身着白色和服、素静如玉的妙龄女子，装饰端整，坐红锦褥，欹银镂案，弦索调定。姑娘相貌俊美，身材苗条，几乎不施脂粉，而光彩照人。一道弯曲如月的黑眉下，明澈的一双秀目，饱含着深情，不动声色地凝视前方。黝黑的发辫，在微微突起的前胸，自然下垂，充满了诱人的魅力。

少女一手按弦，一手弹拨。声声筝声，扣动着听众的心房。这首一支由浅入深，感情缠绵，深刻感人的乐曲。少女把自己的身世之感，那多年压抑的沉痛心情，和她对无情现实的血泪控诉，凝集在指间，一齐弹奏了出来：

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间鸣。

（《本事诗》十首之一的开头两句）

前座的曼殊被深深地感动了。那不正是用音乐的语言在表达曼殊自己的难言的身世之恫，和那永远无法实现、而又无从摆弃的痛苦的、悲哀的爱情生活么？这亲切无比的筝声不也是对曼殊自己那在浓重黑暗社会饱受折磨、心灵累累伤痕的抚摸和触动么？……

曼殊喜爱许多历史名人。元朝的倪瓒是其中之一。自号“云林居士”的这位杰出的诗人、山水画家的作品，不止一次地扣动过曼殊的心弦。云林有“洁癖”，晚年诗画以天真幽淡为宗。他本来富有，一天，忽而散其资财给亲朋故人，自己则扁舟一叶，往来于震泽三泖间。张士诚想重用他，他逃遁渔舟，黄冠野服，混跡百姓，最后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告别了人世。

此刻，云林的一首深刻、沉痛而又清高淡远的词《柳梢青》跳上了曼殊的心头：

    楼上云笙吹彻，白露冷飞琼佩玦。黛浅含颦，香残栖梦，子规啼月。

    扬州往事荒凉，有多少愁萦思结。燕语空梁，鸥盟寒渚，画栏飘雪。

眼前筝乐开展的意境，同这首词的内蕴何等相似！曼殊觉得，乐曲所唤起的情绪，同这首词所给予自己的、多次反复感受过的，竟一模一样。

故国江山，凄凉身世，多舛的命运，曲折难忍的生活，那被扭曲了的，被压抑着的，从来不曾觉得的，一时之间，全都复活了。

曼殊潸然泪下……

    我亦艰难多病日，那堪更听八云筝！

（《本事诗》十首之一的最后两句）

曼殊后来走访了弹筝的少女。她叫百助，居住在只约一丈见方的狭小简陋的小屋内。对于同情者的来访，她感到慰藉。她动手为曼殊煎煮番茶，一种用茶树老叶制成的低质的“砖茶”。两人面面相对，低声细语。室内气氛凄凉。夜深了，香炉未再续香，久已灭冷，他俩仍在亲切地交谈着。少女谈起自己的身世，不住地悲泣。她说：“我的生母太无情、太狠心了，送我到这见不得人的去处，每日以卖唱为生。你是出家人，请替我问一问释迦牟尼的生母——摩耶夫人：我前辈子到底犯了什么罪孽？”

      丈室番茶手自煎，语深香冷涕潸然。

    “生身阿母无情甚，为向摩耶问夙缘。”

（《本事诗》十首之二）

少女说：“我宁可坐在高高的阁楼上，孤独地演奏古筝，取得低微的收入，也不愿刻意打扮，抛头露面，为了取悦于人而假笑佯嗔。那样的事，我羞于去做。我有我的人格，我有我的自尊。在这寻欢作乐之地，家家户户，镇日唱歌跳舞，忙个不休。我自甘冷落，宁可门前冷落。”

       “慵妆高阁鸣筝坐，羞为他人工笑颦。

镇日欢场忙不了，万家歌舞一闲身。”

（《本事诗》十首之三）

少女的话，赢得了曼殊的尊敬，也引起了他的思索。他用温存的、体贴的话语安慰她：“你千万不要因为自己出身卑贱而感到抬不起头；我的血管也流动着日本人的血液成分，我并且就生在横滨，我们还是同乡呢！你像仙女般的纯洁美丽，我是那样钟情于你，我为你的不幸身世和这屈辱的生活而同情落泪。你来看，我这袭袈裟，点点樱花般的水痕，可不是一半是拥抱你时留下的你的脂粉，一半是我抛洒的同情之泪的痕迹么？”

    “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

      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

《本事诗》十首之五）

曼殊接着说：“我同样是一个不幸的人。丹顿等才如江海，但是命运却细弱得如同蚕丝，遭际十分坎坷。我敬重丹顿（但丁）、裴伦（拜轮），以他们为师。他们都是既有诗人的才华，又有热烈的激情。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你不要以为自己没有知音，而中止那朱弦的演奏。没有你弹出的音乐，我这满腔的孤愤酸情凭借什么去发泄，又能向谁去倾诉呢？”

