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实我之前对苏州东山的认知,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书本。
喜欢看苏州作家车前子的书,几年前看了他的《茶墨相》。“回忆里,往日美好,是二十年前在紫金庵喝碧螺春。可惜刚喝第二泡,外地来的小说家一定要我陪他去看泥塑,等回来再喝,茶味已过,就像眼睁睁看着邻家少女老了,却一点忙也帮不上。”紫金庵的泥塑彩绘罗汉有名,是“天下罗汉二堂半”里的一堂,害得车前子先生连喝碧螺春都耽误了。这次本来想去紫金庵观赏彩绘罗汉,却遇上周围道路整修,只得留待日后。
说起碧螺春,今年买了洞庭东山小叶种的明前碧螺春,喝来香气绵密回甘悠长。卖家殷殷嘱咐,碧螺春娇嫩,一定要用七八十摄氏度的温水,先注水,后投茶。懂茶的朋友告诉我,碧螺春之好首先在水土。东山在太湖边,空气湿润,茶树既需要阳光又怕暴晒,碧螺春茶树间生于枇杷、杨梅等果树下,不仅环境相宜,而且独具花果之香。
2.
吴中区旧称“吴县”,到这里不能不去看香山建筑雕刻的代表作雕花楼。吴县香山以营造宫式建筑著称,香山建筑雕刻工匠在江南素称“香山帮”“。香山帮”鼻祖、北京故宫的设计者蒯祥正是吴县人。雕花楼原是上海“棉纱大王”金锡之的私家宅园,由香山帮著名匠人陈桂芳设计。
中国传统建筑的好意头和口彩,富贵人家尤其讲究。走进雕花楼,还未进大门,就发现地面的彩石图案十分特别,并非常见的花朵或钱币。后来看了资料,才知道花瓶里插的是戟,三支戟加上边上的乐器笙,讨的是“平升三级”的口彩。大门对面的照墙上有砖雕的“鸿禧”二字,有开门见喜之意。大门上的青铜雕饰拉手上的菊花瓣、如意和古钱币喻示钱财。大厅门槛上嵌有蝙蝠形的销眼,这叫“脚踏有福”。整幢雕花楼的主厅称为“凤凰厅”,因为厅内共雕有86对凤凰,在吴方言里,八六”与“百乐”谐音,喻示着“百年快乐”。厅堂的四根“柱子顶端雕的乌纱帽的帽翅,则象征“回头有官”。砖雕门楼上坊雕的是“八仙上寿图”;中坊刻着五对鹿,“鹿”即是“禄”,十只鹿也代表“成双成对”和“十全十美”;下坊是“郭子仪拜寿”。我上二楼参观的时候,正好听到一个导游站在门楼下说,屋脊两边灰白色的鱼,身体是鱼形头却是龙头,意思是鲤鱼已经跃过龙门,完成了鱼龙之变。仔细看果然是这样,中国古建筑的形制、细节里,不知有多少不露声色的文化在其中。
雕花楼大厅的门窗上雕的是二十四孝图,包头梁上雕刻《三国演义》故事,后厅的大梁和轩梁上则以《西厢记》与之呼应。妙的是雕花楼的建筑又混杂着许多西式元素。走马廊的雕花檐柱是希腊科林式的,栏杆上的铸铁栏板上的字样分明是篆体的“延年益寿”,风格却是欧洲洛可可式,栏檐部装饰的是巴洛克花环。二楼房梁上有彩绘万年青聚宝盆,窗、廊、柱皆有精美的雕花。丫环房紧临小姐房,房内有专门的熨烫桌,桌上的老式熨斗带着细长的木柄,看着很像《张萱捣练图》里的那一把。主人卧室里都是红木雕花家具,少爷的书房却布置得颇有民国风貌,沙发是西式的,山墙上的彩色窗棂当年从法国进口而来,七彩的玻璃将阳光映入窗内,让人想起教堂里的花玻璃。
雕花楼的泼天富贵里不乏雅致。雕花楼前楼大厅堂名为“仰蘧精舍”,“蘧”是“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的蘧伯玉。书厅的橱门上刻有甲骨文和行草隶篆书体的铭文,红木架子上嵌着的大理石,方方都有题名。其中有一方题着“水田苍溟”,看上去俨然一幅天成的水墨。二楼客厅中央悬挂着“春在楼”的牌匾,这是雕花楼的原名,取“向阳门第春常在”之意。主人的书房叫“牧心轩”。北侧花园有两个门,上方分别刻有“吟风”和“听雨”。园内有巨大的古紫薇、含笑和檀香梅,还有一棵江南难得一见的孩儿莲。据记载这孩儿莲是清代东山的翁天章从云南携回故里的。可惜六月不是花季,欣赏不到它纤巧红润的花朵。
3.
