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1月28日 08： 春节特刊/朝花李延风
岁暮乡关何处是，开车出城往北去。 四十多岁的韩总一家回家过年，我听说家在山里，就去凑个热闹。去了发现不太热闹，主要是没什么亲戚。但印象很好，清淡而不寂寞。亲戚不多了，还有村人邻居走动。枯树老屋鸡鸭，冬日暖阳人家。 家是一个四方形的院子，一个大铁门，两层小楼每层六个房间。这个院子已经锁了一年，只在岁暮迎来主人一家和我这个客人。女主人和五岁女儿，还有男主人的二姐，二姐的女儿和二哥的儿子，都从县城里回来。大小女人们的衣服都是彩色的，房子也贴了红瓷砖，是过年的默认颜色。 房子两头各有拐出来的一个房子是厨房。男主人开堂屋门，圆桌椅子先搬到院子里。女主人开厨房门，把车后备厢里的年货拿到厨房里，先烧上开水。没风，太阳不错，山里的人家上下午外面暖和里面冷，所以人都不进屋，隔壁一本家老翁就拄杖进来，圆桌上喝茶，发一根中华烟。 村子在山梁顶上。出了大门往右拐个弯走，路边有另一排水泥房，是大哥家的，大家一家没回来。房檐下是一些碗口粗的树干木料，我和韩老乡坐在上面晒一会太阳。再到地边土坎上走走，一排树里有一棵拐枣树。拐枣跟枣没关系，比花椒大点，长在拐弯的细树枝上，拐枣树本身也弯弯曲曲。韩老乡说他小时候喜欢栽树，这都是那时栽的。 沿着小路往下走，一个小学生坐在老屋前的太阳下写作业，折叠桌，小板凳。瓦檐下横着挂了六个竹竿，应该是晾烤烟叶子时用的。在山里见了老屋人家可以随便进去看，不用打招呼，里面堂房顶上的瓦熏腊肉熏得黑黑的。出来再看小朋友写字，照一张照片。这个小朋友不错，没有大人管也不乱跑，我选你做这个村的形象大使。你能自己找个太阳地方写作业，说明很有美商。除了智商情商还有美商。美商就是能看出美，而且喜欢跟美在一起。每个人家里都有相对美的地方，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美商。如果你从来没想到在你家阳台上摆个小桌小凳或躺椅，拿一本书看，或者把茶壶茶杯拿到那儿去坐坐，或者你家小区有个花园但你从来不下楼，那你的美商就不如这个孩子。 往村道低的那边走，出了村头接着下坡，直到底下小河边。河床的一半是白石头，另一半是水。水下面也是石头，所以小河上面总是有波浪。在泥底上流动的河水是平水，在石头上流动的水是波浪水。韩老乡说这水小时候是在河床东边一侧流的，现在在河床的西边流，这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个理解有意思。人只知道自己的沧桑变化，没想到河也有变化。我问河的名字，说是铁河，也叫傥水河。原来是老熟人，流入汉江那个。山里的河名字是变的，一节一个名字。 过了河再上坡走到村委会，六七个老人在房檐下晒太阳，也去给一人发一根烟。我问铁河旧事，一位老人说过去担担子走傥骆道去关中的人在这儿要过“二十四道脚不干”。我理解，河绕着山走S形，人穿过S走直路要不停地蹚水过河。我怀疑这傥水河本来叫蹚水河。 晚饭后出了大门走走，巷子黑黑的，没有路灯，还保留着油灯时代的样子。人家的房子要么全黑，要么只有一个窗户是亮的。视觉不起作用的时候听觉就十分发达，村里和沟对面人家的狗叫声都清清楚楚地传入耳朵。狗看家护院的本领一定是千万年间形成的，如今没有贼了，它们还是尽职尽责地叫。 早上起来出去看，全是山坡，太阳总是先照亮一面山坡，然后就见别的山坡一个一个按次序亮起来。坡上沟下传来鸟叫，远近都有。狗叫能听出声音的来源，鸟叫听不出，只知道是从那边的空气中传来的，所以鸟是空气里的精灵。没风，各家炊烟就不慌不忙散散冒起，是一种淡蓝色，冒着冒着就没了。 往东出了村，路伸向更高的山梁，过去就是太阳。昨天县城开建材铺的二哥说刘秀逃跑到这儿藏身犁沟，王莽过来找，土地爷照马腿上打了一棍子。我问有什么庙，二个哥说有个观殿殿。这个名字好，是观音殿的意思，还是女神。 于是韩总开车带上小女儿和侄儿还有我去看看，孩子的妈妈和姑姑在家做饭。这位小女儿今天就代表女神。开了好一阵车，韩总自己也不记得怎么走，说大概就是这个地方，我们就下来沿着干草荒坡往上走。不一会路过一个篱笆围着院落，打开篱笆门从中穿过，两只大鸡一摇一摆地走来，以为有吃的。这种鸡我小时候见过，叫九斤黄，如今人胖了，鸡也胖了，估计有十二三斤。 在那边干草里互相咬着玩的两个很小的黄狗也停了下来，摇着尾巴跑过来。我忽然觉得城固那个鸡犬升天的唐公昉一家没去天上，升到这儿不走了，山上比天上好。行至菊花坛，村西日已斜。主人登高去，鸡犬空在家。 观殿殿找到了，在两个小山丘之间的马鞍形的中间。一个围墙小院，有个小小门楼，有门楣门槛门墩，木头发白。门锁着，门槛的中间磨得有点低，我就把手机从缝隙里伸进去照了一张相。没关系，去山里寻访仙人大部分都不遇。但人们没有忘记观殿殿，初一这儿会有很多人来上香。今天上不了香没关系，重要的是来一趟。身似旧时王谢燕，一年一度到君家。 上面都是我这个客人的断续印象。主人自然另有一种印象，就是他小时候的印象。那是一个有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许多亲戚的印象，干活栽树有时候还吃不饱的印象，以及离开山沟到上海深圳去闯荡的印象。如今回山里老家过年，不是要见实体熟人，只是为了与记忆中的熟人相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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