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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 | 写作就是不顾一切地去爱

 冬天惠铃 2020-01-30

任何一种经验都可能是极佳的写作资源,但任何一种经验也可能会困住一个作家。多少人津津乐道于一种记忆和现实,不知不觉就沦陷其中,最终被这种记忆和现实所劫持;只相信一种价值的写作,就意味着交出自己的灵魂。

——谢有顺

写作就是不顾一切地去爱

文 | 谢有顺

很早就认识李修文。那时我们都年轻啊,虽见面不多,但同属七〇后,自然就常有交集处;文字上,感觉也是心意相通的。他的长篇小说《滴泪痣》和《捆绑上天堂》出版时,我还在报社兼做读书版编辑,他小说里那种纯粹、深情、痛楚、绝望、爱恨交加的气质打动了我,我便在版面上做了大力推介,心想,我们这代作家中,这一脉的写作是极少的,我渴望看见在爱与情义中开出更绚丽的文学之花。

(李修文)

之后却一直读不到李修文的新作,我猜测他遇到了写作上的困顿,或者正在酝酿大的写作计划。后来又知道他介入影视,开始也是各种不顺。还是偶尔会见面,但并不直接问及写作,仿佛这是一个隐私。心里却从来没有担心过,因为在我看来,一个有才华的人,终归会找到显露才华的通道。沉寂算什么,挫败算什么,在才华面前,这些都是写作资源。

好的作家,不仅是在写作,更是在生活、在经历、在体验。

德国作家马丁·瓦尔泽在《逃之夭夭》中说:“一个专事攀登四千米以上高峰的登山者,跟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在一起是什么感受?通过一次次的攀缘,他的肌肉感觉与从不爬山的人截然不同。人的心灵也有肌肉。练就心灵的肌肉,失败是最佳的训练方法。”我们并不能说李修文是失败的,但他的内心确实有失败感,正如有些作家并无多少苦难经历,但仍然深具苦难意识。多年之后,读到李修文的《山河袈裟》和《致江东父老》,我并不意外,一个作家所读过的书,所经历的人与事,所喟叹和希冀的,都在他的文字里留下印痕,这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写作,所谓有“我”的写作。

(李修文《致江东父老》)

但这个“我”,又不是简单的个人的窃窃私语,或者一种私人经验的放大,而是通过“我”的观察与理解,呈现出一个更广大的人生与世界,进而创造一个新“我”。任何一种经验都可能是极佳的写作资源,但任何一种经验也可能会困住一个作家。多少人津津乐道于一种记忆和现实,不知不觉就沦陷其中,最终被这种记忆和现实所劫持;只相信一种价值的写作,就意味着交出自己的灵魂。

而灵魂的自由才是写作的命脉。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作是救命——以为只有一种命运,其实还有无穷的命运可能性;以为这就是灵魂的样子,其实写作可以不断创造出新的灵魂。好的写作是重新为自我立心、立命。是认识一个“我”,更是“吾丧我”,不仅是从小我到大我,更是从小世界走向“山河”及“江东父老”这个大世界。

李修文的这种写作自觉,于他个人而言,借用美国最重要的政治哲学家之一沃格林的用词,是一种“存在的跳跃”。这种从“我”到“吾丧我”的存在的跳跃,敞开了一种新的精神世界的建构方式。方东美在解释庄子的“吾丧我”时说,“要把真正的自由精神,变做广大性的平等,普遍的精神平等。”平等从哪里来,无非是尊重、理解和热爱。尊重软弱的,也尊重强大的;尊重你所爱的,也尊重你所恨的;尊重义人,也尊重罪人;尊重笑声、眼泪、困苦、挣扎;尊重庸俗的欲望、渺小的梦想;尊重日子。

这就是平等心。不轻易站在某一种人或某一种价值一边,而是通过尊重,去理解那些凡俗、卑微的人生,去理解那些混杂着光明与黑暗、美好与污浊的闪念,那些角落里的面容,旅途中的过客,梦里出现的亲人,那些从阅读中站立起来的雄浑的人生,以及人生中所有易逝或永恒的瞬间。这好像就是李修文所出示的文学世界,一端是在日常生活的苦闷、虚无、困顿中的“所见”,另一端则是超越于庸常人生,关于崇高、美与救赎的“所信”——他在“所见”与“所信”之间写作,追求真正属于他个人的、“能够被生活和美学双重验证”的文学。

(李修文)

通过尊重而去理解,因为理解而热爱。对普通人命运的共情担当、对个体生命的怜惜和尊敬,它的源头正是爱。写作就是不顾一切地去爱。“吾丧我”就是一种大爱,万物皆备于我,众人都是亲人,太阳照好人也照坏人,老天下雨给善人也下雨给罪人,这是更高的慈悲,也是一种写作的大气魄。

站在这个地方去爱、去写作,修辞如何变化、写作是否重构了自己对“文”的理解,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更重要的是,今日的李修文已经走通了一条更为宽阔的写作之路,一条有尊重、理解、情义和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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