看过了雕花楼的奇巧精致,再去逛陆巷古村,另有一番江南宅邸和园林的味道。
陆巷古村位于太湖东山后山,同西山遥遥相望,有“太湖第一古村落”之称。村口牌坊的石柱上“山与人相见,天将水共浮”的楹联,将古村的地理位置概括得确切又诗意。
陆巷保存完整,供游客参观的明清建筑布局大致相同,一般以中轴线为准绳,自外而内次第为照墙、门厅、轿厅、大厅、楼厅、界墙。王氏是陆巷的望族。明朝宰相王鏊就出生在陆巷,古村主干道紫石街上,矗立着呈品字排列的三座复建古牌楼。这些牌楼是为纪念王鏊连中解元、会元和探花而立的。古村中部的惠和堂是王鏊的故居。
惠和堂造得极为讲究,大厅房梁用的是楠木,每处厅堂都有草架、轩廊,是典型的明清官宦宅地建筑。
怀古堂则是王家祭祀祖先的祠堂和宗族议事堂。院墙上的砖刻浮雕刻的是八百里太湖胜景,庭前有纹龙铜香炉。祠堂大厅取名为“聚仙厅”,厅中悬挂王鏊身着朝服的彩色画像。
遂高堂原是王鏊胞弟王铨的宅邸,也是陆巷古村中最古老的一幢明朝古建筑。王铨举人出身,却不愿为官隐于乡间。当时在京城任职的王鏊写给他的信中,有一句“输与伊人一着高”,这便是遂高堂名字的由来。兄弟二人都可谓高人,只是各有各的隐身之处。
怀德堂原是王鏊后裔的旧宅,如今成了陆巷古村社区民俗收藏馆的一部分。宅院里假山小桥,现任堂主搜集来的各种古物点缀其中。
宝俭堂与粹和堂是叶氏后裔的故居。宝俭堂始建于宋代,是南宋左宰相、文学家兼词人叶梦得故居。2001年,一对苏州夫妇买下了荒废多年的宝俭堂,花数千万汇集苏州园林各项造园技法,将其重新修缮布置,如今的宝俭堂呈现的是明代官宦私家园林的格局。在我看来,这真是顶级的花钱方式了。粹和堂原为叶家闲暇之余用来抚琴焚香的“棋乐仙馆”。遗憾的是走到门口,只见木门上用白色粉笔写着“私人住宅,请勿参观”,一丛足有二三十个花球的绣球在小巷里静静开着。
几座古宅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小巧玲珑的花园。怀古堂的花园名为“粒园”,怀德堂的“尺园”更袖珍。宝俭堂的花园是“梦园”,院子里花木扶疏,走在水池的曲桥上,池里的锦鲤听到人的脚步声,立即成群结队游过来,嗒嗒”浮上水“面。西式建筑的花园一般在屋前,呈半开放式,以篱笆和花草将宅院与公共地界分开,营造出建筑物的层次和景深。中式的花园则是后花园,是赏花听曲,退而思之的隐秘空间。
梅雨时节,江南老宅子闷湿的缺点暴露无疑,但一走到后花园,看着水池子里的莲花和枝头的栀子、石榴和凌霄,顿时一阵清凉。商业气息不浓的陆巷古村同样给我这种闲适感。青石的河埠头,木柱黑瓦的“寒谷渡”几乎让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可以穿越回去,走水路去赶考。
这一程在东山吃的几顿饭也值得一记。洞庭饭店是苏州老字号,一进门就看到墙上挂着的本店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菜单,发黄的纸页浸透着老底子的生活味。清蒸白鱼隐隐有银光,酱油河虾十分入味,一盘荷塘小炒素白清美,藕块、马蹄和鸡头米,都是名列“水八仙”的菜蔬,果然是东山才有这样的手笔。我在上海点的“荷塘月色”,除了藕片就是荷兰豆、木耳和红萝卜,颜色倒是缤纷,就是不知与荷塘有何关系。雕花楼宾馆早餐的老汤面也好。餐厅名叫“水榭”,长廊外有个水池。中式园林里的一碗苏式面,是这个尚未热起来的夏日早晨至美的开始。夏季汤面的浇头是时鲜的虾仁、虾子和虾脑,汤底也香醇,菜单上介绍是猪骨、整鸡和鳝骨熬制而成。在陆巷古村里吃的是农家乐,丝瓜毛豆里的丝瓜有久违了的清甜,白虾、银鱼炒蛋和昂刺鱼莼菜汤,恐怕是日后也会怀想的湖鲜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