丹顿裴伦是我师，才如江海命如丝。

                   朱弦休为佳人绝，孤愤酸情欲语谁？

    （《本事诗》十首之四）

在以后的多次交往中，曼殊和百助互相同情，互相鼓励。互相安慰，俩人被热烈的爱情和生活中的种种苦恼弄得形容憔悴消瘦，轻飘飘地宛如一双蝴蝶。曼殊由此联想到故乡广东罗浮山上那五色斑斓的蝴蝶，大的可到五、六寸，传说那是麻姑仙女的遗衣所化。在他的幻梦般的想象中，他俩已经化为这种蝴蝶，双双飞翔在罗浮山的彩云花丛之中了。“我们不幸无法生活在一起。谨将这本美丽的梵文诗剧《沙恭达罗》赠你，作为纪念。他年开箱检视衣物，回首往事，你可千万不要忘了我俩的这一段缘分啊！”——曼殊对百助这样说道。

          相怜病骨轻于蝶，梦入罗浮万里云。

        “赠尔多情书一卷，他年重检石榴裙。”

（《本事诗》十首之八）

话虽则是这样说，但是感情上的波澜并没有因之而平复。一些平素想不到的细节，有时反而往往会更深地触发起人的思绪，使感情的波澜重新汹涌澎拜而来。

那是又一次演奏。少女坐而吹笙。本来已经十分美貌的她，现在更加显得面色红润，艳若桃花；香气似檀的口，含着笙头，低声呜咽，哀愁婉转，犹如阵阵微波，袭击着曼殊。旧愁未消，新恨复起，恰似一江涨满了的春水，向东流泻。一切都在苏醒着，活动着，蔓延着，“那华严瀑布，虽高千尺，但是远不及你我感情之深，而在我，又何尝不深深地动心呢？”

      桃花檀口坐吹笙，春水难量旧恨盈。

    “华严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爱我情。”

    《本事诗》十首之六）

痴心的女子，不解所以，还怀着热切的期望。她像监守天阍、侍宴诸神的神女乌舍那样，步态轻盈，微微颤动着身子，如同踏波而来。那步态热烈地吸引着他；缓缓而行的步履，一步又一步地，不断牵动着他的心，感应着他心脏的每一次跳动。少女肌白似雪，散发着诱人的青春气息，来到曼殊面前，含蓄地表达了自己愿意与他共同生活的心意。她像唐代韩采萍要求于祐题诗红叶、对爱情明确表态那样，静候着曼殊的反应与答复。曼殊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已落发为僧，不容结亲。如果要说报答情人，那么，他能贡献的，也只有热泪一钵而已。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 。

    “环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本事诗》十首之七）

曼殊决心离百助而去。楼头，有人品箫。那是一种古老的、只有在日本和中国泉州才能找到、叫作“尺八”的箫。用竹根制作，较短而粗，长一尺八寸，两头是通的。音色圆润、柔美，浑厚深沉，不绝如缕，极其缠绵。吹奏的是一支名曲：《春雨》，曲调阴深凄惘，箫声透过迷蒙的雨幕，隐约传来。樱花林中，小桥兀立。脚着草鞋、手捧破钵的曼殊，在陌生的桥头，徘徊着，犹豫着，矛盾着，不断地从一座桥转到另一座桥。这里，无人认识他。箫声触动着他，他联想到万里之外、正在苦难中挣扎的祖国；他盼望着，计算着，何时才能回国，去观赏那钱塘江来势凶猛、壮观异常的潮水？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本事诗》十首之九）

曼殊觉得自己多年面壁，端坐静修，应该说是早已参禅，懂得了一切事物在本质上的虚幻不实。现在，手持锡杖归来，遇到并结识了这样一位志趣相投、而又美丽多情的女友，竟难以自持。他有些后悔。他想：我本来就是一位负情之人，今天什么都已经谈不到了，只好任凭别人去作“筝”，去接近她的纤纤玉指，由她不断弹拨，享受她那轻柔抚摸的幸福了。

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锡归来悔晤卿。

我本负人今已矣，任他人作乐中筝。

（《本事诗》十首之十）

同百助的恋爱是那样热烈而痛苦。曼殊在百助弹筝的一幅工作照上，题写了《无量》一诗并云林《柳梢青》一词，抒发自己听筝时那惆怅而悲哀的心情，留赠百助。在题词中，他尊称她为“词史”，即管诗词创作的官。百助的这张照片，曼殊后来翻印重题多次，分赠包天笑、邓秋枚、蔡哲夫、黄晦闻、诸贞壮诸友。其中，赠给包天笑的，由包在其上加绘春风杨柳，下垫绿水白鹅，发表于他所主编的《小说大观》上，使玉照增色不少。

曼殊同百助的恋爱，犹如一首抒情味浓重的诗篇；而他为表现这一恋爱所写的《本事诗》十首，则如同朵朵鲜花，开发在清末单调的文艺园地，为祖国的缺乏爱情诗的传统，增添了明媚的春色。当时，著名诗人柳亚子、高天梅、蔡哲夫、姜可生、姚鵷雏、俞剑华、诸贞长乃至陈独秀等都有和作，成为文坛上一段佳话。

（节自李蔚《苏曼殊评传》六十五节：《调筝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13-218页）

链接：1、https://www.douban.com/note/750139553/

2、https://card.weibo.com/article/v3/editor#/history/4974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